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看他一个劲地只跟那个年轻的摩洛哥女说话,他理都不理睬我们 “,
我越过圆桌子上大盘中的意大利黄色鸡蛋面做的奶酪饺子瞟了一眼达利右手边一位穿着黑色夜礼服的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大大的黑眼睛,头发高高地盘着,很漂亮,她正开心微笑着和达利说什么。 瑾敏拉长脸,满脸不高兴地在我右边低声抱怨,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了几眼那个抢走她男人注意力的摩洛哥女子,最后她把叉子放下,什么也不吃了,开始拉长脸对达利说些硬邦邦的话。就在其他人觥筹交错时,他们两个人在宴席上争吵起来,宴席上有几个达利的朋友或熟人,有几个陌生人,那些意大利男女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看几眼,我坐在一旁即难堪又厌烦,脸上还不得不挂着虚假的微笑,左手边的一个有着羚羊一样大眼睛的女人跟我客气地讲了几句话后就开始一个劲地用夸张地语调说” tu parli molto bene l'italiano“,(你说这么好的意大利语) 我想她在把我与瑾敏相比才这么说的。 这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夜总会举办冗长无聊的除夕宴席桌,终于熬到新年钟响时刻,开始演奏慢步舞曲,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可能腰早就坐疼了,迫不及待起身去跳舞,不一会,舞池里尽是一对对灰白头发老人在红蓝交替灯光笼罩下互相扶着缓慢地移动脚步,好像怕摔倒在地,这情景让我想到一部老电影中的一个养老院庆祝晚会,站在傍边的围观者则像是来养老院陪伴老年人的志愿人员。 2018年除夕夜,两天前,瑾敏热情地邀请我去佛罗伦萨和他们一起度过元旦,她已经正式成为达利的伴侣,搬入他在市中心租的一套漂亮公寓,她渴望让我看看她的新生活。那天傍晚我跟着瑾敏一跨入黑色的门时就觉得达利看我的眼神不友善,甚至是冷漠,他随便点了个头说了一句“ciao" 便不再多说一句话,整个晚上仿佛我是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客厅里一个淡淡的身影,而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焦躁和不耐烦的神情,好像独自一人在火车站的陌生人群中等着恼人误点的火车,除了与瑾敏必须的基本对话外,很多时间他只是专注地坐在大客厅的桌边玩他的电脑游戏。 后来我不记得他们为什么小事争了起来,他摇晃着鹅蛋一样的光头在室内大厅内走来走去对瑾敏吼到 “你是一个疯子”, “她是一个疯子”,又转头对我说,这几乎是那晚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气急中的瑾敏粗俗地用汉语大声叫骂 ”这个鸟蛋他妈的就是一个神经病“。 在萨维市好几年我从未见过瑾敏脾气如此暴烈和粗俗的,我很惊讶那夜在我面前的几乎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不是我曾认识的瑾敏或吉娜,这个陌生女人是被达利从原来和善,懂礼节,友好的瑾敏身上挖掘出一个粗俗凶狠的女人吗? “你怎么可以跟这样一个人住在一起”。 “他纠缠我不让我走“ 这大概不是一句实话,他可能是有点纠缠,但他没有绑架她,是她自己不愿走的,她曾对我提过她很喜爱达利,只是此时此刻我难以看到她的喜爱和他们之间的爱。 “我跟吉洛在一起时从来就不会吵架”,她开始对我述说前夫吉洛脾气多好(因为吉洛什么都依着她只要不叫他拿钱出来),后来她打电话也常对我重复这句话,达利的暴戾使瑾敏开始怀恋起吉洛的优点。
