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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
   

     欧阳


仅以此文笔祭一位前辈。一位因恐惧社会对他的摧残迫害残酷到无法忍受,同时又看不到丝毫改善社会处境、改善自身命运的希望,而死的前辈。


1.

进入腊月之后, 汉口街头的天气就很寒冷了。傍晚的冬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阵冬雨一阵寒。欧阳走进仁泰里的门坊。长满暗色苔藓的青石路面已经有了积水。他撑着一把油纸伞, 纸伞已经毛了边,雨点不大,滴在纸伞上的声音回响在小巷里很响。 欧阳打了个寒战。 他身上穿着件又厚且重的棉袄, 还是敌不住汉江边冬夜那阵阴湿刺骨的冷雨。


里分是灰蒙蒙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沉静。 雨点落在瓦檐上纸伞上那滴滴答答地响声,与欧阳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使巷子显得格外阴森,欧阳不由得把脖子缩得更紧了。


欧阳住的这栋房子,与里分其它房屋一样, 是清末时代留下来的旧屋。里分各房子建筑风格不各异, 比如左边的邻居围墙高,私密性好。 右边的与欧阳家一样, 石库门格局。进门是天井, 后门一楼是厨房另有一楼梯上去。 欧阳住在二楼。 木楼梯黑咕隆咚。 二楼中间是一宽敞的大堂屋, 四周几间厢房几家住。 欧阳住在靠天井的那间, 白天可以看到太阳。另一间是亭子间。 三楼是屋顶,公共晒台。


家俱又老又旧,暗红色的油漆班班驳驳, 一张大床, 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二条长板凳, 一个条桌靠着墙。 两个木脚盆放在进门的墙脚。两个竹床竖着靠在床后深处。几口木箱也叠放在床后面的空地上,上面有些破旧的纸盒子和过期的晚报。木箱上刚刚又挤进来一个脸盆上面用一个竹蔑的烧箕盖着,里面是欧阳太太刚刚做的腐乳。现在是做腐乳的最好季节。冬天做豆腐乳不易坏,发酵也较好,此时做的豆腐乳可以保存很长的时间风味不变。


欧阳在一把旧椅子上坐了下来, 微微喘着气。他用一块布擦了擦眼镜, 又用手把有些花白的头发理了理。 刚才的风雨把他的头发撩乱了些。


内战刚结束时的1946年,妻舅被抓进监狱。不久,就放了,法官说没有证据。 1950年,妻舅又被抓进了监狱。一直没有放出来。 宪政一路宪政二路改为前进一路前进二路时,欧阳似乎悟出了什么。妻舅判了十来年。 没人知道到底犯了什么罪。欧阳在汉口立足就是立在妻舅那里。妻舅感了冒, 欧阳那能不打喷涕?后来街道给欧阳安排了工作, 集体所有制。从那时候起, 欧阳的大部分时间在二条线上:上班回家。天保佑,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运动。看到熟悉的地主/资本家/知识分子,先后被整死。没死的被下放到边远的地区,或农村劳改,取消城市户口。 嗯,欧阳幸免了。仁泰里的日头与空气都在帮助欧阳一家。现在,早已年过半百的仁泰里累了,无精打采了. 还好,仍可以遮风挡雨。


欧太太从厨房里把饭菜端了过来。屋里没有生火炉, 冬天饭菜容易凉。欧阳太太把饭菜一直热在炉子上。自从去年夏季文革爆发后,欧阳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6月份国务院通知停课闹革命;8月份天安门广场接见的百万红卫兵开始破四旧。忠不忠,见行动 很快,家里来了几个红卫兵。翻箱倒柜。几床旧被褥藏里着的红楼梦聊斋被他们找了出来。五屉柜的每个抽屉都拿出来,把所有东西倒在地上。一个红卫兵找到二副老算盘, 一个是红木做的, 另一个色泽乌黑的珠子是用乌木做的.


好哇, 还在算变天账。红卫兵悻悻地说道,拿起来,又丢在地上,踩了几脚,烧了。


信了邪了。 世世代代打牌打麻将, 不打不摸就手痒的集家嘴乃至汉正街的婆婆妈妈都消停了。


那是几狠的政策。汉正街的人把政府说的话叫政策。


欧太太不识字,也不工作。 倒也不闲着。比如过年之前,所有的钢筋锅都要擦得锃亮。今天她坐在小板凳上, 一个小木脚盆里放了半锅粗糠, 她拿着一块抹布, 沾点碱水后与粗糠一起在一个被熏得黄得发黑的钢筋锅外来回地擦。几下,黑色的就污垢褪去了。 然后她把锅转一下,又开始擦另一块黑觑蟆觑的地方。擦累了,她抬起头, 把叼在嘴上的香烟拔出来,吐口气。 


现在欧太太坐在桌子的一旁,她已经吃完了。 一边看着欧阳在细嚼慢咽, 一边用手在另一个肘关节揉着。 天阴下雨, 搓了几个钢筋锅,她的关节炎有些隐隐痛。她说:

又要忙年了。


小年快到了。大年也就不远了。 大年的年夜饭还是要准备的。 欧太太见丈夫没有回话。 叹了口气。 她家年饭回来吃的人不多。主角是小女儿。





2. 

