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我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小区,但我们的相识相交并不是因为住在同一个小区。 大约是1999年春天,沈阳三好街一家比较大的网络公司召开构建企业网站和推广网络空间出租的发布会,我当时正好想建一个网站,就派了公司里的小朱去参加会议,想搜集一些网络发展的最新资讯。 会后,小朱领著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回到公司,跟我说这位先生想要见见我。 来访者自报姓王名阳,其面色白净而秃顶,眉宇间透著儒雅气质,身材匀称,谈吐谦卑,和颜悦色,穿著朴素又不俗气。 原来王阳也对当时处于蓄势待发的中国网络产业非常关注,也想寻找其中的商机。于是我们俩相互谈了各自的观点,他询问了我们公司的在网络和网站建设方面的一些想法。他也谈了他自己的情况,原来他是从省计经委病休在家,又不甘寂寞,想自己创业做点什么。越聊越投机,我们竟然是都住在省政府对面的北陵小区,我和他在这个小区里都是有两套房子,我的一处后来卖掉的房子与他当作工作室使用的房子正好是对面楼。他生活居住的那套房子我从来没去过,只去过两次他的工作室这间在六层楼上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两居室老式住宅。屋子里空荡荡,两个桌子,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一个铁卷柜,几把转椅。 王阳比我大十岁,却总是称我为老吕,我当然也称他老王。我们熟悉了以后他几乎每周都会到我家里坐一两个小时与我闲聊。说是闲聊,他其实每次都有一定的目的。一般都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找我交流一下看法。另外他每次来我家都会借走几本书,然后下次来访把读完的书归还。他每次向我借书都留下借据,上面有书名的借出时间,让我感觉这人有良好的习惯,讲规矩,很靠谱。 相处久了,老王也给我讲一些他自己的故事。 那是他去北京参加完父亲的追悼会刚刚回到沈阳,在我家跟我讲起了他的身世: 原来他的父亲王鹤峰是曾经与薄一波等人一起在北平军人反省院关押的所谓“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件”之一员。 写这篇稿子时在谷歌上搜了一下相关的资料节选如下: 1930年代,中共北方党组织两次遭大破坏,大量中共干部被捕关押。1936年,抗日战争全面展开前夕,时任中共中央北方局书记的刘少奇听取柯庆施建议,刘少奇以北方局的名义作出了把关押在北平军人反省院的61名中共干部履行自首手续保释出来的决定。这是为解决北方局的干部人员严重不足问题,及因日军即将占领华北,为减少干部人员的损失。刘少奇把北方局的决定报告了党中央。中共中央总书记张闻天代表党中央批准了这个决定。 1978年11月20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关于“六十一人案件”的调查报告》中列明的名单: · 文革开始时担任省委书记、副省长、中央机关副部长以上职务(22人):薄一波(张永璞)、刘澜涛(刘华甫)、安子文、杨献珍(杨仲仁)、周仲英、马辉之、徐子荣、傅雨田、王鹤峰(汪德光、王德光)、李楚离、王德、侯振亚、王其梅、刘有光、胡锡奎、廖鲁言、张玺、李力果、刘锡五、彭德、刘子久、赵林(罗霖祥); …… 文革前,老王的父亲由黑龙江省委副书记转任东北局书记处书记,文革中,这些原来刘少奇领导下的北方干部体系因刘少奇被打倒并迫害致死而遭受厄运。老王那时正好在辽宁省实验中学读高中。便被直接送到辽北法库乡下,成了孤苦伶仃的早期知青。老王母亲早早离世,其父又续新弦,继母又生了弟妹,这样少年时期的老王在家里就成了多馀的存在。 辽宁省实验中学是中共建政后由苏联按照苏联学校的模式援建的,辽宁省内最好的中学,校址毗邻东北局(原来东北大学校园,后来的辽宁省政府大院),校园规模不输一般大学,省内的高干子弟都在这里读书。于是王阳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在省实验中学住校,直到文革爆发后下放农村。 王阳在乡下苦熬了五年,因为表现好被安排进了䥫法煤矿做了矿工。在矿上,带他干活的师傅很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缺少家庭关爱的王阳。 后来,随著王阳父亲的平反,他也被调入辽宁省煤矿设计研究院工作。他媳妇被安排离家最近的辽宁美术印刷厂。 