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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狮子头(小说)
   

  出国后,刘潮特别想念莲花白炒肉片和红烧狮子头。

  炒肉片的诀窍是,肉片要切的薄,裹芡粉。此外,火大,锅烫,油多。油锅里先放郫县豆瓣,花椒,炒得乌烟瘴气,再把肉片和一小撮莲花白,啪的一声,倒进锅里,翻几铲子就起锅。肉片上糊满了红通通的油,咬一口,面上又麻又辣,里面嫩的冒水。

  红烧狮子头则是把半肥瘦的猪肉,用刀背剁烂,和葱白,生姜颗子,花椒,盐,蛋清,芡粉,饭混在一起,捏成一大坨,到油锅里炸。把表面炸成金黄,捞起来,然后和冬瓜,海带,炸猪皮,肚子,香菇和虾米一起用文火烧。红烧狮子头脆生生的壳子表面,另有一层薄薄的米糊,浸透了其它菜的味道。

  出国后,刘潮住在一个老太太Hester家。住进去第二天,问Hester厨房里怎么没有抽油烟机。Hester说她不在乎油烟。星期六,刘潮炒肉片。按照经验,要等油冒烟后才下肉片。油半天不冒烟,只好把肉倒下去。肉刚下锅,油烟警报器就叫起来。Hester说:现在她明白了,刘潮为什么要问抽油烟机。又说,她不在乎警报器响不响。

  刘潮给Hester讲了一番炒肉片的诀窍。Hester听完,翻了一个电炒锅出来,说电炒锅的温度更高。下个星期六,Hester在楼下花园晒太阳。刘潮再显身手,啪的一声,警报器跟着惊天动地而来。邻居从窗口叫Hester,说她家起火了。老太太往上叫:不要担心,我知道,潮在炒菜。

  刘潮以后偶尔炒炒菜,油越来越少,火越来越小,以警报器不响为上限。菜倒下锅,再也不是啪的一声,而是嗤的一声。依稀丝竹之声,幸无麝兰之气。

  换了个地方,又住到了另一个老太太Laura家。Laura家的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第一次炒菜,Laura和她的男朋友正在客厅看电视。刘潮把菜倒下去,嗤的一声。Laura惊得从摇椅上跳起来:什么?潮,起火了?

  第二次炒菜,锅只有一点点烫,菜倒下去,不是嗤的一声,只有嘘的一声。好象一个久病的爆阉子老头,肺气肿,肺心病,睡梦中短短一口气,从冒起的嘴皮间滑出。悄悄一口气,还是把Laura惊得跳起来,比上一次跳得更高。刘潮差点也跳起来。

  从此以后,刘潮作菜,水煮盐向。

                   二

  这是一个几万人的小镇,刘潮骑自行车上下班。最近几天,在过Anderson Ave和Russell Blvd的十字口时,常常碰到一个新面孔。

  老中碰到老中,你瞟我一眼,我瞟你一眼。然后就像没有看到那个人一样,严肃庄重,目不斜视,昂首向前。心中打量,这家伙从哪儿来?吃哪碗饭?

  今天路上没有其他人,红灯好像特别久。新面孔看刘潮一眼,把头转开。又转过来。来回几次,看着刘潮,突然说到:“我不想在这里当二等公民。”

  刘潮笑起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两个人点头,微笑,握手,自我介绍。新面孔叫赵新国。看起比刘潮老一点,刘潮叫他老赵。

  老赵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肌肉结实。面孔严肃,镇静,自信。相貌有点土里土气,又更像是见过大世面。头发整整齐齐梳向后面,眼睛锐利。棱角分明的嘴角向下撇,隐隐含一丝笑意,显得真诚,又带点瞧不起人的味道。牙齿和手指头被烟熏得焦黄,全身散出浓烈的烟味。