从夜总会回到家中已是凌晨2点多钟,我很疲惫,每次我都抵挡不住瑾敏对我的热情邀请,当然我每次都很乐意来佛罗伦萨,我最喜爱的城市,可跟瑾敏在一起呆半天后我就开始觉得无聊。 进门后他们又开始为宴席上那个摩洛哥女人争论起来,我瘫坐在长沙发上,瑾敏坐在桌子边用结结巴巴地意大利语又开始指责说达利就喜欢追求女人,说着说着一下子冒出一句“tre persone letto” 她转头又对我用汉语说 “他说叫他的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人一起上床,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说我们三人去超市买东西一样,你看他是不是个流氓”, 此刻她把我当作一个家长,向我告状,看着瑾敏似怒非怒的样子,达利满不在乎杨了杨下巴,爱尔兰人的细眼睛露出一丝邪恶笑容,这是一种放纵者的表情,属于一个把男女性交看得跟每天脱裤拉尿拉屎一样普通的男人: “我以为你喜欢三人上床,我这样做是为了你”。 他肯定想这样对瑾敏说你以前开按摩店不是见过很多裸体男人吗?床上再多添一个男人有什么那么大惊小怪的,别装得那么纯真了。在达利傲慢的眼中,瑾敏依然是一个放荡,低贱的中国按摩女,她只是他喜欢的一双鞋,穿着舒适但始终只是在他的脚下任他践踏。 我鄙视地看了他几眼,什么也没有多说。他是第一个我感觉完全无法交流的人,即使几年后来他逐渐变得比较温和友善,不再那么冷漠傲慢。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位叫汤姆的朋友,他是达利高中的同学,现在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瑾敏跟我多次提到可以在“可以与达利在床上共用一个女人的铁朋友”,汤姆有着美国电影演员马克·鲁法洛的微笑和满头灰白圈发,更粗壮的身体,瑾敏当着我的面对达利说过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如同他与汤姆之间的关系,当时我有点难堪地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可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一句比较虚伪想象,我不太愿意过深地走入她的生活,她热情,大方,好客,友善,一些我喜欢的品格,我只想做个看着她在人生舞台上表演的外部观众。 我们四人坐在温暖的厨房围桌子坐着喝点红酒,瑾敏和达利又开始互相攻击和抱怨,在一边的我又感到一种难堪和厌倦,我难以确定他们这类互相攻击的性质,是真心互相厌恶还是逢场作戏,自从他们同居后,一分钟就没有分开过,瑾敏好像缝在达利裤子上的口袋。我开始谈起波兰斯基的电影“苦月亮”,男女主角以浪漫疯狂的爱情开始,掉入爱的深渊,与社会生活脱离,然而整日的爱欲缠绵又将男人的情感烧尽,最后由爱变成厌恨,不过这个故事跟他们的爱情又不太相似,旁观者没有看出他们之间的美好的爱情,从来没有见过达利给瑾敏一个温柔吻,手的抚摸,一个柔情的眼神,一个热烈的拥抱,当然这些可能都在夜间卧室内或沙滩上发生,我们这些外人又能知道多少呢?不过,他们在朋友们面前展示的爱仅是强烈的妒忌和互相攻击,这也是一种不同爱的方式吧。我又扯出几本小说作为例子,说男女之间即使相爱也得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留有个人空间,如同两棵树不能栽得太近,否则在这两棵树生长过程中,因为没有它们独自的空间而导致树枝绞缠在一起,互相抑制直至两棵树最后一起死亡。我有点故意卖弄学问地说着,在他们面前很容易做到这一点,我有时无法控制地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种文化的优越感。果然汤姆陷入了我的圈套,他全神贯注地倾听我说话,睁圆眼睛,杨起眉头,仿佛是在听一位令人仰慕的教授讲课,充满敬意,对我说话时出现的意大利语法错误,什么缺乏定冠词,R音发成L 音等等一概忽略,他热切地想跟我说什么,这时达利忽然嬉笑插言道 “中国男人的家伙只有一点小,瑾很幸运跟我在一起,我很厉害你说是不是”,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瑾敏,看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瑾敏的拯救者,不光是性生活而且她人生的拯救者。有关爱情的高雅谈话一下子被达利降低到赤裸裸露骨的对话, 他能够在我面前炫耀好像我跟瑾敏一样。是的,我曾告诉过瑾敏有一个情人,但她不会把情人与精神上的情爱相联,而只想到我跟她一样属于不守贞操的女人,更甚还认为我生性放荡,可以随便与男人脱衣上床,她不光邀请我来她家做客,还曾邀请我一起上床跟达利汤姆两个男人一起做爱,自然我当即就回绝了,自觉感到有点受污辱,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地谴责她。