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二十二年前,父親去世了;年初母親也走了。但願我的痛失,換來爸爸的復得。爸爸,媽媽,你們久別重逢,好好敘敘吧。女兒在這裡祝你們秦晉永好! 以下是我在爸爸二十周年祭時寫的一篇悼文,附在這裡,與上一篇“送媽媽上路”一起,獻給我親愛的爸爸媽媽。 ==================================== 爸爸離我而去已整整二十年了。當初揪心的悲痛已漸漸淡去,但心底里那份深深的懷念卻一直縈繞。最大的期盼就是能與爸爸在夢中相見,醒後細細回憶,再拿起電話與媽媽、大姐靜靜地描述… 我與爸爸只有短短的二十二年父女緣。我常想,要是我不是家裡的老幺,而是老大,那我和爸爸的緣分就增長一倍,我是會釋然些還是更痛徹些? 我家一男四女,哥哥老大,我老小。父母生我時,都已年過四十。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一點後,要麼忙着學習和打球,要麼只知傾訴自己的事,從未想過跟爸爸聊聊他的過去和生平。後來爸爸患了絕症,又不願提起, 所以很多他早年的事,都是我零零星星聽到的。 爸爸出生在江西省豐城縣張家巷村。爺爺做小生意到了浙江龍泉,從此拖兒帶女在此安了家。奶奶早年去世,連爸爸對她的記憶也非常有限。爺爺未再續弦,一邊經營生意,一邊帶孩子。父親成家後,爺爺就一直住在我們家,健健朗朗、快快樂樂地活到八十七歲,成為我這個幺孫女的忘年交。父親排行老大,下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大妹妹早年病逝,其他三兄妹都在龍泉成家立業,與我們家一直關係密切。即使到了我們這輩,堂表兄妹間還親情融融,走動頗多。 爸爸讀的是私塾,從小聰慧靈動。雖然我不知道父親接受了多少年的正規教育,但是他強記博學,國學功底深厚,知識面很廣,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楷書。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在我讀大學時,與爸爸每兩周一次的通信,成了我的一大享受。說起通信,有一件事直到現在,姐姐們還拿它笑話我呢。那是我大三時,第一次與男朋友(即現在的丈夫)約會。第二天就給爸爸寫了洋洋灑灑的三大頁信,寄回去了。孰不知,我因被幸福之情包裹,根本未提及男友的年齡,身份,家庭等信息(其實我當時也不知道),只知道盡情地抒發自己的感情了。我如時地收到爸爸回信,祝賀我長大了,然後提醒我要以學習為主,要全面地了解對方云云。事後大姐寫信告訴我,其實爸爸接信後,當天就病倒了。第一是我年紀小小就談戀愛,學業必受影響;第二是我隻字未提對方的年齡,對方很可能是個年長的人;第三是我感情這麼豐富純潔,深怕我會受騙。可爸爸又尊重我,不想因他的顧慮而影響我,所以急而病起。我自知惹了禍,趕快寫了保證書。現在我自己的女兒也到情竇初開的時候了,再回想起這件往事,真讓我覺得爸爸的開明。要知道那可是保守的八十年代初啊。 因生計所迫,爸爸很小就被送去賣布行當學徒。後來經人介紹到杭州的一個國民黨機構做文書。解放後回老家龍泉操本行,在商業系統裡當會計,在布店裡當營業員。父親業務精湛,做事極其認真負責。哪個店裡有盤不出的賬,准來請我爸爸。算盤嘩嘩啦啦地打一天,肯定是貨賬兩清。扯布時,兩手一甩,就是一條筆直的線,任你用剪刀也剪不出那份勻順。別的店員問有何訣竅,他戲稱那是“童子功”。