那年,暮春。集家嘴的江边各种花草树木竞相开放。汉江边的柳树发芽抽绿了。三月三,吃鸡蛋 这个时候, 地米菜煮鸡蛋是每家要做的事, 据说吃了不头疼。 欧太太从地摊上买了一捆地菜。 手上还沾着地米菜的香味,蓝子里躺着十来个鸡蛋。 专门跑到欧阳工作的商店说,早点回去。欧阳觉得有些奇怪,没多问。也没有早点回去。一个小脚家庭妇女,有事没事的, 喜欢大惊小怪。


欧阳按时下班回去。 一进门,感觉到气氛之不同。 好久, 家里就没有这么温馨的气氛。这些年来, 欧阳磨出一个本事,商店里领导喋喋不休的诉苦, 他可以充耳不闻。 前不久,领导又在嘟嘟囔囔不知嚼什么。 商店领导是位40多岁的女性。 欧阳懒得答腔。 他的工资52.5元,一直没有涨。商店天塌下来,欧阳也不会去顶滴。他不作声时,单位的人怕他是在搞阴谋诡计。欧阳写字算账时又觉得他在故弄玄虚,有意无意去打搅他。


欧阳有时自己也吃惊,怎么变得如此无动于衷? 甚至有时候店里的小青年背后说他:像个铜人像 六渡桥铜人像眼眶深,面无表情,孤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当年到汉口来时,是尽了很大力气的。在集家嘴,人人都忙得要死。 他记得父亲送他坐划子时的眼神。他那时小,望着父亲,记不清父亲讲了多少话, 他只是点点头。来到汉口, 有很长一段日子, 他寝室难安, 内心沮丧歉疚。 几乎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虽然由于许多原因, 他很少很少回老家。但是父亲当年嘱咐他两件事:在汉口立住脚。在汉口成家。他竟然都达到了。欧阳娶了老板的妹妹,一个小脚的高个子高鼻梁大眼睛的女人。两人共同建立了一条生儿育女的流水线,二男二女,双好。欧阳没有腰缠万贯,却也丰衣足食。后来还是那个欧阳, 还是当会计, 还是住在汉正街,欧阳的生活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内心有愤慨的时候,脸上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也有摇摇头叹口气的时候。


哦,小美回来了?欧阳看到小女儿在洗菜。小女儿叫小美,读高三。 平时很晚放学的。


小美洗着地米菜,水龙头开得老大,一边哼着歌。脸上很开心地样子。


你要听么事?欧太问欧阳。


有么事?欧阳说。


欧太太笑了。 欧太太很少这么开怀。 平时她总是不苟言笑的。 以前她在里分里打麻将打上大人的牌局, 很少缺过席。 欧太太打牌手气好,赢个几块钱, 买点什么打个牙祭的,肉吃得最多的还是欧阳先生。后来,形势变了。丈夫那点工资。 她一下用完了。 刚开始,她把陪嫁的拿出来补贴。陪嫁的差不多都掏空了。 好在四个孩子三个成家立业了。 只剩下小女儿还在读书。她娘家以前有钱, 她总是挖苦别人。现在别人不挖苦她,她当然不会挖苦她自己。她到侄女婄姑家吃饭。吃螃蟹,她知道螃蟹贵,她的牙咬不动螃蟹的脚, 陪姑说,不用牙咬,有老虎钳子把壳钳开,然后再用螃蟹脚的尖外壳去掏螃蟹肉。欧太太说, 知道知道。她还是要把螃蟹包回去。她说她没有吃干净,不能浪费。然后把碎螃蟹包起来带回家煮着吃。老人不光是为了吃,更是为了复制一种记忆。飘荡的螃蟹香,勾起她往日曾有的山珍海味的岁月。


欧阳记得去年小美读高二时。 那天, 小美从学校回来说:

我入了团 


欧阳听了,微微一怔。 


我入了团,小美又说了一遍。 她很高兴。欧太太吐了一口烟,没说什么。欧阳坐在椅子上,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低头读报。


小美个子高, 166.  可能遗传了她母亲的身高吧。小美数学好, 她两个哥哥都是搞会计的。 这是接欧阳的代。 欧阳在妻舅家的生意场里,从记账到管账。


有次考试, 小美一个人考了八十分,班上最高分。老师问小美,想不想到外地读书?


