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父親的狀況已經不能用身體虛弱、或者膚色灰白表示,只能在心裡掐算、估摸:還能捱多久? 近來的夜裡,父親常常是在半是迷離半是恍惚的煩燥中,自己拔掉身上的輸液針頭,次日清醒後卻全然不知,護士在他全身已經很難找到可以扎針的地方。 每天的重新紮針輸液,於我,於母親,都是一次巨大的心理折磨,護士的針頭扎進去,抽出來,再扎進去,抽出來,….反反覆覆,父親疼痛難熬,與其說是呻吟,還不如說是另一種方式壓抑的低聲哭泣,胳膊上已經沒有下針的地方,換在腳上,父親一隻手捶打着床沿,一隻手拍打着自己的額頭啊,啊,啊的不住的呻吟或者說是哭,一個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的男人發出的哀嘆鳴叫! 啊,啊,啊….. 我退出房,躲在門後,藏身於樓道,卻忍不住推開一道門縫,屏住呼吸、探着身子往裡望着,父親聲如哀雁低鳴,我的心似揉捏成一團廢棄的衛生紙,龜縮在黑暗、污濁的角落也在低聲的哭,隔着護士的背影看得到父親的手拍打着自己的額頭,啪、啪、啪,一起一落。 啊 ,啊,啊…..那是父親哀嘆的哭泣,是父親對生命的絕望和放棄。 我躲着,縮着,想把自己的軀體壓縮成空無,躲避這生的殘忍。我的手攥捏成拳頭,手心盛滿汗,強行堵住嘴,牙咬着手背,還是往裡望着、望着,淚水溢滿眼眶….生命、活着,在這樣的時刻,於父親是太殘酷,於活着的人來說亦是難以承受的黑暗陰影,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天天面對這樣迷亂灰暗的震撼? 我不忍問。而我自己,是難以忍受這樣黑色的刺激。 我無法忍受、承認,我心底那一座厚重、深沉的父愛大山,我心中永恆的依靠,那曾經強壯如山的男人,會發出如此悲涼的哀鳴和哭泣!是對生命的渴望、執着、留戀?還是對活着的忿怒、厭倦? 生命究竟是什麼?活着又是為什麼?人類究竟應該如何看待生命,看待活着? 空靈的天地間,萬般皆會歸於虛無,歸於永恆的虛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茬復一茬,人生人死,大千世界誰能例外!既然最終的回歸是虛,是無,是飄飄渺渺,是不知道,那麼,…….那麼…….放手吧,讓一切歸於原始寂寞的平靜和美麗。 爸爸,放手吧,不要糾結於這一生的擁有,生命,這一刻,於你是太殘酷了。於不相識的人是無足輕重的,可是,於你的親人,也是心被蹂躪、撕碎,是無邊黑洞的吞噬!爸爸,遠離殘酷,遠離病痛,去所有人最終必要回歸的另一個世界,我們會再相逢,走吧,爸爸。 這一夜,我心痛,獨自哭了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