更奇的是,布扯到頭,幾尺幾寸的價錢就報出來了。早年大家的生活普遍拮据,買起布來也精打細算。父親總是根據布的縮水程度給建議,當心人家買了布做不成衣。他顧店如家,庫存外櫃有多少貨,不用盤點也心裡有數。一次一個新店員,當完班後偷偷地帶走了一件棉毛衫。他以為,這麼多貨品,多一件少一件沒人知曉呢。誰知第二天一早就被我爸爸發現了。 爸爸有才有識,但是文革時與一個領導關係不好被穿小鞋。他曾在國民黨里做過事的歷史,使他被扣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就是這頂帽子,把爸爸壓了十多年。爸爸掛着牌子,站在十字街口的高台子上被批鬥的情景,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更荒唐的是,到撥亂反正該給爸爸摘帽的時候,卻發現當年的“歷史反革命”根本就沒有定罪,只是當時的領導所為!荒唐年月荒唐事,誰人知全中國有多少這種冤假錯案!爸爸欲哭無淚,除了聲聲嘆息之外,還能怎樣?烏雲過後是晴天,可是爸爸已是年屆退休,滿腹經綸只能用於看書讀報了。 父親平時不苟言笑,但是一言九鼎,與媽媽的嘮嘮叨叨剛好相反。小時候的我,愛在媽媽面前撒嬌耍賴,可是只要一聽到爸爸下班的腳步聲,再大的哭聲也嘎然而止。有一次我考試失誤,沒得高分,回家哭得傷心。爸爸只說了一句:“哭是最沒出息的表現,最沒志氣的行動”,我的哭聲便頓時卡住了。 父親很少表揚我。不過或許是因為太難得到,所以僅有的幾次卻讓我記憶深刻。第一次是在我初中時,他來看我參加的全省中學生籃球賽。比完賽後,他對我說:“想不到你的籃球都打到這份上了!”我頓時悲喜交加。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打球,別的家長隔三差五地來看球,與教練也很熟。只有我,從來沒有家人光顧。今天有爸爸臨場,還得到他的稱讚,自然喜不自禁。第二次是我在高一時被評上了學校的優秀學生標兵,學校要展出我們的照片。可是我的那張沒拍好,老師讓我自己去相館趕快補照一張。當時小縣城裡只有一家照相館,要好幾天才能取件。爸爸說:“我帶你去。我認識那裡的老金。我女兒當標兵,老金肯定會幫這個忙!”自豪之情一覽無餘。後來我還陸陸續續得了很多榮譽,即使高至“全國三好學生”,也沒有得到過爸爸的直接表揚。最後一次還是爸爸患了病後來杭州醫治。我給爸爸看我發表在《應用光學》雜誌上的論文。爸爸非常高興,連連說:“好!好!雖然我不懂你的研究方向,但是雜誌能錄用你的文章,說明不錯。”我還從來沒有受到過爸爸如此直接的稱讚,又想到爸爸的病凶多吉少,以後可能再也聽不到爸爸的稱讚了,心裡百感交集。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才智能顯給爸爸看,以慰藉他對我的期望。 爸爸幾乎不做家務,更少下廚。不過,在數得出的幾次中,有一次卻是專門為我做的。大概是在我十一、二歲時,有一天練完球回家已經很晚了。爸爸對我說:“聽你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做點紅燒肉給你吃吧。”不一會兒,爸爸就端上來一碗晶瑩剔透,紅潤油光的紅燒肉。塊塊厘米見方,中間還夾着幾段翠綠的青菜心。那一頓“生日宴”吃得我至今嘴角留香。自己成家後,曾多次試着做同樣酥糯爽口的紅燒肉,卻始終未果。不知是因為在那缺油少肉的年代,食慾容易滿足,還是因為那款菜里包含了父親的摯愛。 我與爸爸的深厚感情是在我入大學後建立的。