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18岁那年紫君在哥哥的陪同下从武昌司门口转34路公汽到积玉桥, 哥哥帮着妹妹拎着住校用的被褥,脸盆和其它一些生活用品,在车上看到一对高个父女也拎着一大包的东西,女孩长得很象父亲,盈月的大圆脸盘,细眼睛,父女上看上去都有些读书人气质。紫君小声跟对哥哥说“可能他们也是去江汉工业学校的”。
果然,四个人在同一站下车,一起进入江汉工业学校的大门,半小时后紫君得知,那个女孩名叫芹,跟她一个班的。 开学没几天紫君就开始不喜欢芹,芹看着什么不顺眼的就直说,一筒炮,简直让人受不了,如寝室里的华子,只要她一脱鞋整个房间就充满一句难闻的酸臭味(应该也是当时温州鞋的错),那个时候同学们之间都不太熟悉,女生们都碍于同学面子,大家只是皱着眉忍受着臭味,毕竟寝室的脚臭味只是让鼻子难受,并不是毒气伤害人的身体健康。再说,如同你刚进公共厕所,刚一进去很臭,时间一长也不觉得那么臭了。一天晚上,寝室内的同学都在里面,华子一进门就脱鞋爬到上铺她的小窝,臭气瞬间在室内蔓延扩散,芹直言不讳地对华子说 “华子,你的脚太臭了,你最好去洗洗脚,还有,把你的鞋子拿到外面去沙”。 华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一刻,紫君彷佛跟华子连接在一起陷入一种深深地难堪,虽然芹说的确也是对的,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直言揭短,伤害人的自尊心,华子受得了吗? 中华文化不是要讲究含蓄吗?至少你可以私下对她一个人这样说吧。 一二个星期后,芹跟紫君分坐在一起,紫君不太高兴,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不明白这个她最不喜欢的人怎么会偏偏安排跟她坐在一起。 可随后,紫君才意识到这就她们命中无法抗拒的缘分。没有多长时间,芹竟然成了紫君最好的朋友,她们几乎形影不离,从教室到宿舍,从学校到对面的工人文化宫,首先她们都喜欢读小说,这样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每次在考试前,原本应该学习和背那些枯燥单调的课本的,可她们根本就无法闭上嘴巴埋着头去复习课本, 仍不停地谈“简爱”中的罗切斯特,两人都渴望成为“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主角萨拉。 几年一晃过去了,就在快毕业之前的几个月,芹悄悄羞涩地告诉紫君: “我喜欢一个男生”, “真的,那个呀”,紫君惊讶地问,因为她们两人对班里的男生没有一个感兴趣的,紫君比芹矮半个头,但五官比芹要漂亮,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只是紫君的性格有点怪怪的,一般默不吭声,有时还显示出一副忧郁的神情,她只跟前后左右的几个男生说说话,其他的男生好像都是火车站遇到的陌生人,当然, 也没有男生对她俩献殷情,好像她们是货架上那些成年老货,无人问津。 “不是我们班的”, 难怪呢,那是湖北乡下来的一个同学。 什么时候她开始跟一个男生眉来眼去的?紫君这个最好的朋友都没有注意到。 一天中午吃饭时间,两人拿着碗在去食堂路上,几个外乡的男生从她们对面走过来,芹小声跟我说 “你看,就是他,左边的那个” 顺着她的目光,紫君看到一个男同学,也用羞涩含笑的眼光温柔地看着芹。 ”哇,他好像三蒲友和呢“, 紫君脱口而出。 当时日本的电视连续剧“血疑”在中国播出,风靡全国过,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是多少年轻男女心中的偶像,这个男生的五官跟俊朗的三浦友和几乎像兄弟一般地像,当然,他唯一缺乏的就是三蒲友和的那种气质,要知道他来自于农村。 在快毕业的时候芹恋爱了。当然,那时的恋爱也就是互相羞涩地偷看对方几眼,双方有距离地红着脸说那么几句话,所有青春热烈的爱都浓缩在互相交换的火热目光中。 