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九歲,跟爸爸住在芷江七里橋木油坡,當時芷江師範的校址。文革一開始紅衛兵先是造反,接着串聯,學校就癱瘓了。老師有的被趕走,有的自己嚇走了,沒有幾個還在學校,羅恢灼老師是當年屈指可數還住在學校的老師之一。他當年大概三十出頭,中等個頭,比較白淨,不拘言笑。他是教語文的,有點老夫子的味道,但熟悉了會覺得他並不迂腐。他結婚了,夫人楊良枝,是城南小學語文老師,因為在城裡教書比較遠,就和兒子住在城裡,沒有搬到木油坡,所以平時就羅老師一個人住在芷江師範。
據當過我初中班主任的楊曉康老師說,羅恢灼老師是洞口人,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擅長古詩文。芷江還有另外一位羅中化老師,也是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在漢語上造詣很高。他們倆被大家稱為是芷江的“大鑼”,“小鑼”,意思就是“響噹噹的”。 羅老師雖然大我二十幾歲,本來不會有什麼交集。但那時學校基本沒有什麼人,學生老師加起來才幾十人。我們是鄰居,都住在一棟長平房(就是二戰時期飛虎隊,和後來美國空軍宿舍)。就是那種長排房,前面有一條長廊。夏天我們常常會坐在走道上的長凳上。或者是前面的護欄上乘涼。 
芷江七里橋受降舊址(原國軍陸軍司令部) 這座房子被銷毀,後來是從木油坡(相隔一公里左右)我們住過的房子搬了一棟過去。因為都是美軍所建宿舍,所以是一樣的。當時木油坡有三棟這樣的房子,其餘兩棟被撤除。這棟房子是不是我住過的不知道。 記得有一次,我們倆坐在長廊上的護欄上聊天。他對我說:“人這一生很短暫的,過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邊說邊捲起袖子,給我展現三十出頭的他的胳膊,那個意思就是他的肌肉已經開始萎縮了。 當年因為我媽媽在縣婦聯工作,住在城裡,沒有過來跟我們住。爸爸根本不會做飯菜,我喜歡嘗試新事物,於是就自學做飯。沒有人教就自己做,多次切到過手,炒出來的菜也不怎麼好吃。隔壁小我一歲的女孩丁燕做菜比我老道,吃飯時我們喜歡出門在走道上互相嘗菜。有一次,她嘗了我炒的茄子,對我說:“你的菜有一股生油味”。我說:“因為我放的油比較多”。她笑笑說:“是你炒菜時沒有等油冒煙就放菜了,要等冒煙再放菜才不會有生油味”。我才知道原來油要冒煙才能放菜的道理。當然這是過去中國老式熱榨煉油法練出來的那種黑乎乎的油炒菜時需要冒煙,現在用的冷榨法榨的油不用冒煙也沒有生油味。 慢慢地,我炒得好一些了。爸爸雖然不會做,也不做,但他不挑食,從來不抱怨,所以我得以一直在家做“主廚”。只是他總要我去五六百米開外的河邊洗碗,說那裡水才乾淨。我總不情願,說我們家的水從井裡來的,比河水還乾淨。河邊有人洗衣服,洗澡等,其實並不乾淨。但他不聽,逼着我去河邊洗。我常常在二百米外的小溪里洗,他後來發現了,還打過我。直到有老師告訴他:河裡的水不一定乾淨,還是在家裡用熱水洗最好。他這才沒有強迫我去河邊洗碗。但在我做菜上,他從來沒有意見,放鬆讓我做。有人說:一個能幹的媽媽會逼出一個能幹的女兒。我想說:一個不能幹的爸爸會逼出一個能幹的兒子。 羅老師自己做飯菜,雖然我從來沒有吃過,但覺得他做得不錯。我記得他每年入秋就開始做霉豆腐(豆腐乳),非常好吃。有時候送我一點嘗嘗。我問他:“這霉豆腐都放發霉了有營養嗎?”,他回答說:“只要味道好的東西都有營養”。當年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一直記得。 我後來請教羅老師怎麼做霉豆腐,第一年我是觀摩。他做的時候我就去他家看他做,他很仔細地告訴我每一步怎麼做。因為做霉豆腐有很多步,幾個月的時間。每次他要處理下一步都會告訴我,我就去看他做。第二年我就按照他說的自己做了一次。找了一個大籮筐,把剪成五六寸長的稻草,放進去,大概一寸半到兩寸厚。把買來的豆腐切成一寸半長的塊,放在稻草上,間隔半寸左右。豆腐上再放一層稻草,然後再放一層豆腐,如此重複直到所有豆腐都放在了稻草上。把籮筐放在通風的地方,大概要一個月,豆腐開始發霉長毛,這時候就開始把豆腐用乾淨的筷子輕輕夾起,放進一個醃菜罈子也叫醋罈子裡,放一層豆腐撒一層鹽,再放一層豆腐,再撒鹽。 
