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评论-伏牛-万维博客-万维读者网（电脑版）

暑假里，猫蛋，狗蛋，兰香带着建良，润叶带着虎子，燕子，乐乐，都聚集在老汉孙玉厚家，他那一向冷清的院落立马就热闹起来。大点的孩子都会帮忙了，从院子边上的水龙头那里往家里提水，刨土豆，劈柴火，这些事都不用他自己动手。小点的建良跟在燕子和乐乐的屁股后面满村跑，常常在东拉河滩里玩的满身泥巴，大人喊着回家吃饭了还不舍的走。

孙玉厚老两口待乐乐当自己的亲孙子，和虎子，燕子一样。孩子们还常常把润生家的亮亮和晴晴也喊到一起玩，他们有时候在孙玉厚家，有时候在田福堂家，饭点上赶到谁家了就在谁家吃，饭桌就是孙玉厚家杏树下面的条石，或者田福堂家的碾盘。

田福堂和孙玉厚年少时在金光亮的门上扛活，是伙吃一罐子饭，伙睡一个铺的兄弟；后来他发达了，当了支书，孙玉厚是个平头百姓；再后来孙玉厚家的儿女出息了，田福堂成了一个普通老汉；到老了，俩人又结成了亲家。人到了这个年龄，怕冷清，就喜欢看着儿孙们热闹。两家人都争着给孩子们做饭，都拿出最好的饭食给他们吃。俩老汉蹲在旁边的地上，孙玉厚拿一根烟袋，田福堂端一缸子茶，看着一大锅的面条，一大盆臊子须臾之间就见底，品味着那种天伦之乐所带来的幸福。

孙玉厚唯一的缺憾就是果果没在跟前，但肖韵执意不肯去，结婚那次的印象她还清楚的记着，厕所，洗澡都不方便，吃饭也不卫生。没办法少平只能过一两个月给他们寄几张相片过去，老两口拿着照片就能看上半天。

暑假结束，孩子都走了，孙玉厚老两口心里一下子空拉拉的，几天都没什么胃口。做饭也不想多花心思，下点浆水面，就着孩子们给买的“好东西”吃。几个孩子都孝顺，怕父母在农村受苦，给他们买了各种罐头，点心，蛋糕，尽管走之前兰香一再交待，这些东西要赶快吃，放久了就坏了。但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也不舍得这些东西当馍吃，每顿少吃一点，多吃几顿，就能多享受几次美味。

然而好的点心，蛋糕保质期都不长，没多久就长出了绿毛，但那他们也不舍得扔——那可都是孩子们花钱买来的。结果东西还没吃完，老两口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开始他们硬是扛着不给孩子们打电话——孩子们都忙，回来一趟的功夫少挣的钱是他孙玉厚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后来少安和润叶，兰香和吴仲平，还有少平还是赶回去了一趟，给他们留了一些钱，又匆匆忙忙的走了，由兰花回来伺候他们。村里的人们纷纷感叹，孙玉厚家的另外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然而真到他病的时候，却是最老实的兰花在身边伺候他。

少平回去的时候很想让肖韵也一起去看看父母，哪怕回去给端一碗饭，也是尽了媳妇的义务。但肖韵不想去，他拿出一大笔钱给少平，让他交给父母。然而少平知道现在钱对父母来说没什么意义，他知道父母的苦楚，也理解肖韵的难处，他把这一切都归过于自己——自己没能给肖韵和果果一个和谐完整的家，也没能为孙家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每次回到双水村，他都害怕面对乡亲们热情的问候：“有半年没回来了吧？” 他只能应付着回答一句：“矿上忙的很。”如果人再多问一句：“怎么不把娃子也带回来看看？”他就只能应一句：“肖韵晕车，回来也不多住，路上太折腾。”赶紧离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心虚，觉得人们都看穿了他说的谎话，都在笑话他。少平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就连老实的润生都比他强，最起码人家祖孙三代天天都能见着个面。但少平没有办法改变这些，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上进，让父母脸上有光，为果果赢得一个好的未来。他所有努力的目标都是父母和孩子，而自己的一切都无所谓。他不过生日，遇到节日除了给父母打个电话外，不做任何庆祝。在他看来，父母没能享受到天伦之乐；果果没有享受到双水村那美丽的山川河流，冬暖夏凉的窑洞，自己的任何享受都是罪孽。

除夕夜里，给父母打完电话，把果果哄睡了。肖韵招呼他过去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少平却并不理会，他拆开一瓶西凤，一口气喝下去半斤，躺倒床上睡了。然而想想电话里母亲关切的声音，希望他们三口人回家的那种期望，他怎么也睡不着，又想起了晓霞日记里面的话，想着想着，忍不住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肖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安慰他，少平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的流泪。哭了一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少平混混沉沉的睡去。第二天他早早的醒来，他知道那是双水村里的人大年初一早上放第一挂鞭炮的时候，然后马上会有给祖宗烧香，献礼，磕头。如果在双水村，一定是虎子带着果果，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挑着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开始放，就像小时候哥哥带着他那样。

肖韵和果果还没有醒，少平轻手轻脚的下了一碗饺子先自己吃了，出门到井下去慰问节日里还在井下的工人——在少平奖罚制度下，工人的积极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很多人愿意放弃春节的休息，去挣这一天的工资。

从井下出来，少平洗了一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和矿上的领导一起去给老干部拜年。这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习惯，老干部虽然退休，但他们提拔的人在不同的岗位上掌握着实权，让他们高兴，工作就能容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