一毕业,她们被分配到武汉市的各个单位, 外地的一些同学都分配到外地市县,“三蒲友和”被分到了潜江县的一个工厂。 在还没有开始报到上班,闲着的那几天里,芹激动地对紫君说“金谷请我去他家玩玩,我们一起去吧”, 金谷是“三蒲友和”的正式名字。 芹住武昌洪山区,紫君住汉口,那个时候从武昌到汉口要跨越两座大桥,花的时间比现在从广州到深圳的时候还长, 芹跟她的父母说她要到汉口紫君家去住几天既然汉口离武昌这么远,她父母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她俩象外出度假似的,背上小包,乘上长途汽车就直奔潜江县,“三蒲友和”在县城汽车站等着她们。 在汽车站来来往往的旅人中,紫君第一次跟”三浦友和“面对面地说话,觉得他有着大哥般的和蔼及沉稳。 他带着她们乘车从县城到乡里,又乘小巴车到洛羽小镇,下车后,沿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泥土路,两边有着像士兵排列整齐的树木,穿过田野小径,一番周折近下午4点多到达村中。这个村坐落在一片美丽开阔的田野中,村民们住在一排排土砖瓦房子里,房屋前面有条静静流淌的小溪流。 小村寨因为交通不便,难得有外人来,瞬间,她俩的来到使这个小村一下热闹起来,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跑过来围观,好像她们是大明星一样,一些孩子的小手偷偷地摸摸她们的衣服, 一些小手小心翼翼地试着触摸她们的头发, “呀,这就是武汉姑娘伢” 一个五六岁小女孩,剃得光光的头,一对眼睛细长细长,精致的小鼻子和小嘴巴,真是活脱脱一个卡通片里的小一休, 在其他孩子们喊喊叫叫时,只有这个“小一休”挤在前面安静地眯着眼看着她们。 在受到村里人的热情围观后,大人渐渐离去,“三蒲友和”把那些围观的孩子也赶走开,她们跟随着他在村里转转看看,这个时候紫君想小便了,问他“你们这里的厕所在哪里?” “厕所” 三蒲友和听后楞了一下,停顿几分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这里的厕所跟城市里的可不一样呀。这里的厕所是没有门的” “呀,没有门?” 紫君想象着武汉市没有门的公共厕所,自然就是一堵墙转个弯,把门遮挡一下。 他带紫君到他家的后院,在一条泥土小径上走了几分钟,紫君没有看见任何厕所类的建筑,最后看到一个草编制的篱笆墙在一个埋在地上的大缸边围了一段,他有点羞愧地手一指: “这就是厕所”。 紫君走近一看,吓了一大跳,面对她的是一个大缸,里面除了臭气熏天的粪便外,上面还覆盖一层慢慢蠕动的黄色小蛆,大缸附近有两个砖头是专门踩脚的。 “我是应该面对缸还是背对缸?”紫君思忖。 这两种情况都令她恐惧不已,因为背对缸怕砖不稳倒入缸中被蛆塞满鼻子和眼睛,面对缸怕自己被眼前黄黄一片蠕动的蛆引起眩晕倒入缸中,最终,慌乱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解的小便。 随后的几天,她们就跑到远一点的田里去小便,跟村里的狗一样,大便则不行,在开阔的田野中,实在无法解决大便问题,而只要一想到那个恐怖的大缸,想大便的感觉顿时消失。 夜幕降临,村里每家每户只有一个昏暗的小灯泡,黑夜中田野的青蛙格拉格拉地唱个不停。 从初中起,三蒲友和就一直在县城里读书,后来又去武汉读书,他的归家对他家人来说就已经是一大喜事了,现在还带回两个白嫩可爱的大武汉姑娘,更是荣耀。他憨厚的父母从家里的木箱底下翻出最干净、浆得硬邦邦的如同纸板床单给她们铺到简陋的木板床上,两位姑娘也跟乡下人一样,既不洗澡,也不洗脸,连下身都不洗一下就早早上床睡觉,因为天气热,房门开着,而紧靠她们的邻居是一个大鸡笼,里面的公鸡母鸡是否也因为来了武汉客人而兴奋,反正她们时时听到鸡群发出的咕咕声,好象在低声地议论,最最高兴的应该是成百上千只蚊子军团,武汉小姐的肉娇嫩,血也新鲜,那夜一军团的蚊子对她们狂轰乱炸,把两人咬得浑身是包,简直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薄纱似的晨雾在田野的上方飘浮,远处的农舍上青烟袅袅,空气中有一种植物发出的清香,小鸟叽叽地鸣唱,好一片美丽田园风光。 “三蒲友和”搞了一条小木船,还带上他的吉他,他把小船划到长有荷花的湖里。 头顶上是蓝天白云,湖里的大朵大朵的粉红色和白色荷花在水中摇曳,小木船随意在湖中自由漂移,她们的手触摸着硕大的荷叶,他弹起吉他,音乐声在湖面荷花中穿行,她们完全被周遭大自然的一切美好所陶醉。这些美好使她们忘却了乡下一切的不便,那一刻她们彷佛觉得人间的乐土就应该是这样的,生存于这片大自然的土地上是美好的,这是她们在武汉丑陋的水泥楼房建筑中和满是车辆来往的马路,拥挤的人群中无法感受到的。 那两天,她俩反复讨论后确认,乡下的三浦友要比城市的那些男生强多了,跟三浦友和谈恋爱意味着可以在荷花湖中一个小木舟上随风荡漾,看着飘逸的白云,在大片荷花中弹奏吉他,浪漫的环境孕育着浪漫的爱情。跟武汉的男生谈恋爱只能在灰色的马路上,呼吸着带有灰尘的空气,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这种城市“压马路”的恋爱只能是干巴巴的毫无诗情画意。芹也更加坚信她和三蒲友和的爱情。 第二天的傍晚,看来两天不洗澡还是不行的,这么热的天,于是三蒲友和带她们去村里的一条河里洗澡。在夕阳落日时,他们沿着一个堤坝去小河,堤坝两边成排的扬树被夕阳染成金色,扬树后是暮色笼罩的宽阔田野,稀疏树林子,偶尔听到村里远远穿来的狗叫声和树上小鸟的叽喳声划破落日的寂静。 河水有点混浊,但两天没有洗澡的紫君不管那么多,穿着圆领衫和短裤头就跳入河中,芹比较胆小,一下水就惊叫起来,三蒲友和顺势牵着她的手,然后慢慢用手臂绕过芹的颈,把她拥入怀中, 肌肤贴着肌肤,心醉神谜,这时黑幕慢慢地降临,周边的田野和树林沉浸在明亮温柔的月光中,蟾蜍短促尖锐的叫声不时划过宁静的夜空,这清丽柔情的月夜仿佛为小河里的一对情人而造,他们两人完全沉浸在爱河之中,似乎都把紫君和整个世界都忘了,紫君觉得此刻自己有点电灯泡的感觉,知趣地从河里爬起来说自己先回去。 被河水浸泡过的紫君一身轻松走在被冷清的月光照亮的堤坝上,刚进村就有狗狂叫,她有点害怕站在村头不敢动身,这时狗的主人出来制止那狗, “你一个人从河边回来的吗” “是呀,他们还留在河里呢“ “呀,你经过的堤坝边的那片小树林是墓地,时常有鬼魂出现的,夜间我们都不敢独自一人经过小树林”。 “啊,那片树林有鬼出没?” 紫君吃惊地说, “我没有看到任何鬼呀” ,她是不相信鬼魂的,从小在学校搞什么破四旧活动,一个城市读书人会去相信这些迷信吗? “那么你是一个命硬的人呀,鬼都不敢纠缠你啊” 乡民好象在赞叹似地说道。 紫君这才想起来她那无神论的母亲有次跟她聊天谈乡下人的习俗,说“在我们村里,乡下人相信,火气高的人看不见鬼的,火气低的人则可以看到” 那么说紫君是火气很高,鬼都不缠的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即使她不信鬼魂什么地,这话还是让她很高兴。 在村中睡了两夜之后,她们需要回武汉,三蒲友和把她们送到镇上汽车站,有个中巴去县城,要等人坐满才开,车上只有她俩,芹悲悲戚戚,他压抑着离别的悲哀慢慢地安慰芹,“我马上会去武汉找你的”,芹开始哭泣起来, 紫君坐在一旁目睹着恩爱恋人分离的痛苦,这辆破旧的中巴车好似爱情悲剧的剧台,他们俩分离的痛苦似乎随着呼吸的空气进入了紫君的心中,她也随着剧中的女主角一起哭泣起来。 两人趴在车前座的靠背上埋头抽泣地哭着,后来连续上来几个人她们也不顾,声音越哭越大,越来越悲戚,哭得全身颤抖,三蒲友和只好上到车里来安慰她们,车里的乡下人也搞不明白这两个姑娘在演绎什么悲剧,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两个悲恸的姑娘。 车终于开动了,芹把她的心留在了那条洗澡的小河,他们的爱河,而紫君则带走了那两天美好的乡村记忆。 (备注,该短篇小说曾在红衫林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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