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人性逻辑45.自律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否定 前一篇帖子反驳了柿油意志论,指出由于人之有限,好好冲突的缘故,任何现实自由,都会受到被逼的强制,木有例外。这篇帖子要调一下方向了,揭露康德等人的一个变戏法,论证一个新见:“自律”本质上是对自己的强制,尽管经常构成了人们从心所欲的先决条件,但自身并不是自由,反倒是自由的否定。 康德怎么玩的变戏法啊?也不复杂:他虽然同样主张,柿油意志总是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趋于好,一会儿趋于坏,但身为大师,毕竟还是有点常识滴,明白一条简单的道理:违心背欲地奔向自己不喜欢的坏东西,很难硬说成是从心所欲的自由。 于是乎,为了堵住这个理论上的窟窿,他就郑重宣布,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时好时坏的“随意任性”,而在于严格自律的“自我约束”,尤其在于运用纯粹理性的强大力量,压制感性欲望的肆无忌惮,确保“意志”一根筋地仅仅指向了“良善”。一言以蔽之,自由不在于任性,而在于自律,尤其在于理性的自律。 这样子的见解,看起来十分辩证,为什么说是变戏法呢?理由更简单,这两个概念的核心语义截然不同:“自由”的意思是指“随意任性”“从心所欲”,“自律”的意思是指“自我约束”“压制自己”,以致可以说,二者之间的矛盾张力,几乎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因此就像前面说的那样子,从消极角度看,“自由”恰恰在于“免于约束”,当然也包括了“免于自我约束”。 要是谁对“自律”是“自我约束”的印象不够深刻的话,那就敬请反省一下童年的记忆:幼儿园开始抓起的那些个“纪律”,唯一的功能不就在于,强制性地逼着你遵守规矩,只许老老实实,不可乱说乱动吗?说白了,“自律”与“道德元理”系列讨论的“他律”,尽管实施强制的主体不同,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他人”,但它俩共享的那个“律”字,却都是来自有名的“纪律”,嗯哼。 换个方式说哈,随意任性,从心所欲,本身都是些不仅无组织,而且无纪律的玩意儿;一旦有了组织,及其纪律,你就会感到受逼被迫咧,很难随意任性,没法从心所欲,所以才叫“强制”,并与“自由”对立,构成了“自由”的否定。 也因此,要是一笔勾销了这种深度的差异,把它俩和成了一团稀泥,断言“自由”在于“自律”,就明显违反了形式逻辑的同一律,把“自由”与它的对立面“强制”,不加辨析地直接等同起来了,属于典型的指鹿为马,混淆概念,不是? 不好意思哟,亲,“辩证法”转型成“变戏法”的所有情况,都是由于突破了理性思维的这条正当底线产生的。这样子看,特别强调理性的康德大师,居然成了向变戏法转型的头号代表,实在是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哦,嗯哼。 康德身为一代宗师,怎么会犯下这样子低级的逻辑失误呀?细究起来,主要是因为,他虽然稀里糊涂地察觉到了,自律是达成自由的必要条件,却又拎不清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搞不明白两者的差异到底在哪里,于是乎一拍脑瓜想当然,就把自律与自由当成了一回事。 其实哈,按照前面的分析,这里的机制仅仅在于:无论是谁,面对好好冲突,都会依据权衡比较,不同程度上对自己施加一些强制性的约束,逼着自己在某个方面违心背欲地放弃次要好、忍受必要坏,以求在另一个方面从心所欲地确保主要好、防止严重坏,也就是通过甲方面的“自律”,达成乙方面的“自由”。 比方说,你既想保持身体健康,又想满足口腹之欲。对于这种两难,要是你无需亲友的督促,老婆的威胁,自己就把问题给解决了,那不管你的选择,是为了保持健康限制了食欲呢,还是为了满足食欲牺牲了健康,都意味着你诉诸某方面“自律”的途径,达成了另一方面“自由”的目的。 有人要抬杠咧:为了健康限制食欲,才算“自律”吧?为了食欲牺牲健康,整个一“吃货”嘛,怎么叫“自律”呀?不好意思哦,亲,第一,你这是从应然的视角理解自律,给了它自己喜欢,或多数人赞成的规范性意蕴,却没察觉到,要是从实然视角看,吃货们其实同样是诉诸“自律”达成“自由”的:压抑了自己想要健康的随意任性,实现了自己大吃大喝的从心所欲。所以哈,人性逻辑系列里,看问题一定要中立全面,别把非认知偏好的私货带进来,遮蔽了真相,不是? 