还有一次, 学校组织参加地区高中数学竞赛,小美被选中,学校给她放假在家里复习。 小美带书到学校。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在家复习, 她说,她喜欢学校。老师专门家访,看看家里是不是支持她参加竞赛。


小美读高三时,欧阳说,考师范吧。小美呢,没有回答。她每天在学校忙。 回来就是吃个饭睡个觉。父母身体尚可,她又没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 她很快乐。


今天,看她们母女高兴的样子, 欧阳想, 高考还差几个月。一个高中学生,有什么高兴的?老太婆就是围着锅台转的老式妇人, 欧阳想不出有什么能让这两个人这么高兴。


欧阳喝了口水,坐在椅子上, 随手翻着一本旧报纸。


小美洗完菜,甩甩手上的水珠,然后在后背上一变擦一边走进屋对欧阳说:


今天学校宣布了,有三个同学被军校提前录取。 全市大约有十个应届高中生被军校提前录取。


哦,,欧阳眼睛还在报纸上面。


还有我呢。小美小声说道。


欧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再说一遍 欧阳的眼睛从书上移到小美脸上。


1957年起,军校实行组织保送。军外招生由地方中学和教育部门按条件, 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选拔和保送,学院复审,提前录取。 复审时由招生组查看学生高中三年的全部成绩, 取优上者。政治条件主要看学生档案材料。合格后, 体检。 学生不参加全国高校统考。


西军电?欧阳望着女儿, 停了一会儿, 说:


那么远。没有米饭吃


班主任说,军校免生活费, 吃穿都管。 还发津贴。小美回答道。


欧阳一想, 也是。眼下越来越吃不饱。图个有饱饭吃的军校,也是图一头吧


鸡蛋。欧阳太太端着煮好的鸡蛋走了进来,笑咪咪地说。


根据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定成份。 欧阳的成份是职员。工人与职员的根本区别,就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分。欧阳一直在做记账,算脑力劳动。 职员,可以是团结的对象,也可以是革命的对象。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三青团区队副。 这个政治面貌归组织掌握和控制。每次运动,他都要被审查。好在每次运动他都够不上标准, 所以他没有被作为历史反革命。他听说自己属于控制使用 他认识的一位老熟人的儿子报考清华,过了分数线,就是不录。还有一点, 欧阳不想说出来,就是他没有钱让女儿读重点院校。那年,侄女婄姑携丈夫第一次到姑妈家。作为见面礼,给正在读初一的中学生小美10元新钞。小美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着。她第一次收到这么大额的票子。


在各种政治身份中,等级最高的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的家属,欧阳一家的社会地位坐上了火箭。这是欧阳的算盘无论如何也打不出来的帐。


小美读军校,让欧阳一家快乐了,神气了。


全民大饥荒,侄女的婆婆走了;还走了一个年轻的叔子。欧阳一家,都活过来了。


1963 9 月,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召开政治局扩大 会议, 研究如何处理自 1962 年以后出现的新疆边境的不安定问 题。会上, 毛泽东说: “林彪同志长期生病, 身体不 , 我建议由贺龙同志主持军委日常工作。参加会议的政治局委员一致同意毛泽东的建议。从此 , 贺龙正式挑起了主持军委工作的重担。


主持军委日常工作的贺龙,提出军队要绝对无产阶级化。军校也不例外。小美父亲曾任三青团区队副,属于家庭历史不纯。部队首长对小美说:


这是祖国的需要,这是为了学校的光荣。


小美被西军校清退了。此时离她大学毕业仅差半年。 


那天,寒流突然袭击汉口。才近黄昏,天色已经沉暗下来。各家各户的灯火提前亮了起来。仁泰里,家家都听得见锅铲声人声还有笑声。欧阳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房里一片寂静。似乎老百叶窗动了一下,飞快地那么一闪,那么轻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然后整间房子又归于死寂。


欧阳站了起来, 慢慢地走到窗前,窗外黑蒙蒙的。 欧阳一举一动都显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坐着还是站着,手放在哪里脚放在哪里才舒服。


小美进门的时候,欧阳吓了一跳。 三年多没见,虽然时有照片寄回来,小美变黑了,头发剪得短短短,齐着耳根,还是像女学生一般。穿着一套宽松的棉衣和裤子,乍看去反而把年岁变得模糊不清。


么回事,你信上随么事都冇说 欧阳望着女儿,急切地问道。


冇得么事。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小美笑了笑,把书包放下,看着家里一切如前。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到厨房,找吃的。


小美对父亲说:

只当是读了个免费的师范。父亲默不作声。小美一直那么忙,很少和她呆在一起。 现在她回到了家,在家里坐了这么久,真的是难以想象。 欧阳一直没说一句话。


小美吃过饭,走出家门。仁泰里很暗,小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观察过这个地方,这个她曾经住了18年的地方。那边是沈家庙下河街。还有紫阳巷,同兴巷。往北过去是大新街。还有人和街。再远一点就是大名鼎鼎的宝庆码头。