还是因为父亲的关系,王阳在煤矿设计院暂短过渡了一段时间又调入省政府的计经委。说心里话,王阳确实非常适合在机关里做一个好官,他工作认真仔细,考虑问题特别周密,说话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这些特质肯定继承了父辈的基因。遗憾的是他因为文革的耽误,错过了读大学的机会,在当时特别注重提拔有高等学历年轻干部的时期他也因此失去了在官场进一步升迁的机会。当然,如果他的父亲多动用一些官场关系,或者他自己能够迎合官场的潜规则,肯于攀爬的话,也会在官场高升的,只是他书生气太重,太清高,不耻于跟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所以一直做普通的干部。后来实在不想在官场继续混了,就提早病休回家了。 大约是2002年还是2003年的时候,薄熙来正好在辽宁省省长的任上时,与老王见过几次面,并建议他回归官场,在薄的手下工作。老王来我家谈起这事,征询我的意见,我在官场没有任何渊源,不了解任何情况,自然不能给他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后来随著薄熙来进京履职商务部长,这件事情也就没了下文,他没跟我提起,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老王与省实验中学也算是很有缘分,更捉弄人的是他父女两人都毕业于该校,却都没有读大学。 老王的青少年都在这里度过,当年老王因为爆发文革和受父亲的牵连,高中毕业后没有机会进入大学就直接被送到辽北农村,落实政策回到沈阳所分到的房子也正好在实验中学东墙外。差不多三十年后他的女儿也在这所中学读书,却因为老王在她填报高考专业方面的干预而落榜。他女儿因此迁怒老王,加之正处于青春逆反期,导致父女俩几乎不能沟通交流,此后孩子也没再复读参加高考,也没有出去找工作,好像是得了抑郁症,整天窝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尤其害怕与当年的高中同学有联系。三十多岁了,没工作,没有男朋友,老王为此伤透了脑筋。 我很同情这对父女的境遇,帮他女儿在朋友的旅行社找了一份文员工作,但他的女儿只去了两天就不去了,说是不适应,唉……,她已经脱离社会太久,纯洁的灵魂是看不惯那些导游们口若悬河的谈吐的,尽管这就是社会生活的现实。其实女儿的性格也是继承了老王的基因。老王为此在我面前满是无奈的歉意。 那些年,老王不甘心此生就此终了,他东闯西撞,做了许多创业的尝试,都是无果而终。他满怀人生抱负,却因为洁身自好,不肯卑躬屈膝去巴结权贵,尽管他还有父亲在官场的馀荫可以利用。 有一段时间,他在家画起了讽刺漫画,向地方上一些小报投稿,有一些被刊登了。他每次画完都先拿给我看,他的全部画稿都交给扫描保存起来,他让我给他的作品提意见,我总是嫌他的作品讽刺力道太温和,希望他把讽刺的矛头对准这个社会制度,每到此时他总是呵呵一笑应付我,却从不采纳我的意见。他曾跟我说他不会反对现行的社会制度和中共的领导,所以他的漫画作品只讽刺具体的丑恶现象而不是产生这种丑恶的原因。他的思想已经被父辈的经历牢牢的束缚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了。他和地方上的一些红二代同龄人经常聚会,他不想被他们视为他们那个阶级的异己。 王阳的部分作品
后来,他一连几个月也没再到我家来,一天早上我正在新开河边遛狗,老王从他家那边也顺著河边往北陵大街上去。我们就聊了一会,他说他已经正式办理了退休,进入老年生活模式了……。现在天天往北陵公园跑,去锻炼身体。显然,他已经完全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对曾经的人生抱负已经释然。一直以来,他总是对那些省实验中学曾经的高干同学心有不服,他鄙视那些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与那个圈子里的人相比,他有很大的心理落差,他心有不甘。他鄙视那些人的卑鄙庸俗,也经常跟我提起某某人已经沦落到利用父辈的关系到处借钱骗钱……,某某人多么低三下四巴结官场新贵……。 这次河边偶遇却是我和王阳的最后一次相见,今天想起来也是挺感慨。 此后不久我就去国离家,和王阳从此断了联系。今年他应该是七十四岁了,不知他是否过的开心,也惦记他的女儿是否能走出自我设置的藩篱?我远在西半球遥祝前半生郁郁不得志的王阳老兄晚年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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