几年后来她有点得意谈到达利建议她参与的交换伴侣之夜,在一个郊外的地方,有夫妻开着车在那里等待,她以一种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得意炫耀的神情告诉我那一夜的故事,以为我不知道大千世界还有这类人类自由的行为。她尝试了西方世界肆无忌惮的自由,品尝了命运为她提供所有的瞬间高潮和快乐,她亲生证实人们想象中的淫荡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吗? 记得有男人也曾对我说过这种话 “我的家伙好厉害,能让女人得到很多享受”, 这种话总是让我极度厌恶,以至于后来连他们穿裤子的样子都不想看了。 这时瑾敏打断我的思索 “他妈的他整天就会跟我吹这个牛皮,其实跟他做爱还不如跟以前的那个会计师” 她没有对他说话,却对着我笑着甩出了这句汉语,我嘴角立即挂了一丝冷笑对达利说 “瑾敏可从来没有跟我提及你很厉害的事,再说你见过几个裸体的中国男人?而且你那家伙好不好使,厉不厉害只有跟你睡觉的女人有发言权,那有自己说自己厉害的”, 汤姆马上露出美国演员马克似的微笑附和说“那是的,那是的”。 达利的面孔有点难堪,一下卡住了,我没有接下去告诉他瑾敏说他在床上还不如她以前的情人呢,我告诫自己不要对人太刻薄即使你不喜欢的人。 2 佛罗伦萨的火车站前台人来人往,拖着行李箱,有意大利人,也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是急于去看米开朗基罗的完美的裸体大卫雕像和百合花大教堂的游客,我站在前台等车,依然琢磨达利这样一个乖戾,粗俗的美国佬有什么能够激发瑾敏对他的仰慕和爱? 瑾敏家的最上层阁楼供有一个小小的佛像,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她去拜佛,烧香磕头,出太阳时,她把佛对面的阳台门打开,让阳光普照在佛的身上,她认真地对我说 “这佛可灵了,我有个朋友阿红,离婚后一无所有,我每天就为了求佛,果然后来她找了一个很有钱的男的,住在北京,还有我的弟媳妇,想怀孩子,我求佛,她后来怀上了孩子”, 这就是普通大众的简单宗教信仰,相信佛,上帝等神灵能够保佑自己,给人生带来福祉,是否她家的佛听见了她的恳求让达利回到她的身边,还是她自己的命运所使? 当然,瑾敏也不是一个头脑里存储着很多“深刻思想”和文化的人,她的聪明才智属于实干型的,很多时候爱情的成分中也混夹着很多利益因素。我忽然想到她跟我说过好多次 “达利和我的八字相合,跟他一起开餐馆生意一定兴旺”, 她相信属兔的人能够给她带来运气,按摩店不是长久之事,而且名声也不太好,她要开一个与中国烹调不一样的餐馆,这样她需要达利这样的角色,她知道独自在佛罗伦萨开餐馆会有很多难处的,要面对政府管理部门的各种检查,她语言能力非常有限,与官方部门打交道时她无法应付,当初开服装店时候有吉洛帮忙,经营按摩店时她的会计师情人成为她的后盾,什么都会帮她处理,她需要与一个意大利人合作。瑾敏是个目标性非常强的女子,是否达利是她通往其目标的另一个工具和途径呢?我记起作家西西的一句话“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还要靠意志和信心“。瑾敏,一个没有根的移民女人,她需要靠意大利男人,勇气和意志在异国他乡创业谋生。 3 佛罗伦萨,临近圣诞节的一个阴冷傍晚,冬日冷清的小巷悬挂着花篮形状的节日彩灯把中世纪的老城夜空装饰即美丽又梦幻,我们三个人在餐厅整理三十来张座椅准备开门。 “我没有私下拿钱,我们在一起合作近五六年了,可她还这样不相信我”, 达利咬着牙,瘦长苍白的脸上薄薄的嘴唇因情绪激动扭曲,沙哑的声音充满了怒气,他把餐厅内的椅子重重地拖来拖去发泄他的愤恨。 ”Cazzo, tu dice non ha preso soldi, perché non camera?” 瑾敏用生气的语气生硬地问达利, 意大利语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美动听的语言之一,具有抒情歌剧般的旋律,有短音长音,抑扬顿挫,可从瑾敏嘴里说的意大利语却是硬梆梆的,像爆米花一样乒乒乓乓地从她嘴里一个一个地跳出来。 