小美不由自主地向11中学方向走去。通往11中的路上,路灯在闪烁着。那年学校传达教育局精神,给老师们打招呼说动员尖子学生到军校,是祖国的需要,学校的光荣。班主任马上想到小美。首先得是团员。 这是很重要的一步。 虽然小美不怎么关心政治,有点清高,但人缘关系还不错。家庭也没太大的问题,汉正街里比较有文化的小户人家吧。班主任有意推荐她去军校。除非体检不合格。摸底的情况是小美本人及其家长要求读师范。


如班主任所愿,小美被军校优先录取。班主任很高兴。欢送会上,班主任说:

 “在祖国的土地上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是全国人民和青年的共同理想和奋斗目标,我们要为实现这个目标贡献自己的力量。”


小美想到这,眼睛有点酸。从学生到军人,军校学员,老天爷跟小美玩了个游戏。


大约是武汉市人事局看到了档案里一身戎妆英姿飒爽的照片,把小美推荐给拍出洪湖赤卫队电影,获首届百花最佳音乐奖的武汉(后改名湖北)电影制片厂.


湖北电影制片厂位于万松园路上, 与省党校,警备司令部,外语学校毗邻。与省广播电台左邻右舍。小美能读出他们的善意。那是个搞意识形态的地方,那地方就是搞意识形态的窝。自己不就是被意识形态淘汰的吗?先把你抬一下,再把你摔一下。这种游戏一次,够了。她要求去中学当老师。11中最好。吃粉笔灰,没人羡慕,也就没人嫉妒。


现在的11中只有初中班 领导告诉小美。


哦?小美吃了一惊。


它的高中班停办了。到12中去吧。12中是完全中学。


12中老师的住宿条件相当好。二层楼的红砖房子,地板从楼梯铺到房间。墙壁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碧绿色,舒适高雅。枣红色的木床与桌子。每间宿舍住两位单身老师。教工食堂伙食很好。


12中报到之前,小美把名字改了:欧阳海是英雄,就叫欧阳江吧。《欧阳海之歌》是1960年军委扩大会议后部队表现新面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高三的,数学?怎么样?教导主任小心翼翼地问欧阳江。


我可以教高八。欧阳江忍不住答道,话音很轻,表情很淡。


小女儿的遭遇,让欧阳非常内疚,虽然女儿从没埋怨过自己的父亲。


所以,一年三节的时候,小女儿才回来。欧阳先生及欧太太很重视。



3. 


1950年后, 欧阳一家在经济上只能维持温饱水平。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由27斤减为26斤,又减为25斤。食油每人每月半斤,减为三两,猪肉一斤,后减为半斤。


欧阳患上了肝炎。家里的票证种类包括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糖票、鱼票、糖果票、香烟票、棉花票、豆腐票等等,等等,都由老婆管。老婆喜欢抽烟。有时候拿些票证去换点烟抽。


现在是1967年的腊月。从民族路到铜人像,一家家的门面开始装饰起来。汉口的冬天又冷又湿又长,没有暖气的汉口,靠着春节的爆竹,会温暖得多。年味的祥和气氛, 热闹气氛, 团圆气氛对付这阴霾的冬天太重要了。


过年的对联一以贯之地都是欧阳写的。 他摊开红纸, 研好墨,挥毫写下:招财进宝一帆风顺,还要写。大的福字贴在门上; 小的福字贴在窗上。去年夏天开始破四旧,开始抄家。今年的对联,欧阳在脑里已经想好了:听毛主席话, 跟共产党走 横联是:造反有理。


欧阳想等几天,最好是临过年前买红纸,可能买到减价的红纸。欧阳懒得跟老婆讲这些。 欧阳太太是福人,从不操心着急。当年出嫁时,娘家给她陪嫁的箱子多达十几箱。挑夫也请了十几位。


1967年腊月初三。欧阳在家过完早,收拾得当,出门去上班。


汉正街已是疲疲沓沓的老街了。 街道坑坑洼洼的,不宽的人行道上垃圾与碎石泥土混在一起。墙上贴满大写的标语口号:

 “火烧xxx,炮打xxx 揪出xxx”

砸乱xxx狗头


人们悠哉游哉地穿过铜人像大转盘,在周围的小店晃进晃出, 什么事都不紧不慢。没什么地方要去,没什么东西可买, 口袋里没有什么闲钱。 所以不需要急急忙忙赶路。 只是,每到新品种的像章,夜光的、塑料的、好点是瓷的,再好点是半透明牛奶状玻璃的,倒是排队一抢而空。 5分一枚的,也有上块的。还有互换品种的。


欧阳走到民族路上,看见有人在摘路牌。 一打听,说三民路要改成人民一路”;  “民族路民权路民生路依次改为人民二路人民三路人民四路。欧阳心里开始紧张。三民与人民有什么区别? 


