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写过一篇博文,密宗和双修 ,有网友读了以后感兴趣,问我密宗是否主要在藏传佛教中流行,而中原是否主要是禅宗和净土。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只不过问题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想要详细的介绍,可以写一本书了,或者至少讲上它个几堂课。当然也可以简单一点说,今天就聊一聊禅宗和密宗当年在西藏交手的一段往事。 密宗是在公元前五世纪释迦牟尼在世的时候就有了,据说它的祖师是维摩诘居士,当然这颇有些封建迷信的味道。现在一般认为,密宗的根本经典《金刚顶经》和《大日经》,在公元六七世纪就已经在印度流行了。 密宗传到西藏和中土的时间,几乎是同时的,是在公元八世纪初,当时正值大唐盛世。密宗在西藏叫做藏密,在唐朝叫做唐密。而在此之前,禅宗已经从中土传到了西藏,据现在考证,那主要是来自神秀的一脉。当时在西藏,密宗和禅宗并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在藏王赤松德赞时期,西藏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件,拉萨法诤。这主要是因为密宗的渐修法门和禅宗的顿悟法门,虽然都属大乘佛教,在佛法的见地上并无不同,但是在具体修行的理念上截然不同。为此双方在西藏展开了一场历时三年的佛法大辩论。 这场辩论开始于公元792年,是由赤松德赞亲自主持的。这是佛教史的一件大事,具体参与辩论的,是密宗来自印度的莲花戒论师,和禅宗来自大唐的大乘和尚摩诃衍。莲花戒论师是寂护法师的弟子,著作良多。他曾经为许多佛经作注解,著名的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释》,他也曾为《稻秆经》作了注疏。而辩论的另一方,大乘和尚摩诃衍,来历也不寻常,他是唐朝的禅宗僧人,属于东山法门,是神秀派的一位禅师。他在西藏传法多年,名望极高,弟子众多,赤松德赞的王妃没庐萨墀洁莫赞(法名绛求洁赞),姨母以及王子苏毗都拜摩诃衍为师进行修行。 而这一次辩论,既是密宗和禅宗的较量,也是渐修和顿悟两种修行法门的直接对话和辨析。我找到了一些对当年拉萨法诤的描述和记录,和大家分享一下。 辩论在拉萨桑南的菩提寺举行,藏王坐在中间,莲花戒论师,他的弟子益西旺波及伯央等少数人坐在左边,摩诃衍及追随他的多数人坐在右边。藏王首先致词:“我本人对佛法非常崇敬,造了很多寺庙,把三藏教法翻译成了藏文,希望雪域正法兴盛,有正确的修法次第。但现在,佛法中产生了两个不同的见解,一是摩诃衍的修法,主张不忆念、不作意,只如睡觉一样地安住;二是先伺察抉择法界的本性,然后观修证悟,依靠出世的无漏智慧遣除分别的执著相。这两种相违的见解不可能都正确,因为一个佛教不可能有两个导师。所以请来你们二人辩论,辩论时应不违佛法的密意,而不能有世俗的斗诤烦恼心,负者应向胜者献上花鬘,而且不能再留驻西藏,必须离开此土。” 摩诃衍先陈述他的观点:“万法都是分别心所造,作善不善业,其结果不外乎往善趣和恶趣二途,仍未解脱生死轮回,而且是成佛的障碍。譬如黑白两云,任何一种云都是障蔽天空的,须都不作意,由任何也不思想而完全解脱生死轮回。任何也不作意、不加分别、不去观察,即是‘无缘’,这与一时顿入十地无异。”又说:“修十度的十行法,是佛为下根人宣说的法门。”并以比喻对莲花戒论师说:“你讲的先从皈依发心起修的方法,就如猴子爬树一样,而我的不忆念而成佛的修法,就象金翅鸟直接降落在树顶上一样。” 莲花戒论师辩论道:“如你所说任何也不思想,即是舍离了‘妙观察智’,这样也就舍离了出世的智慧。如果仅作‘无想念’,那么昏倒或失去知觉的时候,也就应成为证得了‘无分别’的出世智慧。”