第二,这样子的应然理解,还不自觉地引入了“人”与“(其他)动物(比方说猪)”的角色比较,赋予了实利维度上的两种不同取舍,人兽之辩的伦理意蕴,一边把压抑食欲的“自律”,说成是“自制”“节制”的德性,一边把压抑健康的“自律”,说成是“贪婪”“放纵”的劣性,却没察觉到,不少人希望诉诸自律,像小林次帅那样子永远健康,只不过想当个眼光远大,细水慢流的长期吃货,也就是“放纵”更悠久,“贪婪”更放量的吃货而已,嗯哼。 回到正题上来。这样子从实然角度看,“自律”与“自由”之间,就有天壤之别啦:既然“自律”的意思是指,违心背欲地压抑自己的意欲志向,“自由”的意思是指,从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志向意欲,非要宣布“自律即自由,自由即自律”,不是指鹿为马,指马为鹿,又是什么呀? 不错哦,前面说了,好好冲突的纠结状态下,你要是没做到自己强制自己的“自律”,未能违心背欲地压抑你的某种意欲志向,也就不可能达成“自由”,从心所欲地满足你的另一种志向意欲了,以致我们的确有理由说,自律构成了实现自由的先决条件,没有自律,也不可能有自由。 然而吧,无论什么情况下,自由对自律的这种依赖,包括这两个词共有的那个“自”字,都不足以让我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硬把自律当成了自由。话怎么说得这样子重啊?理由很简单:既然好好冲突中,“自由”意味着从心所欲地得到好,“自律”意味着违心背欲地忍受坏,你非要把二者直接等同起来,岂不就意味着,也把好和坏直接等同起来了么? 一言以蔽之,同样肯定“自”(“自觉”“自主”)的基础上,“自律”强调的是“强制性约束”,“自由”强调的是“无强制随意”。所以哈,不管它俩怎样子既相互依赖,又相互转化,我们都不可辩证地把它俩搞混了,当成一回事。 正是在这个意思上说,康德尽管瞎蒙蒙到了,自律对于自由的必不可少,却又不明就里,没去深究怎么会这样子的深层机制,结果把手段直接当成了目的,类似于把吃药直接当成了健康,最终如同宣布“健康就是吃药”那样子,犯下了“自由就是自律”的低级错误。 说句公道话哟,康德之前,法兰西那位充满激情的卢梭,已经以既理性,又辩证的方式宣布:“纯粹的欲望只是奴隶,服从我们命令自己的法律才是自由。”这个说法一方面断然否认了,他自己经常实施的那条常识:自由在于从心所欲(包括某些纯粹的欲望),另一方面又拒绝承认,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拿来“命令”自己的“法律”中,那些实质性的条文,肯定不会是鼓励我们的随意任性,而只是限制我们的任性随意,包括但不限于,不可杀人,不可放火,不可越货…… 当然喽,卢梭同时还忘了,自己在同一本书里面,曾深刻指出,“自由总在枷锁中”,结果让刚才的那句辩证法,通体弥漫着反讽的意味,几乎类似于声称:“服从我们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才是自由。”但事情很清楚,只有靠着变戏法,我们才能从“自由在枷锁中”的命题出发,得到“枷锁就是自由”的结论,不是? 遗憾仅仅在于,作为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如同对待“自由总在枷锁中”的金句那样子,他只是用高度浓缩的独断方式,发布了这么条语焉不详的宣言,却把展开理性论证的沉重义务,交给了德意志这边,十分理性的康德来承担。 这位古典哲学的大师呢,居然也忘了自己从苏格兰那位相当经验的休谟那里,汲取过来的怀疑论,结果没经过什么质疑批判,就单相思地接受了卢梭的激情浪漫,并用自己擅长的晦涩推理,系统化地立起了这么个荒唐的怪论。 正是由于他俩这样子一唱一和,直到今天,许多人还在那里鹦鹉学舌,反复念叨“自由即自律”的陈词滥调,彷佛不如此,就没法从一个侧面显摆出,历史上法国德国搞哲学的,和这些年那块地场管事儿的情况差不多,都不怎么靠谱,把人往沟里带的劲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嗯哼。 凭啥这样子污人清白呀?你想啊,要是自律这种旨在约束自由的东西,都被变戏法地当成了自由,岂不是“黑即白,热即冷,战争即和平,无知即智慧”的相互转化,也会变得振振有词呢?再进一步演化下去,岂不是连“自由即他律,自由即奴役”的胡说委婉诡辩,也能冠冕堂皇起来啊?说穿了,浅人近来越来越瞧不上欧陆哲学,主要就是因为慢慢发现了,它很爱玩这类辩证的小把戏…… 说破了,无论你搞不搞学术,下面一点都十分重要:思维推理,言谈话语,归根结底还是同一律靠得住,能让你以“老形儿子去上学”的清晰方式,免受许多忽悠,包括不会稀里糊涂地当个跟屁虫,也把自律说成是自由。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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