这句话人称动词搞错了,不过经常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意大利人听得懂这类中国人式意大利语,她想说的是 “他妈的,你说你没有拿钱,为什么不愿安装监控视频呢?”。 瑾敏又以老板娘的强硬口气对我说 “你不知道,这光头可鬼精了,前台的酒水没有办法控制,晚上结账时,我时常觉得短钱”, 瑾敏现在可不是五六年前的她啊,现在她在达利面前甚至有些专恣跋扈了。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指责,抱怨,恶语,吧台上罩着橘红色丝绸灯罩的吊灯发出柔和和静谧的灯光投射到我们身上,彷佛我们在一个小舞台上演绎着人生的话剧,一个民事法庭,我这个刚到的客人扮演法官,他们两个各自都怒气冲天地向我陈述各自的理由,等着我公正的判决,获取我的支持,我在他们之间左右摇摆,瑾敏坚信的面孔又让我彷佛看到达利把卖酒的钱偷偷地放入自己的口袋,达利无懈可击地表演一个受诬蔑愤怒又无奈的男人,让我觉得他无辜受辱,令人可怜。这是一场充满令人厌烦,充满了生活冲突和争吵的戏剧场面。 这时开始有两个客人进来,戏剧嘎然终止,瑾敏转身进入厨房和女儿一起准备各种食材,达利开始接待陆续进门的客人,风暴已过,一切又恢复到正常,他们又和好了。 这些年他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跟许多夫妻一样,建立了一种即互相依赖又互相厌恶不可分离的关系。瑾敏高兴时会说达利是餐馆不可缺少的前厅招待,这个餐馆没有他可不行, 生气时达利是个满身恶习的男人,好逸恶劳,乖戾,好赌,粗俗低下, “哪敢跟这种男人一起过日子,到时候不开餐馆了就拜拜”。 不过最近两年达利陪着瑾敏到处四处旅游享受生活。以前跟前夫吉洛一起过日子时,她就抱怨吉洛不懂得生活,连节假日去度个假都不知道应该去哪,吉洛一辈子就是过着简朴的工人生活,他只知道埋头干活,空闲和节日时最多去小镇广场的酒吧坐下与花几欧与朋友熟人一起喝杯红酒或咖啡,聊聊女人,孩子,他从来就没有有意去外面旅游过,一生中唯一的旅行是跟着瑾敏去了一趟中国。可达利不同,毕竟以前曾是贵族妇人的丈夫,是一个经理,是一个会享受生活和娱乐的人,打高尔夫球,旅游,参加聚会,最近一二年,他带瑾敏去伦敦,巴黎,西班牙,萨丁岛的海边度假,瑾敏很开心幸福。而达利被瑾敏气得发怒时离开瑾敏的家,可过不了几个小时他肯定会自己回来,他现在还能去什么地方呢?身无分文,还有债务,60岁的人,找工作年纪太大,领退休工资又太年轻。几年过去了,达利改变了很多,一方面瑾敏以她的热情和勤劳能干,把达利这个粗糙乖戾的男人磨砺成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男人,也许或是达利的确意识到他没有任何资本指使这个女人了,而瑾敏逐渐成为他这个近60岁老年人的拯救者。 在他们开始忙碌之际我抽身随便到餐馆附近的外面走走。餐馆位于佛罗伦萨老城中心区,正对着一个小广场,右边是一个古老的教堂,隔壁附近还有不少的餐馆小商店,还有一个小剧院。冬日的晚上古老的街道上人很少,空气冰冷潮湿,教堂广场,狭窄的街巷似乎被路灯和节日装饰染上一层淡淡的橘黄色,散发出一种陈旧古典绘画的美丽。很久以前,不记得从什么地方买了一张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复制品,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邂逅美丽,完全被画面上女人美丽面孔所震撼。我把它放置在我办公桌的大玻璃板下,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维纳斯。那个时候我生活在中国一个封闭的小城,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像棵树囚禁于它生长的土地中,只能在我的玻璃板下欣赏维纳斯,不敢梦想有一天会来到维纳斯诞生的地方,走在波提切利曾走过的街巷。我羡慕,甚至有一丝妒忌瑾敏,她最终成了世界上最美丽城市的公民,她可以时常穿梭于美丽的百合花大教堂和古老街街巷巷,老桥,广场雕塑和喷泉之中,呼吸着弥漫在佛罗伦萨空气中的浓郁艺术气息, 她享受着一种美的特权,而我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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