欧阳还听说统一街的老街,也要改叫东方红街1928年就开始叫统一街呀。 欧阳记得很清楚。 那年他刚刚定婚。


三民路?三民主义?不就是三民主义青年团吗?欧阳有点恐惧了。他现在很少到铜人像去。难道铜人像也要修改或推翻吗?欧阳走到了铜人像。


铜人像还在,只是碑文被人以水泥覆盖,字迹已被磨毁,看不清了。


欧阳想,看来转盘也要掀掉呢。古人把走三辆马车的地方称作路,走两辆马车的地方称作道。六渡桥铜人大转盘放射型的广场,与旧社会的路不一样,与旧社会的道也不一样,应该不算四旧。可它的确是旧社会修的。旧社会的遗老遗少,就是四旧。对吧?欧阳糊涂了。


欧阳站在磨盘的台阶上,他胸口有点堵。这时,高音喇叭响了:


。。。。


第四条:反动党团骨干分子。。敌伪的军(连长以上)。。一律不准外出串连,不许改换姓名,伪造历史,混入革命群众组织,不准背后操纵煽动,更不准他们自己建立组织。这些分子,如有破坏行为,要依法严办。


喇叭一字一顿调正腔圆响亮地播送公安六条。欧阳站在离喇叭不远的地方,听完广播,消瘦的脸显得很苍白。不知道有多少回,欧阳站在这儿,站在那粗大的电线杆下, 呆呆地张望着, 等待着, 希翼着。 也不知道有多少回,欧阳从这里经过,去老会宾楼, 去民众乐园,去戏院剧场。但是, 今天,这如雷轰鸣的广播,欧阳,呆了。不时地旁边走过行人,有意无意撞了他一下,他还是站在那里。


一辆带辫子的风箱车沿着大转盘在调头。 这是1路电车。 5分钱起步。从汉口到武昌。欧阳看见车门外已经挂满了人,车门根本挤不上去。有个年青想翻窗户上车, 一边跑着一边抓住窗门。 看着车子开过来时, 欧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欧阳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买了份报纸。


126日, 湖北省武汉市领导权被夺。省市委被宣布为黑省委黑市委。


129日,国务院发布春节不放假的通知,实行五不准:不准放鞭炮;不准烧香拜佛;不准滚龙舞狮;不准大吃大喝铺张浪费,不准赌博。


此时,离除夕不到10天。


欧阳的对联没有写。他的红纸还没有买。


28日除夕。虽然不放假,欧阳店里的女员工都找理由提前开溜。欧阳没有提前下班。下午,欧阳又去买报纸。《长江日报》发表了“28声明。当日,工造总司 包围了《长江日报》社,阻止《28声明》的散发。武汉军区调动部队维持秩序,防止武斗。


什么香花毒草?葱用完了。再有点葱就好了。欧阳太太咪着眼睛, 看着丈夫坐在椅子上读报,说道。她觉得丈夫变了。 每天都买报。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嘴上喃喃自语。


年夜饭,欧阳太太做了传统的几道菜:年年有余, 清清泰泰,都富,步步高,全家福,


第二天的大年初一,居然是武汉历史上最寒冷的大年初一。气温在零下10度以下。白茫茫的雪冰冷冷的风。寒气逼人的江面一片冷肃和宁静。那一天,没有最高指示出来,因而也没有鞭炮声。平时总在响的高音喇叭也消停了。


真的是革命化春节。小美看着沉闷的气氛, 没话找话地说。


第一个。欧阳喜欢用数字说话,慢条斯理地。




4.


冬去春来。春天,一个生长的季节,一个希望的季节,也是肝病随之而复发的季节。欧阳有种莫名的伤春悲秋之感。欧阳向所在商店请假,没有被批。相反,领导怀疑欧阳有什么蠢蠢欲动的苗头,加强了监管。


317日,武汉军区逮捕工总头目朱鸿霞、胡厚民、夏邦银等人。


321日,武汉部队对市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实行军管。


如果说文革的发动以我的一张大字报为标志。 文革进入社会的全面动乱是以公安六条出台和公安六条的贯彻执行为标志。红卫兵和各种造反派组织的造反行动更加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之下打砸抢愈演愈烈。


欧阳出生时,已废除了科举制度,但还是心无旁鹜地读书。他自峙有才华,为人不世故。然而欧阳是恐惧的,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他不作声时,单位的人怕他是病了。欧阳看书算账时又觉得他在摆架子故弄玄虚,有意无意去打搅他。即使欧阳凡事都迁让,动不动还要低头认罪。还有,动不动被要求说出真话。 说了,是罪,不说是犯大罪。欧阳所恐惧的这个时代的不确定性,世事无常,永恒的价值观似乎从未存在。这种恐惧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是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惊慌失措的,已经聚集成了使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力量,没有尽头。恐怖气氛和环境一旦造成,毫无安全可言。


胡传魁手下才七八条枪。三青团区队副,手下有几条枪?欧阳暗暗在琢磨自己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事实上,有了公安六条,欧阳就成了案板上的肉,想剁就剁,想砍就砍。不需要另外的理由,他是线内的靶子。欧阳从未想过自己一直是个反面教材,一直是运动的对像.