初入大學時,從小縣城到大城市,從中學到高等學府,我心潮澎湃,激情昂揚。無論是與來自全國各地,帶有各方水土特徵性格的老師同學接觸,還是坐在奇大無比的階梯教室里上課;無論是徜徉在紅瓦綠檐、古色古香的校園,還是馳騁在球場上如痴如醉地展現着青春的驕傲… 一切都讓我欣喜,讓我有種傾訴的衝動。於是我日記本隨身帶,給家裡的信更是一封封地發。我把自己的感悟、細微的發現、自以為是的人生總結,統統毫無保留地傾瀉紙上,讓郵遞員不辭辛勞地將它們呈現於父親面前,然後焦急地等着爸爸對我所思所想的分析評價。與我的跌宕起伏相反,爸爸的信總是沉穩、智慧,雖然不直抒己見,但諄諄教誨隱於字裡行間。我能深深感到爸爸對我的肯定、欣賞和疼愛。隨着在外時間的增長,我那跳躍的情緒漸漸趨穩了,但與父親的通信交流卻始終保持着慣有的頻率。我與爸爸無話不談,他就如一位大徹大悟的智者,引領我走着最初的人生路;他更是一位含情不露的長者,與無聲處施厚愛。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封家信,我順手就寫上了“親愛的爸爸媽媽”。猛然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福分叫爸爸了,揪心的痛楚頓時一陣陣地將我包裹,無聲的淚一滴滴地灑在信紙上。爸爸,沒有了你,我何處再尋懂我愛我的良師益友?何處再寄我傾心傾腹的心聲? 母親六十年代初被精簡,從此當了家庭婦女。家裡子女五個,再加上上了年紀的爺爺,全家人的生活來源,全靠父親一人的微薄工資,日子過得自然捉襟見肘。父親對生活無所奢求,但卻不乏雅致。他中飯和晚餐都要喝點酒,但都是淺斟慢酌。一小碟炒蛋或是幾片香腸,都是有滋有味的下酒菜。逢上過年過節,或是家裡來了貴客,爸爸會親自下廚,做一兩個菜。“色香味俱全”就是爸爸教給我的最初的烹調理論。可是生活拮据,父親能享用的實在太有限了。後來哥哥姐姐們陸續長大,家裡的經濟狀況漸漸好轉。到86年,連我這個老幺女也終於大學畢業留校工作了。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今後父母就沒有負擔,可以好好享受晚年了!我上班後第一次領到工資,就自豪地去郵局給父母寄去了孝敬錢。想到父母辛辛苦苦地帶我們一幫子女長大,現在連我這個老來女都可以回敬他們了,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病魔已悄悄地進入了爸爸的身體,我能孝敬爸爸的日子竟是這麼短暫! 那是86年的寒假,我回家過年。父親覺得胸口有反射性的痛感。去當地的醫院檢查,說是肺炎。當時大家還沒有特別緊張。不久之後,父親在服藥時,發現吞下的藥丸過一會兒又回上來了,莫非是…?再去醫院檢查時,醫生便建議去杭州腫瘤醫院做復檢。這下,全家人徹底害怕起來了,決定由哥哥陪爸爸來杭州。 我在學校借了一間空的教工宿舍給爸爸和哥哥住。第二天,我和哥哥帶爸爸游了杭州城。爸爸幾十年沒來杭州,故地重遊,興致勃勃,說是還想去當年謀事過的“勞動路”看看。可是那天老天不作美,我們在“三潭印月”時,竟下起了傾盆大雨,等了許久才得以乘船回歸。未能去成“勞動路”,讓我抱憾至今。 後來去腫瘤醫院檢查,活檢的結果確認是“食道癌”,而且已是中晚期。醫院不再接收,只配了些藥打發我們。我和哥哥的心頓時沉了下去。雖然這之前已有預感,但還抱着希望,這下希望被徹底粉碎了!我淚往肚裡流,不知如何面對爸爸。爸爸從配來的藥上看出了癌的存在,便讓我們給他看診斷書。