  绿灯亮了,两人并肩骑车过街。又过了三个街口,刘潮向右拐之前,两个人交换电话号码,地址。

  星期五,老赵打电话来,请刘潮明天到他那儿吃饭。

  老赵住在一个宿舍区,三层楼的楼房,组成长方形,围着中间一个游泳池。老赵住在一个两卧室的单元,单元里还有三个越南学生。

  老赵先给刘潮泡一杯绿茶,然后开始炒菜。香菇炒肉片,莲花白肉丝,油炸大虾,红烧狮子头,番茄蛋汤。一盘一盘端上来,摆满了只有三只脚的饭桌。最后,还打开一小瓶五粮液。

  刘潮去之前,以为请吃饭也就是盐水煮鸡腿,微火闷炒芹菜,过期面包片,最多再加个凉拌招财。素昧平生,无功受禄。看到这一大桌菜,激动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不起转转,椒盐普通话也忘了:“你,你,你,你看,这咋个要得嘛”

  一边客气,一边使劲往嘴巴里夹菜。舌头被大半块红烧狮子头顶住,刘潮含含糊糊地问:“老赵,你怎么会做红烧狮子头?”

  老赵给刘潮的小酒杯子里加满五粮液,回答说他读研究生时,一个室友是四川人。听室友讲了几次,自己后来试了几次就学会了。

  吃完饭,老赵用大巴掌当泡沫,把碗仔仔细细洗干净,把垃圾都推进Disposer打烂冲走。然后再泡两杯茶。两人下楼,坐在游泳池边。老赵给刘潮递来一根红塔山,划根火柴帮他点燃。

  宿舍前后的大门都大敞开,穿堂风从游泳池悠悠吹过。刘潮翘起二郎腿,两手伸开,搭在长木椅靠背上,吸进一口烟,浸透红烧狮子头的味道后,又吐出来:“老赵,今天是哥们儿出国以后,第一次把肚子填饱。”

                   三

  赵新国的父亲是新四军的一个下层干部。赵新国五岁时,父亲去世。生活虽然艰难,但是得到政府,父亲的同事不少照顾。出国前6·4期间,老赵天天守在电视机前。不看电视的时候,就去找他那几个背景相同的朋友,还有他父亲当年的同事议论政局。大部分人都同情学生们的要求,同时又感到很不舒服。江山是他们牺牲了几百万人打出来的,难道学生上上街,闹一闹,就抢过去了?

  赵新国是安徽医科大生理教研室副教授,教研室主任。拿中华医学基金会的奖学金出国一年,学习分子生物学技术。干了几个月,学会了实验,而且做得很好。老板每个月给他加了800美元,希望他多干几年。

  美国再好,也是别人的。老赵准备在美国呆满一年就回去。安徽医科大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个副校长的位置。说实话,赵新国是靠自己的本事挣上去的,他父亲那点背景帮不了多少忙。然而,老赵和他父亲的一些同事,和一些新四军的后代,官不大,甚至没有官,仍然有强烈的占有感。中国的江山是“他”的,是“他们”的,不是学生的,不是“其他人”的。

  赵新国从小慷慨大方,富有同情心。小学中学,自己带饭到学校吃。一些农村同学,没有饭可带。赵新国常常把自己的饭和他们分享。本科和研究生,老赵一如既往,帮人帮死心忙,不管是老朋友还是新朋友。在美国,几个光棍去看3X俱乐部。一个脱衣女郎相貌平平,身体粗壮。跳了半天,没有人丢小费。赵新国过意不去,递上二十美元。女郎投来一丝媚笑,转到他的座位前,金鸡独立了两分钟。

  女郎的媚笑,媚笑后面想要有所回报的心理,使老赵满足,使老赵感到二十美元花的不冤枉。正如他从小到大,帮过忙的那些同学,朋友,陌生人一样,从他们感激的目光中,从他们想报答又报答不了的尴尬表情中,从他们直接间接效忠或近似效忠的表态中,赵新国感到满足。老赵欣赏自己的慷慨大方,他知道自己的大方不是没有回报,他的回报也许高于他的投入,虽然短期看来不那么明显。忠心耿耿,听从差遣,也是一种巨大的回报。

  老赵喜欢帮别人的忙,放出去一笔笔人情债。别人帮老赵的忙,他总是尽量不欠情。有人请他吃饭,哪怕是简简单单一顿便饭,老赵总要送一大堆水果或一两瓶葡萄酒。坐别人的车去买食品,老赵总要在店里,买一大堆东西送给车主。

