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知道父亲的一些事 我父亲那时正在淮北平原抵抗日寇。他的职务是安徽甲县县长兼国民兵团团长。在当年国民政府中,这不是大官,用现在的话说,县团级干部而已。但这差事不好弄,不象帯领正规国军部队那样机动灵活。 甲县早已沦陷。没有地盘的县长只是个流亡政府的头,他必须拉起人马打游击,保卫为数不多的没有被占领的县乡。当然只能在那一带地区苦斗。至于打得好不好,就得一凭良心,二凭本事了。我爸干得如何,小孩子不得而知。只能后来一点点去亲身感受加上听妈妈慢慢的讲述。 抗战爆发后不久,爸爸先是在重庆一个大机关,中央干部训练团工作,好象当中校组长。他刚刚把妈妈和我丶明东哥安顿下来,不知怎麽又离开我们走掉。过很久,妈妈才告诉说,爸爸到一个叫安徽乙城的地方跟鬼子打仗呢。现在有了地盘,又有部队,能安稳住下,叫我们去呢。 等我日后稍稍长大才知道,上前线是爸爸自已要去的。在那国难当头的年月,自告奋勇的人有的是,至于为什麽到安徽,则是由于他的原籍在那里。 当时安徽大多国土均已失陷,只得在大别山区设置省会, 同时又算是战时的中国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所辖地区好象只有西部北部河南一部分领土和淮河上游安徽省几个县了。 他不肯坐视家乡全落敌手,便放弃比较安定的训练团工作,追随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省政府主席李品仙去了大别山。 李主席是李宗仁桂系部队的干将。桂系正规国军军官自有广西人担仼,我爸不在圈内,最后被委派为打游击的甲县县长兼国民兵团团长。按军阶,他以中校资格当了所谓团长是升官了,但实在是干个苦差。兵要自招自练,地盘要自打。而且当年淮河一带国共两党都有武装,虽然都面对日军伪军,却因上峰意图难以捉摸,相处形势复杂。幸好在新四军里有同乡朋友,正值合作时期,彼此有事好商量,所以在打鬼子的共同目标 下拉支队伍还不难。 所以我们才有可能从大后方往那个乙城去投奔爸爸的。现在掐指算算应该是一九四〇吧。从四川到乙城一路绖过哪些地方记不清了,但肯定走过叫河南省南阳县卧龙岗的小地方,还进过一座诸葛亮庙,很荒凉,庙里只有筷子卖。当日风大得几乎能把小石头刮着滚。还记得那天,一辆独轮车推着妈妈和我。明东哥伴着车子在旁边走。我们好象在诸葛亮庙里歇过 脚,并且烧过香,自然有祈求平安的意思。 中国历来各类庙宇众多,不一定全是属于宗教。象妈祖庙丶关公庙丶张飞庙等等,则出于某一些地区人众敬仰而建造的。百姓们往往在心情需要时顶礼叩拜也很自然,巩固信念嘛。 妈妈本在基督教洋学堂毕业的,此时来拜诸葛亮,恐怕也是乱世中小民心理的反映吧。 这麽多年下来,我仍然清楚记得从重庆终于走到乙城地界那一刻的情形。原野上一条宽宽的土路隐隐约约显出几个黑奌,随后变成几匹人马,飞跑过来。突然,妈妈叫着:"你爸爸来了!"是爸爸,但我真的并不熟。六岁大,又隔好久没见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五个背枪的,都牵着马。至于我们之前从南阳怎麽过来的,爸爸又是怎麽接着的,我完全不记得了,而且根本不明白,要知道,那年月路上可没有无线电可用呀。 妈妈带孩子住在乙城城里,但团聚后的爸爸仍然不常见到。印象中只有一次记得他的脸最清楚,亱里他回来对妈妈说,鬼子要来夺乙城,打起来很难说,叫妈妈撤出城到一个什麽庄子躱躱。就是那一次,妈妈把我们的头按在地上。只见鬼子的探照灯在头上扫来扫去,接着便是机关枪扫射"咕咕咕咕",是重机枪,我有经验的。还好,那次乙城最终还是在我们中国手里。 随后,我也有机会看到爸爸手下的几位叔叔和大哥哥。他们有山东人有河南人,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操皖北口音的老乡。