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令芝来美国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么长时间她只回去过两次。回哪儿去啊?当然是她的家乡,那个在中国版图上很不起眼的离西安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小小的村落。 熟人和朋友谈及此事,都免不了好奇地问她:“这么久没回去,你不想家呀?”令芝总是淡淡地笑笑,说:“嗨,久了,都习惯了。”“习惯了?习惯什么了呢?”大家只是心里这样嘀咕,她的回答还真是有些令人费解。不过,谁也未曾注意到,在令芝转身的那一霎那,她是竭力把那就要涌出眼角的泪,悄悄儿地咽进了肚子。哎,令芝,有谁会理解她的苦衷呢? 令芝十六岁便离开了家乡,去北京念大学。她曾是她全家的荣耀,她也曾是她们全村的荣耀。进京上大学,那就是中了状元啊,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女状元。“神童”,“神女”,村里人把这些他们能够想到的最光灿的桂冠都送给了她,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儿。 大学四年里,令芝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份心气儿,她昂扬,她骄傲。她也真的应该骄傲,因为她是这个小村的骄傲,她可不能辜负乡里乡亲,父母兄妹的厚望啊。令芝真的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孩儿,她果然不负众望。在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就申请来美就读研究生,而且还是一所常青藤名校。在八十年代中期,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那时,国人知道出国这条“金光大道”的还不多。还是令芝的父亲说得好:“咱闺女能出国,是天分更是福分啊!人家的娃儿也不笨,可就是没咱芝儿的运气冲。” 说来也是。令芝这出国的运气真不错。她毕业分配到省城的一所高校,很快学校便有了公派出国名额。凭着令芝的聪颖年轻,又是从京城毕业的,那个名额好像是非她莫属了。就这么着,她被选去考托,联系学校,办护照,办签证,一路顺风地拿到了那张去美国的飞机票。她就像在做梦一样,事事顺利,就好象有一股风,非要把她给吹到太平洋彼岸似的。令芝最感到幸运的是,这出国的一切费用,包括那张机票都是公家出的。如果不是这样,美国,她哪儿来得起呀?甭说别的,就单单那张机票的三千五百元大钞,她要不吃不喝攒上三年才成。她当时的死工资只有五十八元整,即使加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总共也就七八十块钱。令芝的家里就更掏不出这笔“巨额”资金。 说起来,令芝家还算不上纯粹的农民家庭。她的父亲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只是刚刚上大学一年,就赶上了文革。停课闹革命,批判臭老九,那些个令人热血沸腾的日子,令芝的父亲就躲在他农村的家里,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看不惯也害怕那些运动。不过,好在他最终还是拿到了一张文凭,而且进了坐落在省城的一家工厂,开始做起了技术员。令芝的母亲只有小学文化,丈夫在外工作,她就带着三个孩子和婆婆在家务农。令芝排行老大,她有一弟一妹。如此的家境使她从小就习惯了拮据的日子。 那年,当飞机载着她缓缓地离开首都机场,当父亲母亲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中愈来愈模糊,令芝,这个来自陕北的乡里妹子,这个自强倔强的年轻知识女子,她从心底里感激命运,感激命运之神让她这么早就踏上了美利坚这块富饶自由的土地。 来到美国之后,令芝的日子似乎变得不那么顺利。由于种种原因,她曾两易导师,直到第四个年头上,她才开始攻“博”的里程。不知道为什么,自来美国那天起,令芝就总是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压力不是学业上的。令芝天赋极高,她生来有一个数理脑子,那些令女生们叫苦连天的课程,从来难不倒她。而她的语言天赋也是这般得天独厚,这又令男生们羡慕不已。那她这份压力又是哪儿来的呢?应该说是来自她的内心。是那种心理压力。她感到生存的竞争,她害怕失去奖学金,她要竭尽全力争取老板的赏识,为了争到有前途的课题,为了文章能发表,而且能在一流杂志上发表,为了老板那“价值连城”的一纸推荐信,为了这无穷尽的“为了”,她必须想方设法。这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但是,她却必须面对,不能退缩。令芝变了,她变得有些脆弱,甚至有点儿敏感。 她开始想家了。有时她会出奇地想念妈妈,想她那双粗糙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那种暖暖的感觉,想她亲手蒸的白面馍馍和那刚出锅的香喷喷的小米粥。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家想得泪流满面。有几次,她从梦中惊醒,轻轻地呢喃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是她来美国的第五年。令芝在心里叹息地对自己说:“我真的该回去看看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