那天, 外面下着大雨。街道的红卫兵让他跪在凳子上, 凳子上有钉子。 欧阳的膝盖已经跪破了,用了点布裹上。


你说, 你交待,


一个红卫兵大喊了一声, 向欧阳喝道。欧阳吓了一跳。这一声叱吒风云的怒吼,在当年抗日战争时期的铜人像前,很多。现在欧阳听惯了,还是免不了一惊。回道:

早就交待过了,


欧阳交待过。他蝇头小楷流水账式的写下了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何处做了何事何差,经手了多少钱财。足足写了十来页。欧阳想,领导部门的人忙,看几天?或者转交到相关部门,半个月?派人去内查外调?天南海北,半年?


这是你写的?


红卫兵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不到6点, 

我从一片倦意中早起

翻开日历, 

岁月已被分离,

生活从下楼开始,

春天不再温馨,

出门, 赚钱,

难言的艰辛。

许多年前,

我曾在大街小巷碰壁

汉水的每一声鸣笛

让我泪流叹息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

在泥塘里,

黄昏的声音,

告诉我,休矣。


这是你写的吗?红卫兵又喝道:


一天到晚想赚钱,为什么不想为人民服务?


出生在清朝,成长在民国的欧阳从小一门心思在陋室捉书虫的他,一直向往脑力劳动。他做到了。 做得很好。 不然老板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欧阳一直与脑力劳动者打交道。他在社会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星转斗移,欧阳转不出自己的圈子。他还是把自己当脑力劳动者看待,有高人一等的感觉。他哪里想卖力气?他有力气卖吗?他是在抗战胜利后加入三青团时,那时社会形势有了很大的变化。已过了血气方刚年龄的他,怎么突然想起参加一个组织?怎么有了三心二意?参加三青团,是机会主义?还是国民党三青团为了招兵买马?还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


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阳谋,一天之内从学生身份到红卫兵的他们,获得了极大的权力。他们任意训斥,打骂侮辱年高的望重的人。只要是红卫兵,人渣也可以毁掉文质彬彬作风正派的人。他们天然地有一种看别人倒霉的快感。在红卫兵们的认知中,他们家的父辈祖辈是穷人,那是前朝导致的。现在他们及其父辈祖辈不是穷人了。 欧阳们应该是穷人。应该去逃荒要饭。不然的话,革命有什么意义?可是欧阳总是戴着一副眼镜,虽然镜框上刚刚贴了张胶布,估计是被批斗时打破了。欧阳长着副国字脸,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地道的男中音腔调。他的穿着既不像工人,也不像干部,大约就是老汉正街的老市民吧。从不主动答理人家,哪里像是贱民?文革刚开始红卫兵听说他小女儿曾经是西军电的被退回来的,很兴奋,以为抓住了一条漏网大鱼。后来发现欧阳连国民党都不是。


有个红卫兵问他:

你不是国民党? 你多大?怎么只入了三青团?爬得那么快?


但也只能抄抄他的家而已。现在,有了公安六条,上方宝剑。


欧阳没有进一步的有形的历史问题需要交待。 红卫兵也有办法:


你是不是崇拜蒋介石?


你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共产党?


文革开始时,国民党统治时代已经过了17年了。17年,一代人。这还不够。 政府又一次把这些人的历史上的事情当作罪行来惩罚。“Just win is not enough, someone must lose胜利者,光赢是不够的,对手必须受罪遭殃。)17年来,大的目标靶子已经被整死了,剩下的靶子目标就要拔高夸大他们在历史上与国民党政府的关系。即使他们是社会最下层的垫底的。一系列运动,欧阳很识相的退缩到社会的角落,他不是以此来博得同情和宽恕而是一种条件反射。然而,正是他的示弱或者弱势而更容易受到侵犯。


1949年之后,武汉作为重点城市备受恩宠。大型国企,如武钢,武重,武锅,武船,武肉。武汉由工商金融和近代工业中心转变为工业基地。这些职工有终身职业保障,带薪事假、病假、产假,连同家属医疗保险在内的大劳保,低租金的住房分配,退休后领取退休金、继续享受医疗保险,死后还有丧葬补助费,等等。甚至在劳动保护用品的发放等方面。简言之,生老病死有依靠。


汉正街呢,曾经的汉口中心,早被甩了十万八千里。作为一个汉正街办商店的小职员,收入少,没有医疗保险及退休、病假工资。更重要的是,全民所有制的职人才是能代表最先进生产力的,是国家的基本阶级队伍。街道办的小集体职工算什么?有什么?