他看後竟平靜地說:“癌也不一定是絕症,也有治好的。”老天啊,讓我爸爸的吉言成真吧! 爸爸回家後,病情越來越重。因為食道受阻,能吃下的東西越來越少,疼痛也越來越加劇。到八月份我放暑假回家看到爸爸時,頓時驚呆了。短短的幾個月,爸爸竟瘦成了皮包骨頭,頭髮全白了,還拄了一根拐杖,完全不是原來的他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父親非常衰弱,吃的基本上是流食,藥片也要磨成粉才能吞下。其間還去做過一次食道擴張,一根管子插入食道強行擴張被腫瘤阻塞的通道。我看着鮮紅的血順着管子滲出來,想象着父親承受的痛苦,當時便兩眼發黑,全身癱軟下去。參天啊,為什麼要讓我爸爸受這份罪?我怎麼做才能減輕爸爸的痛苦?怎麼做才能讓爸爸多活些日子? 九月初,我依依不捨地離開家返回學校。十月十五號我和男友去登記了結婚。十月二十七號,我打電話回家,就被告知爸爸快不行了。我和先生趕快買車票回去。二十八號到家時,爸爸已不能開口說話了。我將結婚證呈於爸爸眼前,爸爸看了,嘴角擠出一絲微笑,然後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幸福美滿”四個字 -- 這就成了爸爸給我的臨終絕筆! 十月三十日,父親終於結束了十個月來與癌症的艱苦搏鬥,與所有愛他的親人永別而去了。從此我的世界裡沒有了父親,我的生活里沒有了父愛!爸爸,沒有你的日子我該怎麼過?沒有你的引領,我的路該怎麼走?我的天地因為沒有你的支撐而倒塌,我不知道如何讓自己更堅強。我多麼想你看着我當新娘,等着我的孩子跟你捉迷藏;我還想跟你學書法,還想跟你聊家常;我還有很多困惑要你指點,更會有很多快樂要與你分享…可是你卻匆匆地走了。爸爸,你的女兒才剛長大,你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儘儘心心地孝敬你幾年?我們家的日子才剛剛好起來,你為什麼就不能舒舒心心地享受晚年?可是看着被病痛折磨的你,我又為你的離去而寬慰。我真不願讓你再承受多一點的痛苦,再忍受多一天的煎熬!為了你的解脫,我情願接受與你的告別。我跪在你的靈前,為你續上一根根指路的蠟燭,祈禱你一路走好。你一生坎坷艱辛,老來又病魔纏身。但願你此番乘鶴西去,從此將一切不幸和病痛都留在塵世,到那平和祥瑞的天國里,重新擁有健健康康的身體,過上舒舒坦坦的日子。等到將來的某一天,我們在天國里重聚,我還當你厚愛的女兒! 97年,我們一家在來美四年後第一次回國。給爸爸掃墓時,五歲的女兒用紙折了一架飛機,嗲聲嗲氣地說:“外公,美國很遠,我們想你了,你就坐這架飛機來看我們吧!”爸爸,你聽見小外孫女的話了嗎?女兒深深地懷念你,請你經常到我夢裡來吧,來看看你惦念的老來女,來看看我們一家美滿幸福的生活。 爸爸,沒有你的日子已過了二十年,沒有你的生活還在繼續。我明白生命的不逆,我懂得世代的延續,可是沒有你的缺憾卻永遠沒法淡去。好在上蒼讓我仍然擁有健朗的媽媽,使我能長久地付出孝心;感謝你和媽媽給了我休戚相關的姐姐,使我一直沐浴着親情和珍愛;感謝你的尊重和祝福,使我的初戀變成另一半,時時呵護陪伴在身旁;感謝你的言傳身教,使我在撫育兒女時,經常反省,以你為模,希望像你一樣成為孩子親密的夥伴。爸爸,我與你的父女緣份雖然短暫,可是你卻擁有我一生一世的愛戴和仰望。 爸爸,祝願你在另一個世界裡,快樂健康! 寫於父親二十周年祭 2007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