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天, 诊所来了一个老头。他一句话也不说,呼吸短促, 两手撑着检查床床沿, 悬空的脚荡来荡去。 看着老头那副模样, 我东扯西拉, 找龙门阵和他摆。乱说了几句后, 他突然说: 我只喜欢乔瓦尼(Giovanni)。 我问: “乔瓦….?” 老头: “乔瓦尼。” “谁是乔瓦尼?” “ 他是一个音乐家。 我只喜欢乔瓦尼。” “他肯定很出色。” “对,他的音乐使人放松。” “就象雅尼(Yanni), 恩雅(Enya)?” “我不喜欢新世纪( New Age)。” “就象德彪西?” “我恨古典音乐。” “这个乔瓦.. 究竟是什么家伙?” “他是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 我知道黑手党、教父、帕瓦罗蒂, 还有一个写歌剧的老家伙, 叫威什么的。” “我们有一个乔瓦尼俱乐部, 我们的俱乐部有一个网站。” “有意思。” “我给你一盘磁带。” “谢谢。” “他非常出色。 我只喜欢乔瓦尼。” 过了一个多星期, 早已忘了这场对话。诊所的Medical Assistant递给我一盘磁带, 说是一个病人送给我的。磁带盒子上写着: 乔瓦尼.玛拉地(Giovanni Marradi) 的钢琴曲, 以及Giovanni Marradi 的网址。 下班后, 把带子塞进音响,开车回家。乔瓦尼的钢琴确实使人放松,简单而自然。 一边开车, 一边听, 感到脸上一阵阵凉风吹来。几股细细的电流, 麻酥酥地从头皮向下传。 忙碌了一天后的头昏脑胀, 变成小睡后的清醒。 总感到乔瓦尼的音乐象新世纪, 虽然不象雅尼那么玄乎, 恩雅那么迷乎。 上网查了一下, 发现这个意大利人就住在南加州, 卖了很多光盘。 有的网站把乔瓦尼归入新世纪,有的基本不提他和新世纪有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 任何音乐, 只要你迷迷糊糊听不出个名堂, 你就说是新世纪, 十有八九不会错。 把寒山寺和尚撞的钟声录下来, 也是经典新世纪。 二 最初注意到雅尼(Yanni), 是在电视上看到他在雅典卫城(Acropolis of Athens)罗马剧场(Odeon of Herodes Atticus)的音乐会。 罗马剧场比希腊剧场豪华,但只是希腊剧场的回声。 夜晚, 灯光照射下的舞台, 和舞台周围的几千听众, 在无边的黑暗中, 悠长的历史里, 显得孤孤零零。 雅尼长发批肩, 黑黑一溜胡子。 每弹一曲, 不管长短, 观众们总是欢声雷动。 欢呼声中, 雅尼站起来, 满面春风, 高举双手, 向前方和左右的观众致意. 雅尼的乐曲, 首首使人浮想连翩: • 日出之后(After Sunrise): 登高远望, 黄沙滚滚, 大半个腥红的太阳, 在地平线上扭动颤栗。 • 美人鱼(Mermaid): 水晶宫前, 一队美人鱼在透明的海水中来回穿梭, 她们的尾巴拍出铮铮的金属声。 接着又过来一队美人鱼, 列队整齐, 尾巴踏着海底, 跳跃行进。 • 还有秘密誓言(Secret Vows), 有如耳语(Almost a whisper), 八月的尽头(The end of August), 第一次接触(First touch)…… 印象特别深的, 是安静的人(Quiet Man)。 音乐急促、紧张、燥动不安。 似乎一个人弓着背,脚步短促, 匆匆向前走几步。又突然回头, 又是匆匆几步。 每走一步, 他的脚高高提起, 重重落下。他的身体前倾, 头发零乱。 他瘦骨嶙嶙, 面无表情。 听安静的人时, 常常想起本科时的室友老云。 老云沉默寡言, 身材高大, 四肢发达, 头脑不简单。 走起路来, 腰笔直僵硬, 表情严肃, 手臂微微外伸, 两拳紧握。 一次, 他和几个同学, 帮我姨妈搬家。 他比我跑得还快,鼻尖上布满汗珠。 他老婆是他高中同学, 在一个工厂里当会计。 毕业前夕, 他老婆来校看他, 住在一楼的女生宿舍尽头。 老云住二楼, 每天在煤油炉子上炒菜炒蛋。然后端着锅, 穿过大半个宿舍, 给老婆送去。 毕业留言, 我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 ……. 默默地坐在窗边, 死死盯住书本, 似乎寝室里的喧嚷与你无关。 管他什么海外奇谈, 管他什么打情卖俏。 默默地笑了, 严峻的直线变成柔和的曲线, 如孩子般的天真, 使人忍不住要和你倾吐什么…… 在你铜像般沉默的面孔后面, 是一双焦渴地张望世界的眼睛, 是一颗渴望倾诉的心灵。 …… 老云读留言时, 微笑着不发一言。 毕业后一个多月, 给我写来一信。 说我的留言使他忍不住哭泣。 他父亲也没有把他认识得那么清楚。 一年多以后, 老云当上了当地医院的院长。 一天, 他到学校来串门。 谈起他当院长的经历, 如何处理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 如何胡箩卜加大棒。 说起来头头是道, 滔滔不绝. 沉默的人, 心中有万语千言。 滔滔不绝的人, 心中也有千言万语? 三 从访问学者唐老头那里, 初知恩雅(Enya)。 