那天,小脚欧太婆摇摇晃晃拿着购粮证去街道办事处领肥皂票, 被告之,街道已经改名字了,不能叫老名字了。


桥口区 14个街道办事处除汉水桥、劳动里未改名外,其余12个都改了:韩家墩街改称工农街、宗关街改称东方街、宝丰街改称立新街、建乐街改称建国街、汉中街改称建新街、利济街改称江汉桥街、石码头街改称大寨街、宝庆街改称大庆街、六角亭街改称前卫街,荣华街先后改称红旗街和人民街。


这难道不是迷信吗?


这么在意名字?在意一命二运三风水,心心念念名不正言不顺,难道不是旧俗?怎么不破除呢?


可是欧阳不敢乱说。不敢对政府不满。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想到把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到一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让人去检选,一面让人去消遣,还得准备那无 数的轻蔑冷淡承受。欧阳度日如年。


欧阳第一次被当众打耳光, 打人者是个平时游手好闲的街办工人。欧阳问:

你怎么打人?


那人恶狠狠地说:

就要打你这个王八蛋。


那天,欧阳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三青团骨干份子。牌子约一个洗衣板那么大。站在台上, 弯着腰。一同被批斗的还有街里几个地富反坏右。 轮到批斗欧阳时,两个红卫兵把他的双手反提到极限,腰也弯到极限。这时已经是中午了。 欧阳经过几个小时代批斗, 滴水未进。精疲力尽,倒在台上。 一个红卫兵踢来他一脚,喝斥道:

装死


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随随便便对年过半百的欧阳拳打脚踢。欧阳只能忍气吞声,百口莫辨。


春节取消后,欧阳就开始难过。春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以后还有什么机会什么理由与家人团聚?现在亲戚朋友也怕与他来往。恐惧本来就很恐惧。如果一个人恐惧也好,自作自受吧。还要加上另外的重负:他的家人都跟着担心。这种担心与日俱增。担心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的提前到来。想到自己的过去不仅影响了他的现在, 还影响了他的后代。两代人都这样生活在歧视,压制和煎熬之中。欧阳一筹莫展。


那天晚上,欧阳做了个梦,少年时代的荷塘月色, 私塾里穿长袍的先生和砚台的气味, 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睡得很好。醒来,他又开始恐惧。


那天,纪念7:16横渡长江一周年。 喇叭里播放着高亢的革命歌曲:

大江升起红太阳,

光芒万丈照四方,

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 

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我们团结一心, 

奔向胜利前方, 

高举红旗, 

乘风破浪, 

永远前进在毛主席开劈的革命航道上


江边堤上人山人海。 欧阳拖着被打伤的身体, 穿过锣鼓喧天的街道,沿着长江边走到四维路小学,想看望侄女婄姑的大儿子。学校传达室的人问:

你是谁? 你要找谁?

我?


学生都放假啦。看见欧阳愣在那里,传达室的师傅笑着说。


欧阳没有回应。他感觉到处是天罗地网,自己就是地洞里的老鼠,怕光怕人怕问。怕问他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欧阳是从仁泰里不远的河岸上跳进河中的。 河岸不高, 河流水激, 他的头扎入河底泥沙中,所以没有被冲走。这一天大概是8月下旬。


他没有留下一个字。



5.

婄姑好久都不肯相信。 欧阳那么胆小怕事, 怎么敢自杀?欧阳的老板,陪姑的大伯,进出班房两次,也挺了过来。


这是个星期天。马路两边的房子,家家户户窗户都开着,像是许多张嘴巴踹着热气。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柏油马路的街面上。又是一个酷日。


婄姑走出巷子口,向左转,这是与她每天上班相反的路。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袖上衣,低着头,看着地,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三阳路车来车往。她笔直朝江边走去。 当走到江边堤旁时, 停了下来。她觉得胸口有一阵按奈不住的烦恼。婄姑又怀孕了。1967年是个羊年。婄姑第一个孩子属羊,这个孩子也属羊。十二生肖中最吉祥的动物是羊。 江边有微风吹来,这烦恼便从婄姑眼里流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她喘着气,慢慢地在堤岸上坐了下来,脸朝向江水, 一动不动。 一双眼睛, 空茫失神地直视着前方,泪水一滴一滴从眼里淌了下来。她感到一种空洞的悲哀。 婄姑常常在梦里看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他们并不认识她。他们扔下她时, 她才两岁。她从小常常直愣楞地盯着大人看, 被发现时往往很难为情。她的目光中有时充满依恋,有时是某种不自知的敌意。每逢这个时候,她的姑妈会提醒她,