针对摩诃衍所作的譬喻,莲花戒论师说:“你所作的譬喻与你的观点正好相违。因为金翅鸟一开始也要从地面起飞,越飞越高,最后才到达树顶的,并不能一开始就飞到了树顶,所以与你的一开始就不作意、不伺察、仅放松安住的观点恰好相违。” 这时,藏王开许双方的弟子,侍从等都可以参加辩论,于是伯央便说:“按照对方的观点,有不知法界的本性、不用修法就可成佛的过失”。因为一开始就不观察、不忆念,仅放松安住,这即是不知法界本性;睡眠即是禅定,即不用修法。 接着,益西旺波也发问说:“按照你的观点,不需修就已成佛了,那么以‘不忆念’去修也就没有必要。如果你说一开始还未成佛,还需要慢慢去修,那也就不成你所说的顿门修法。比如登山,须一步一步攀登上去,如果未迈一步,说是已到了山顶,这是不可能的。同样,你说需要修,但是又说不忆念,不作意什么,不修什么,放松安住,这样是不可能到达成佛的目的地的。资粮未圆满,业障也未清净,怎么可能圆满断证功德成就佛果呢?如你所说什么也不须作,只须睡眠,依此理则应连饭也不用吃了,但那就会饿死,哪里还谈得上成佛呢?” 摩诃衍以及弟子们对于这些有理有据的话无法以教理根据回答,只好向莲花戒论师献上花鬘,承认自己失败。 于是,藏王赤松德赞宣布说:“从今以后,在雪域大乘的正见应该依龙树菩萨的见;行应依阿阇梨菩提萨埵等弘扬十度的‘十法行’,禁止‘一开始就不作意’的无念和尚宗的修法。” 其后,摩诃衍和尚被遣送回汉地,藏王下令将其五部论作了窖藏,以不再误导修行人。辩论后,藏王赤松德赞请莲华戒论师将他的观点写成论著,于是莲花戒论师奉命造了三部《修行次第》,现收于《丹珠尔》。前两部《修行次第》讲述次第的修法(其中第一部已在北宋时由施护三藏翻译成了汉文,题为《广释菩提心论》),后一部主要收录并破除摩诃衍的观点。又作了《中观光明论》,较广地分析了摩诃衍的观点,并指出了其谬误所在,所以《中观光明论》也可以说是第三部《修行次第》的广释。此后不久,摩诃衍的四个弟子来到藏地行刺莲花戒论师,大师受伤后示现圆寂。 在这场法铮之后,在整个藏地,密宗成为了唯一的佛教宗派。由于藏王通过自己世俗的权力树立了密宗的权威地位,这为后来西藏的政教合一种下了因果,以至于后世的历届达赖喇嘛在西藏不仅是宗教领袖,也成为实际上的政治领袖。这一点,我本人觉得是非常不可取的。当然,西藏密宗里面也有不同的教派,比如说,格鲁派,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等等。 我对这场辩论的内容很感兴趣,也很欣赏双方的见地和修养。不过,我并不赞同藏王最后对法诤双方的处理。我个人的看法是,渐修和顿悟是佛家修行的两个重要法门,渐修是基础,顿悟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层层超越。我自己虽然是密宗弟子,但是我并不认为渐修是唯一的修行法门。每个人的根器不同,也应该相应的会有不同的修行之路。我以前写 修行的一点体会 的时候有详细探讨过自己对修行的理解,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一读。 除开西藏,在唐朝的密宗也一度非常兴旺。后来唐密还传到了日本,分为了东密和台密,在日本发展得很不错,并在二十世纪传到了台湾。但是,在唐武宗会昌毁佛之后,密宗在中土几乎绝迹,而禅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渐渐普及,并成为现在中国佛教的主流。 中土密宗的复苏,大约是在清朝乾隆年间,因为福安康入藏,颁布《钦定藏内善后章程》,并带回了大量的密宗僧人入京。当然,后来还有东密的回流,以及最近二十多年,西藏的很多密宗僧人到了内地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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