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辭別父母前往美國。
臨行前的那一天,我爸主持家宴,弄了一桌子我喜歡的菜,又忙着給我夾菜遞湯。兄弟姐妹們談笑風生,說我們家土了吧唧一輩子,總算開始了有海外關係的歷史,下一回見我,可能就是會見國際友人了。我沒心沒肺地吃着,笑着,漫無邊際地答應着每個人的要求,說我肯定不會“一闊臉就變”。
談笑間,我突然意識到,出國這件事兒,我終究還是辦成了。
那是多麼漫長而艱辛的路呀。想起來各部門,各級別的各種名目的刁難,想起來我為了求人經歷過的,敲門前的躊躇,敲門後的低頭,不禁悲從中來。鼻子一酸,在哭出來之前,我放下筷子,匆匆別過,站起來走了。
剛推着自行車走到院門口,在跨出鐵門之前的瞬間,我爸匆匆跟了過來。
我爸屆時六十多歲,年富力強,平時站如松,坐如鐘的他,那天突然有點虛弱,扶着鐵門邊上的牆,對我說,“想辦法留在美國吧,不要回來了”。
我驚了一下,沒想到我爸臨別贈了這樣的言,就沒好氣地說,“你不怕海外關係影響家人嗎?”
我爸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他們幾個影響不着。但是,出去一個是一個”。
我狠狠地撇了我親爹一眼, 啥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從此別過的,就是後半生。沒有意識到,我爸不是心腸硬,而是看的比我遠。
事實上,在當年邁出國門的那一刻,就註定了和父母今生今世的分離。註定了往後餘生,我都會在辭別,相聚,再辭別的循環往復中渡過。
再一次和父母相聚,已是七年後,還是因公出差。我怕回去後再回不了美國,就繞道加拿大某大學講個座,順便簽了回美的簽證,才敢回去。我後來做過很多次夢,都是回去後被各種理由扣押,我得重新辦理出國手續,回不了美國,兒子在美國哭着喊媽。當年出國的艱難,給我心裡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再往後就是,每年積攢假期,回去和父母短暫相聚。也請他們來過美國兩回,一次半年,一次三個月。出國三十多年加起來,和父母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
有一年回去探親,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我爸突然說,“將來我和你媽百年,你就不用回來了”。我說,“那怎麼行?這麼大的事兒,我一定得回來送你們”。
我爸又說,“我們以後不在世了,你要記得回來看看,記得這裡還有你的親人”。我又說,“那還用說?這不是肯定的嗎”!我轉過頭認真看着我爸,嚴肅地問,“爸,你今天怎麼了?淨說些奇怪的話?”
我還是沒有意識到,我爸依然看得比我遠。
最後一次和父母相聚是瘟疫前。
那次時間比較倉促,每天忙着去醫院陪母親,忽略了一個人在家的父親。除了每天匆匆見面時喊聲“爸”,直到臨行前才安排了和我爸單獨相處。那天晚上,我爸除了交代那些交代了一百多遍的事情後,又顫顫巍巍拿出來一堆泛黃的舊紙讓我看。
我小心打開,原來是我爸當年的冤假錯案平反文件。不知道我爸有什麼預感,那天特意給我看這個文件。我不想細讀,就糊弄我爸,說我拍個照回去慢慢讀吧。
舉起手機,調焦,鏡頭後面的文件上印着的紅印章,像張開了的血盆大口,張牙舞爪迎面撲來。
這紅印,就是權力對人生的肆意蹂躪,我爸卻視如生命地保管了幾十年。
後來瘟疫了。
瘟疫改變了一切,也徹底阻斷了我和父母每年的短暫相聚。
兩年前,我媽在瘟疫中去世,我沒能回去送終。兩個月前,瘟疫的第二波,我爸去世,我又沒能回去送終。一切如我爸預言。
我爸嚴防死守,躲過了病毒高峰的第一波兒。第二波來的時候,還是淪陷了。我這時已經買好了秋天的票,打算回去葬母,探父。可是,我爸沒能等到我,突然的,就被呼嘯而來的病毒挾裹着,帶走了。
我爸享年九十五歲。當年他十幾歲的時候,走在街上,餓得前心貼後背,看見粥棚就坐下來吃。吃完人家拉住不讓他走,說這算參軍了。我爸說,“參的是國軍,打的是侵略者,還有一日三餐,參”。後來輾轉又參了解放軍。因為有文化,打下南京的時候,被留在南京電台當軍代表。不久因吃不慣南方飯,卸甲歸田。後來的歲月里,我爸一直為參過國軍被“整”,各種“整”。但是我爸身體一直很好,一輩子沒生過大病,每年體檢都成績亮麗。只是我媽走後幾個月,我爸失智了,越來越嚴重,但是身體機能還很好。我姐和我弟們常說,“咱自己得多保重,說不定活不過咱爹”。可是這回,在歷次戰爭和運動的明槍暗箭中倖免於難的我爸,卻被一個小小的病毒放倒了,收走了。
病毒繁殖的速度,遠快於我回家的步伐。我終於還是對我的父母失了信,沒能給他們送終。
父母雙亡這件事,終於發生到我的身上。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痛。
最後,那根牽在父母手中的風箏線,還是斷了。
三年前的辭別,終成永別。
我和父母,辭別再無相見日,從此孤獨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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