唐老头五短身材, 酒糟鼻。 一笑, 露出两颗漏风的虎牙, 稚嫩可爱。 老唐在一个台湾老板那里打工, 每天的研究工作, 就是给全封闭温室里的几株植物浇浇水。 老访比老访, 老访不一样。 唐老头是我们几个老访中唯一的有车族。 周末, 几个老访挤在他的车里去买东西, 看电影 。 老唐开车只看正前方。 要换道时, 后座的老访观察道路情况, 时机成熟, 就大吼一声: 换!! 唐老头头也不动, 一转方向盘, 就窜到旁边的道上。 一个周末, 唐老头打电话邀我到他那里喝茶听音乐。 他刚买了两张CD, 一张是恩雅的水痕(Watermark), 一张是电影阿拉丁(Aladine)插曲。 与其说是被恩雅的音乐吸引, 倒不如说首先是被CD的封面吸引。 在随意涂出的几片红叶陪衬下, 恩雅素装淡抹, 酥胸微露, 瘦削高雅。后来买了几张恩雅的CD, 最喜欢的还是第一张: 水痕(Watermark)。 大概歌星们的光盘,越到后来越不卖座。风格相同,嫌你重复。 风格不同,又感到不习惯。 《水痕》中, 最喜欢的是她唱的几首歌: 在你的岸边(On your shore), 流放(Exile), 夜幕降临(Evening falls)。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栏露华浓。 碧眼迷离, 朱唇半启。 迷离的歌声, 伴随着似隐似现的叹息。 如柔波拍岸, 如云雾缥缈。 恩雅, 梦一般飘然而来, 飘然而去。 纤纤十指, 如雪白纱, 从虚空轻轻拂过, 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断魂香。 很长一段时间, 每次大的事件前, 诸如那些无休无止的考试、面试, 总是靠恩雅的音乐来镇静情绪。 十月份纽约面试。在法拉盛找了一家中国人开的黑旅馆,$50/天。 面试的前一天看好地图。 面试当天, 旅馆老板帮我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老三届, L 签证出来后就没有回去。 他说转了美国不少城市, 发现还是纽约好。 没有人管你的身份, 不需要说英语, 工作好找。 司机聊得忘乎所以, 把路开错。 幸好我看过地图,兜了一小圈, 多花了半个多小时, 到医院时离预定的时间仍然有一个多小时。 有一点头晕脑胀, 在咖啡馆找了个角落坐下。 带上耳机, 听水痕(Watermark)。 在遥远朦胧的歌声中, 猛烈撞击胸膛的心渐渐平稳, 浅短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 烦躁的头脑逐渐清新。 听到流放(Exile), 冷静清醒, 跃跃欲试。 问着路, 向面试的办公室找去。 电梯里只有一个人, 头发灰白, 半秃, 满脸皱纹, 好象是什么办公室职员。 电梯门要关上时, 看见一个人正要进来, 我飞起一脚, 把电梯门卡住。 那个人进来后, 随后在二楼出去, 电梯里又只剩下我和那位老先生。 我没话找话: 这里真热。 老先生说: 我估计管暖气的人, 到这里把暖气打开以后, 就回家睡大觉, 再也不管这里是冷是热。 我说: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工作, 也许我应当申请那个工作。 老先生笑起来。 到了五楼,他说, 我要找的办公室就在五楼。 出电梯向左, 然后向右。 看来他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到了办公室, 办理完文件, 其他申请人也陆续来到。 又等了十几二十分钟, 大家进入一个房间, 里面坐着的, 就是在电梯里碰上的那位老先生。 他对我说: 很高兴又见到你。 我是科恩大夫(Dr. Cohen), 内科代理主任, 今天主持面试。 面试先由他介绍实习安排, 医院。 然后一个实习医生带我们转医院。 转完后回到原处, 等待正式、一对一的面试。 我第一个进去, 除科恩大夫, 还坐了三个人。科恩大夫 一一介绍, 一个内分泌, 一个肺科, 一个心血管医生。 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后, 肺科医生步步紧逼, 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科恩大夫突然把他打断, 说: 你先出去一下, 五分钟后再进来。 肺科医生说:把你的笔记本留在这里。 再进去后, 肺科医生说: 我们决定现在就给你位置, 你愿意接受吗? 科恩大夫说: 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 可以先考虑两三个星期。 又转了几个医院后, 我打电话去, 接受了他们的Offer。 我开始实习时, 得知科恩大夫因车祸去世。 谨以此曲悼科恩大夫。 The Memory of Tr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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