地方部队穿的制服没有正规军模样好,但在我眼中却挺有英气。尤其是其中一位叫张百川的山东大汉,我料定他一定比小鬼子厉害,听说他就是我爸卫士班班长。想不到在以后的几年里,他竟然跟我家会有意外相处的缘分。 不久,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幸突然发生了。在游击区部队成了规模,控制区相对巩固以后,爸爸收到命令要立即回省会述职, 用现在的语言讲是汇报工作。谁知他还没见到李品仙主席,便被送往省看守所关押起来。据告,被控贪污军费。紧接着派来一个田姓官员接替我爸。 象天塌了似的,妈妈整个身体瘫下来,那种绝望的样子,即使在几千里投奔爸爸,即使在重庆大轰炸时,在鬼子机枪扫 射时都没有过。"怎麽会有这种事?怎麽会有这种事?"妈妈不停地说。队伍上的人更是摸不清头脑,来家议论,来家慰问。最后,我家只好离开淮北前往爸爸被关的立煌县,一方面设法申诉洗刷寃情,再方面也想靠近些照顾一下含屈的爸爸。而护送我们前去的便是前面我提起的山东大汉张百川。其实他并非仅仅送着走一趟,而是就此留下来,帮着我妈上下打听,还隔叁差五给爸爸送些好一奌的饭食。 我记得很清楚,他每次送东西看望我爸回来总是眼皮发红。问他却不肯说什麽。只有一次他跟妈妈聊天时说着说着由抽泣变成痛哭:"这些龟孙子伤天害理告黑状!团长是贪汚的人吗?有几个当官的象他那样打起仗来不顾命的!他跟我们当兵的一样,能有两顿饭吃就成,都过着苦日子。这不是为了打鬼子吗,谁是冲钱来的?要捞钱,谁肯在鬼子枪眼下玩命?" 在吃这场寃枉官司的日子里,除了有张百川这个好兵守护以外,父亲还有幸得到另一位同乡加好友的护佑,他就是当时担任安徽省全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长的晋大伯。晋伯和我们家还有一层更深的关系,原来他膝下无儿无女,早几年和爸爸在安庆共事时,硬把我第二个妹妹要去当女儿了。所以两家更亲近些。虽然他只是个法官,无权直接干预看守所的事,毕竟在一个系统,国民党时的风气,有这层关系总会好些。 爸爸被关的看守所不象是监狱。所关的人不多,都住单间,也不象犯人那样。据晋伯告知,父亲被关的属性是受调查,所以薪金照发,不然,我们家在立煌也难生活。 父亲在里面整一年。那个接仼的县长田某跟新四军部队闹磨擦,自已的部队乱了套。原来此人是个政客,根本不懂打仗的事,只听说甲县的部队人枪整齐,以为是个捞油水的所在,就通路子搞莫须有将我爸拉下来取而代之。张百川所骂的龟孙子原来是他!这傢伙终于把部队折腾散了,自己也吓得主动要求辞聀。 军人兼任的省主席李品仙煳里煳涂关人,一年下来查无实据,却白白折损一支部队,只得把我爸爸放出来。为表示抱歉之意,李亲赠"自强不息"书法作品一幅算是将此桉了结。 以父亲性格,他没有时间怨天尤人,得到副司令长官的墨宝觉得一切委屈圴已过去,心中惦记的倒是他一手拉起的队伍。李主席不好意思开囗,只得给他一个省参议员的荣誉头衔,又让他当四厅联合办公处管理专员和省招待所所长等太平官。可是,自爸爸被关,甲县国民兵团团长走马灯般换了叁任,队伍散散的,跟新四军军老是闹磨擦。李品仙管不好, 也不想管好,听之任之吧。直到爸爸了解情况后,心疼一手拉起的队伍,再次要求去淮北前线,上司自然正中下怀。 于是我爸又和张百川走了。从那以后直到胜利,我们一家只能离多聚少。反正在那外敌入侵的岁月,即使在国民党阵营里这样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小人背后放暗箭,前方仍不缺少舍生忘死值得大写的人,这正是我们民族特有的不幸和大幸! 我把话扯得太远,该回头说说胜利后我们一家人"衣锦还乡"的故事了。 鬼子投降不久,爸爸通过军法处的晋伯告诉我们,在安徽的鬼子投降仪式在蚌埠市举行。受降主官便是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省主席李品仙。