放完後,羅老師會撒酒,說做出來的霉豆腐會比較香。但爸爸不喝酒,我們家裡沒有酒,我就只能不加酒。另外可以加一些辣椒末,這樣做出來的就是辣味的霉豆腐,家裡也沒有,只能做不辣的。最後蓋上蓋,蓋口處放水以隔絕空氣。等上兩個月,差不多快過年的時候,霉豆腐就可以吃了。 我是小孩,初學,沒有酒,沒有辣椒末,遠不如羅老師做得好吃,但也還像那麼回事。第二年我們隨着芷江師範又搬回了城裡原芷江師範的校址,父母太忙,根本不能照看我,把我寄養在馮維老師家。自己不做飯了,也就沒有繼續再做霉豆腐了。 過了大概三年,我們和羅老師又成了鄰居。這時我們都住在當時的芷江中學,也是原芷江師範大禮堂邊上,靠學校浴室的一棟兩層木樓。二樓不住人,我們都住一樓。我們隔壁是羅老師家,再過去是蘭蘭家。每家都是兩間房,沒有廚房,就在外間做飯。 羅老師與他夫人楊老師,還有大兒子羅元,小兒子羅文住在一起。我們是爸爸媽媽,我和大弟弟樂平。 我當時讀初中,父母都忙,所以家裡一多半的時間是我做飯。有一天,羅老師家裡有客人,他過來借了兩個碗用。還碗的時候他告訴我:“洗碗的時候不能只洗裡面,碗外面也要洗。我發現你的碗外面有油漬,應該是你沒有洗外面的原因”。我當年確實不知道洗碗還要洗外面,從此之後,我洗碗就兩邊都洗了。羅老師又一次教了我生活技能。 羅老師當時教語文,教比我們高一年級的學生。有一天,他家門緊閉,但我在外面能聽見他在說話,而且還很大聲。他很嚴肅地說:“毛主席還健在,你怎麼能用‘毛主席的一生’這樣的題目?”,沒有回答。然後又聽他說:“只有一個人去世了,我們才能說‘某某的一生‘。你不能這樣說毛主席,這樣說是很危險的“。隱隱約約聽見有一個男生很低聲的辯解,大概是說他沒有表示毛主席已經去世的意思。我過了半小時再次經過他家時,他家仍是大門緊閉。他還在和那個學生談話,好像是讓他用另外一個題目重新寫一篇。直到一個小時後,那個學生才離開。 經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如果有人惡意上綱上線,是夠得上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去坐牢的。羅老師應該是不願看到一個十幾歲的學生就這樣毀了一生的前程,才把他叫來家裡,關起門來談話,而不是把這事捅出去。 羅老師的夫人楊老師脾氣很好,比較隨和。羅老師人不錯,但就是太認真,比較倔。他們的大兒子羅元話不多,在外面好像也還好。但有一次,我發現他們父子倆簡直太像了。 那天他們家也是大門緊閉,我走過時可以聽見羅老師很生氣地在訓斥羅元。聽不清說什麼,但知道在罵羅元。裡面只有羅老師的聲音,羅元一聲不吭。等過了半小時再經過他們家時,門仍然緊閉,不時還傳出“啪”的打擊聲,是那種拿木條打人的聲音,伴隨的是羅老師的數落,和“你認不認錯?”的問話。但聽不到羅元的聲音,沒有叫喊,沒有求饒,也沒有認錯。這可能更加激怒了羅老師,所以啪啪聲越來越大。就這樣至少有半小時才慢慢安靜下來。 羅元比我小几歲,他與我小弟弟差不多。過去不了解他,但那一次讓我領教了他的倔強。碰上一個倔強的羅老師,父子倆這齣戲讓我一輩子都記得。 羅元的弟弟羅文像媽媽,比較隨和,外向,與父親的關係就好很多。經常在羅老師面前開玩笑,從沒有見過羅老師打過他。 不過後來羅元與羅老師的關係還可以,至少沒有撕破臉。可能是媽媽楊老師從中調和的原因。 當時學校新來了一個校醫,是長沙衛校畢業的護士,叫章斌。二十出頭,年輕漂亮,人也很聰明,我們叫她章醫生。她住在我們那棟樓的另一頭,去學校水房,食堂都會經過我們門前。羅老師如果見她經過,常常會叫一聲:“裝病”,就是諧音“章斌”,當然不是那麼准,但含糊一點聽起來好像也差不多。而章醫生也總是會回他一句:“羅會說”,諧音“羅恢灼”。芷江人把“灼”念得有點像“說”。我突然發現,羅老師也有幽默詼諧的一面嘛。 後來章斌嫁給了孫喬生,一個當年芷江的大帥哥,也是我同年級同學孫雲生的哥哥。後來他們調到了長沙,我在湖南農學院時,還給我介紹過一次對象,沒有談成。這是後話。 我後來鄉下插隊當知青,然後考大學,與羅老師沒有什麼接觸。但他斷斷續續一直是我們家的鄰居,與我父母關係一直不錯。 可能是1990年代後期,羅老師得了癌症。2000年,我請父母來美帶孩子。羅老師送他們走的時候說:“可能我等不到你們回來就會見去馬克思了”。爸爸媽媽勸他樂觀一點,好好養病,等他們回來。 大概2001年底還是2002年初,還在美國的爸爸媽媽接到芷江來的信,告知羅老師已經去世,當時應該只有六十多歲。 2023年9月17日初稿, 2023年10月2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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