你的人生可能有過很多難忘的經歷,比如,你獲得過萬眾矚目的獎賞,你做出過別人做不出的成就,你遊歷過世上最優秀的名勝,你得到過意中人的傾心,等等,但是沒有一種經歷能和這種經歷相比。所有那些經歷,不過是虛榮和欲望的滿足和未滿足,而這種經歷給你的是人生一種獨特的,純淨的,無代價的,不可複製的感覺,它們定格在那裡,其他的感覺無法與之相比。這就是對親人的思念。 有研究表明,大多數人臨近生命的終點時,所有的慾念和價值都化成了這樣兩件事:你有沒有愛過或被愛過。這無疑也透露出到底什麼才是人生的真正價值。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活動,無非就是維持這個生物軀殼,和滿足這個軀殼的欲望。這些欲望最大的支撐點是獲取他人的愛,和尋找對象來付出自己的愛,儘管愛的形式和濃度會大有不同,從普通的好感到撕肝裂肺。簡言之,人到世間走一遭,就是為了尋求愛,和付出愛。即使是一個條件無比優越的獨生主義者,他自己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封閉的永久歡樂和滿足的發動機,他的歡樂和滿足同樣需要來自外部世界的激勵和認同,也就是社會的愛。 來自社會的愛像大海里的漂移植物,是無根的,勢利的,隨波起落的。想在這個高度物化的的社會上得到其他人無條件的,真誠的愛,一般來說是一種奢望。唯有在來自血緣的愛那裡才具有足夠的真實性。 你可能一生沒有被世人真正愛過,但你至少被你的父母,父母的父母愛過。你可能一生沒有真正愛過別人,但你至少會認真愛你的子女,子女的子女。這些經歷悄悄地儲藏在那裡,等待着你的心的召喚。 在三年天災人禍那些星期天,父親騎車帶我去他們機關的農場,刨點收穫後剩下的紅薯。我坐在自行車的貨架上,他吃力地蹬着自行車。上坡時我聽見他大口大口的喘氣聲就跳下了貨架,他停下車,又把我拽上去,“好好坐着,沒事的!” 少年的時候,母親洗頭總喜歡要我給她作最後的沖淋。我抱着一個大土磁水罐,裡面裝滿溫水,她把頭埋在水盆之上。我可以讓水從水罐的出水嘴中不斷流出,準確地淋在她的後頸窩上,她則不停地搓洗頭髮。一罐溫水淋完,頭髮清洗得乾乾淨淨,她是那樣的愜意:“真舒服!我的頭是油汗,沒有水我就活不下去。”那時我的感覺是好滿足,好溫馨。 “找到謝雲秀,我要把她 . . .”外婆的手劇烈地抖動着從對襟棉襖的口袋裡掏錢來付我頭上傷口的治療費。一向善良溫和又整潔的她此時變得滿面怒火,頭髮凌亂,口齒不清。我雖然頭上的傷口火辣辣,注意力卻被外婆那些從未見過的變化吸引了去。謝雲秀是姐姐的同學,人瘋瘋癲癲,我不願她來我家參加自習小組,要把大門關上,她用一塊石頭砸得我頭皮開花。 這些事都是真的嗎?如果是,除了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思緒之外,我還能到哪裡去尋找它們的蹤影? 過了中年,那些無條件關愛我們的人一個一個消失,我們沉浸在一個以利益交換為主要內容的群體中,只有思念能告訴我們,那些無條件的關愛真正存在過。 人們說,“不要沉溺於往事中。”我倒要問,除了往事和這個有機的軀殼,還有什麼是我們真正擁有的?如果把人一生的軌跡像做MRI(核磁共振)那樣切成無數斷面,你會發現構成每個斷面的,不過就是軀殼和往事而已 ,而思念則是最重要最有價值的往事。你還會發現軀殼和思念的比例隨年紀而發生變化,開始的時候,只有軀殼,結束的時候,只有思念。隨着生命接近它的終點,思念會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九十多歲的父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有三年。他是一個聰穎,善良,敬業,風度翩翩的知名醫生,直到住進病房前還在行醫。疫情的殘忍,使他在最後的日子裡沒有兒女能守在身邊。一直照顧他的護工告訴我們,那些日子,不管是醒着還是夢中,他都念叨着自己的母親,“我想我媽媽!” “我看見了我媽媽!”那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人,那些我們誰也不知道的事,成了父親那個時候的全部精神擁有。 難道這不是所有人的歸宿嗎?在必然會來臨的最後那些寂寞又清醒的日日夜夜,軀殼被疾病和年齡限制在白床單上,魂牽夢繞的兒女孫輩們在哪裡?終身奮鬥的財產名聲又能給你什麼安慰?只有思念陪着你,日復一日。 人們從自己親人那裡得到的也不一定都是溫馨的感覺。美國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在他生命最後階段所完成的回憶錄中講了一段話,他說,如果自己能再活一次的話,他寧願縮短自己的壽命,也要扣掉和母親在一起的那段悲傷日子。和傑斐遜有類似經歷的人應該不在少數,這告訴我們反常的人性有可能對他人損害到什麼程度,它在不幸的人心中只會種下難於面對的仇恨種子,這種子若不能被智慧或來自其他方面的愛化解,就會變成人所不願面對的硬結而終身留痕。仇恨不具有思念的價值。 思念的價值,不僅僅是因為它所帶來的那些特殊的感受,思念有助於人性的改善。 思念的時候,你對人的真正需要會有更深的認識,你體驗到什麼是愛,什麼是善,體驗到你期待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愛,什麼樣的善,於是你有可能會在潛意識中用它來衡量自己的行為。 思念的時候,你會更加坦蕩地面對人生,你對死亡的彼岸不再恐懼,因為那裡有愛你的人們。不管你信奉什麼,不管你處於什麼環境,遇到什麼艱難,當你說,媽媽,爸爸,我到時會來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體驗到的是罕見的平靜和安慰。思念會使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一種持續的柔軟。 你可能是個無神論者,腦子裡裝滿了科學,你相信進化,相信量子漂移,你拒絕任何偽科學,你也拒絕宗教,不管是梵蒂岡的宗教還是毛澤東的宗教,你不相信來世,不相信造物主,不信仰上帝,菩薩,馬克思,黑格爾,康德. . .,你以自己有一個獨立自主的靈魂而驕傲。但你是不是也會思念故去的親人?你是不是非常想再見到他們?你是不是相信總有一天,在那不可知的地方你會和他們在一起?當你思念他們時,你的靈魂和他們的靈魂交流時,你會感覺自己的真誠,謙卑,感到那樣無慾念的輕鬆,只有深深的愛,和重見他們的期盼。這種感覺,你能把它簡單地歸結為大腦中記憶酶的作用嗎?這難道這不就是一種信仰的感覺? 信仰不是向偶而立貌似虔誠的祈禱頌經,不是那些自認為高人一等的世俗表演,而是對某些事物和概念的堅定信念和信任,它使你能在喧囂中靜下來認真地感受,在痛楚中獲得撫慰,在迷茫中不再孤單,不管其直接的功利效果是多是少,它使你在世俗的環境中有一種不僅僅是去追求利益滿足的衝動。思念是一種信仰,它使我 們謙虛,使我們有畏懼感,使我們在物慾巨浪中有躲藏之地。 離去的親人,我思念你們。因為我的思念,你們會一直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讓我能享受那些不可能從其它地方再獲得的東西。只有當愛你們的和你們所愛的人的軀殼中這種思念消失的時候,你們才會真正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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