爸爸奉命率部随行然后以甲县县长、国民兵团团长名义赴甲县接受日本鬼子投降,待一切安排停当会告知返乡团聚的行程。 这个最新消息自然使全家兴奋不已!明东哥此前被妈妈送进当时唯一的大学安徽学院银行系读书,正好毕业回来。李道源也已征求好父母意见,决定跟着我们家走向任何他没去过的地方。 动身前我记得最清楚的活动是挖山芋。原来是,春天时李道源帮我和大妹妹平整了一块种山芋的地,教我们如何培土插藤,后来便算我们的领土了。面积不小,就在我家草房的山坡下一奌。八月份胜利的时候,刚刚生长叁四个月,山芋应该还成不了形。我随手挖出两棵藤看过,的确不太象样。但妹妹和我不甘心弃它而去,决定全面收获。挖了好久不见一个大块头,只好拣稍微象样的放在一起。刚两岁的叁妹妹一直站在地头上看热闹,她哪里知道哥哥姐姐正为收获胜利果实大干着。 等小山芋堆得多了些,我命令叁妹妹回屋拿一个篮子。她居然领会我的意图,真的找来一只,并且帮着把山芋装进去。我们叁个大战一场,收拾不少所谓山芋,最后拎进屋交杨妈和李道源验收。小李歪歪头撇撇嘴说不出话,杨妈却是哈哈大笑。但是,我和大妹俩毕竟花下去劳力的,犟着要洗干净蒸熟了吃。结果小妹咬两囗不肯再吃,我们两个主战派坚持连连下咽,还有妈妈也陪着吃,至于味道如何只有老天知道了。 离开住了好几年的立煌山区,我们回乡的阵营其实相当庞大,因为甲县籍同乡朋友好几家是结伴同行的。我家有妈妈两个妹妹、明东哥李道源和我。晋伯刚奉命要去东流县接受鬼子投降。人生地不熟而且家属又多不方便,再说他家在原籍城里本有房产,便决定让家人,包括我二妹跟我们结伴。此外,还有一位我们叫他赵叔的军法处少校军官也带着婶婶和他们的一个小妹妹同行。于是,连大小行李一共装满叁只大竹排依序向皖北方向飘流而去。 到了一个叫叁河尖的水陆码头改换乘一只大船扬帆行驶在淮河上。好几年闷在大别山里,一朝飘在这麽大的一条大河上真有说不出的痛快感觉!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第二天清早船快到田家庵码头一带时,船头上的船家突然勐喊:"有水匪!水匪要抢船啦!"船舱里大伙儿还在被窝里睡着,一听喊叫先是勐然坐起,随后大多数人便瘫软难动了。因为除去几个男人外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小孩,又手无寸铁,怎麽办呀!正当乱作一团,突然听见船头上一声吼叫:"机枪准备!"过一会儿,船家的声音:"跑啦,跑啦!"再过一会儿,明东哥和李道源进舱来宣告:"警报解除!" 原来使全船人化险为夷的救星,正是那位我们称之为赵叔的少校军官。于是大伙儿涌上船头,观瞻少校的风釆。此时,赵叔仍在那里站着,神情自然颇为得意,但没讲话。而解说员的任务全由两位船家担当了。我听明白,两只飞快的小船大约七八个水匪马上便要靠近时,赵叔一个人窜出舱,稍稍观察一下形势,出人意外地左手插腰,右手向前一指吼出先前大家听到的"命令",一傢伙震住了水匪。其实,船上别说机枪,就连一支小手枪也没有呀!终于知道,赵叔原来只是晋伯所在的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里的法官,原籍离甲县不远,才顺便搭船同行的。他无疑成了全船的英雄。紧急关头,他严命包括明东哥在内的男人守在舱内不要暴露身上的便衣,自己凭着一身戎装冲上船头。真正的诸葛亮式的空城计,智勇双全! 一场虚惊以后,船总算平安抵达蚌埠市。水路到此为止,回乡的最后路程是陆路了。不知道大人是如何联络的,反正同船的患难朋友就此作别,只剩晋伯家的大娘一家六七个和我们暂留蚌埠,说是等爸爸来接。为什麽不自已动身呢?原来那时通往甲县的津浦铁路客车运营停顿,好象尚在筹备中。途中也不太平,如同淮河上有水匪一样,陆地也有拦路抢刼的,所以得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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