不要这样瞪着眼睛看大人。


长大后, 婄姑才慢慢地不瞪着眼睛看大人了。只是在每年三十的夜晚, 她会拼命地睁大眼睛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在快要找到他们时,她却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姑父欧阳很少过问婄姑的衣食住行。婄姑参加工作后,他告诉婄姑,不要过多想自己的父母。这样只会更难受,甚至觉得生活无情。


我知道有些人会怀疑你的父母。欧阳对婄姑说道。


婄姑一直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文革一开始,婄姑是红卫兵。军管后,只服从军代表指挥。婄姑根本不敢去仁泰里。可是,听说欧阳自杀,她有了拔腿的冲动。 造反派在洪山礼堂召开夺权大会,押省长张体学到会场,宣布夺取湖北省领导权。 她所在的局里有高干走资派, 高资反动学术权威, 留洋回来的里通外国特务。与这些高官达人比,三青团的队副,算老几?  



在婄姑的认知里,姑父算是一个不争不抢,得过且过的人。他有个自己的小世界, 且沉迷于此。在别人看来,他很知足。因知足而长乐,他喜欢听戏看戏,他自己觉得世界很美好, 生活很美好。 如果说人要现实的话, 他很现实。后来, 世道变了。 他虽然觉得现实对他不公平。 他以退为进, 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何苦与人结怨结仇?如果说在民国时期, 欧阳奉行的是明哲保身。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 欧阳则毫无招架之功。他不知道,坏人也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婄姑想,姑父从来就不是资产阶级,命里只有8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但毕竟是凭本事吃饭的体面的有尊严的人。还是那个姑父,还是打算盘写阿拉伯数字,甚至还住在那个地方,一夜之间, 发生了什么? 形成了什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呢?仅剩下恐惧?是不是姑父太爱汉正街了?他坚持在汉正街,他觉得只有住在汉正街才是住在汉口。


红楼梦二十九回,贾母带着王熙凤等一家人到自己的道观去做法事。进去的时候,有个剪蜡烛的小道士来不及躲这些女眷,吓得到处跑,撞到王熙凤. 凤姐迎头就是一个耳光,小道士吓得瑟瑟发抖。贾母看了说,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贾母与凤姐,对小人物之态度截然不同,小人物的命运也就格外不一样。贾母与凤姐之不同,是不是因于她们格局之不同?


欧先生是否算这样的人?背负着小户人家的沉重希望,从小娇生惯养,哪里被这样折磨过?而那些红卫兵们,有血气方刚的,有浑水摸鱼的,更有得志便猖狂者。汉正街小,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江边堤沿江大道,在星期天的早上,其实很空荡,很寂廖。


经历过文革的人们知道,文革中,自杀者一律罪加一等,一律被定性为叛党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欧阳的遗孀,也就是婄姑的姑姑没有办法在那里住下去。那时住房的调剂主要是通过互换。


这房朝南,冬暖夏凉”. 


您家仁泰里用的是围桶。这里下楼就是厕所,不用下’”。房管员对小美说。


小脚的欧老太婆搬离了仁泰里老宅,搬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叫集贤里的地方。还好,是二楼。面积比原来小,公用厨房,仅有的两扇窗户正对着一个公共厕所。二个建筑呈T字形,间距不到5 。楼房不是新盖的,公厕也不是新盖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厕越来越脏,公厕近的居民们越来越深受其臭味困挠。


1977年深秋,婄姑大女儿准备参加高考。婄姑说:

找小姨, 辅导一下数学


莫动窗户,小美吐了个舌头,笑着对婄姑大女儿说。


莫开窗.” 小美扶了扶眼镜,又加了一句。


欧太婆躺在床上,她只能坐在痰盂上排泄。小美端着痰盂, 上面盖了张旧报纸,一趟一趟地进进出出, 上楼下楼,到隔壁的公共厕所去清洁排泄物。每次清洁完,端着痰盂,笑着从外间走进里间,把干净地痰盂放在欧太婆的床前。 欧太婆还是喜欢抽烟,也咳漱,痰也多。


婄姑大女儿坐在紧靠着窗户的写字台前,抬头看了看窗外。



1979217日,中共中央宣布撤销《公安六条》。文革期间, 受难者的名字从不报告。 文革之后, 够级别的人,才能被报纸发表平反的消息。街办商店的一个会计, 社会最底的一层人,没有资格被纪念。


国际防止自杀协会(IASP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uicide Prevention)和世界卫生组织(WHO)于2003年将每年的9月10日作为世界预防自杀日”World Suicide Prevention Day (WSPD)


三中全会后, 西军电给小美补发了毕业证。上世纪90年代初,小美一家移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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