                   四

  圣诞前夜,赵新国请吃饭。除了刘潮外,还有另外几个饭客。

  小夏是老赵在国内教研室的同事。老赵每个星期,到生化系的台湾人杨教授那里义务干一两次实验。干了一段时间后,把小夏推荐给杨教授。小夏来自阳澄湖畔,眉清目秀,话不多,做实验细心。杨老板很欣赏他。

  杨老板的实验室还有一个博士后王东。王东是上海医大的研究生,老板和杨教授是老同学。王东到上海读研究生时,把山东医大的女朋友托给朋友照顾。女朋友照顾成了朋友的女朋友。王东的师妹又变成了他的女朋友。在杨教授的实验室里,王东没有兴趣做实验,整天把老板的那台386捣来捣去,捣得杨老板后来都不会用那台计算机。杨老板放话,要炒他的鱿鱼。老赵把王东介绍给熊猫餐馆的老板。王东下班后就到那里炒大铲。稍有空闲,就准备GRE,同时参加学校中国学生学者伊妹儿抗日大合唱,批判学校里一个汉奸的祖宗三代。

  老钱是农学院的访问学者,最近老婆刚刚签了证。人还没有来,老赵就帮她找了个工作。半夜三点到面包房包装面包。

  大家一起动手,把饭桌和写字台靠在一起,很快就摆上来油炸大虾,香菇肉片,清蒸雪鱼,番茄炒鸡蛋,油炒莲花白,水煮四季豆,一大盆凉面,一瓶洋河大曲,还有红烧狮子头。

  老赵举杯:“干。今天晚上我们先大吃大喝一顿,然后看成人录像。老子只看黄色录像,其他什么录像都不喜欢看。”

  两口大曲灌进胃里,刘潮一边咀嚼红烧狮子头,一边问:“朱熔基到欧洲访问去了,示威的好像不少?”身在国内,好像特别关心美国的事。到了美国,对美国的事漠不关心,津津乐道于国内的事。

  没有人接话。刘潮有时觉得奇怪。在老赵面前,大家闭口不谈政治。

  赵新国站起来,喝下一大口酒,眼睛有点血红,目光咄咄逼人,居高临下,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我是新四军的后代。今天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对于毛主席怎么评价?”

  小夏给大家的杯子添上茶水,王东仰头呷一口酒,老钱仔仔细细剥油炸大虾的壳子。三个人好象没有听到在问什么。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

  刘潮想:这哥们耳巴子扇到脸上来了。赶快把半块红烧狮子头浑吞下去:“老毛有什么可说的?暴君。淫棍。千古罪人,死有余辜。”

  “你……”老赵眼睛变得更红,呼吸又粗又急,好不容易才没有向刘潮扑过去。

  赵新国知道大家对老毛一边倒的看法。但他就是敢冒天之大不韪,就是要公开给老毛辩护。他很自豪,即使在国外,也没有人敢应对他的挑战。这也不奇怪。他是赵新国,慷慨好施,桌子上这几个人,哪个不欠他一大笔人情?

  他憋了半天,终于说:“毛主席有什么罪?”

  刘潮盯着老赵:“老毛有什么罪?老毛杀死了几千万中国人。老毛一场又一场运动,差点把中国毁掉。他这些运动,毁掉了几代中国人。中国人的道德那么糟,毛泽东是罪魁祸首。”

  赵新国脸色铁青,嘴角痉乱,说不出话,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潮。刘潮也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小夏笑笑:“太极端了。”

  王东说:“我们不谈政治,政治是肮脏的。”

  老钱还在仔细剥壳子。

  早晨一点钟,老赵送大家出门。站在大门口,老赵对刘潮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是新四军的后代,听到别人说毛主席的坏话,我感情上过不起。”

  刘潮坐老钱的车回去。进了汽车,老钱说:“我看赵新国差点就要哭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要冲过来打你。”

  刘潮笑笑:“今天晚上就更热闹。”

  老钱接着说:“我们都知道你是对的。老毛本来就是暴君淫棍。”

  刘潮:“在美国都不敢说话。干脆把老子的鸡巴割了,装两坨红烧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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