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10年,留給中國人的是數不清的災難與苦痛。然而,在這漫長的民族不幸之中,作為個人,總能在其生活里捕捉到一星半點帶有灰色的快樂時光。以下將要敘述的,是筆者在1967年8月15號至9月15號一個月時間在中國大地上“旅遊”的親身經歷。儘管較之現今年輕一代人豐富浪漫多姿多彩的出門旅遊差之甚遠,但透過其間,也許多少能窺視到當年中國荒謬混亂的時代的一點特色。 一.出發 1967年,是中國10年動亂中最為混亂不安的一年。沒有政府,沒有黨組織,一切似乎都陷入癱瘓,有的只是各造反派之間無休止的械鬥。四川省成都市,全國打響第1槍的城市,自5月下旬開始即進入槍聲終日不斷,哀樂隨時奏鳴的狀態。各大中學校早已停課,學生們不是熱衷於參加武鬥,便是充當逍遙派,沒有人有心思再讀書。比起學習,大家更為關心的是每天發生的爆炸性新聞。 我當時是初中學生,由於六歲入學,小學又是五年制,所以比同年級同學小兩歲。小屁孩的年齡正值青春反叛期,懵懵懂懂,少不更事,除了有時候在家裡鼓搗安裝一下半導體收音機,更多的時候是竄到學校,與和自己同一派的狐朋狗友們侃天說地。偶爾摸一摸小頭目同學手中的那隻破槍,心中充滿刺激萬分的想象,幻想着自己開着一輛繳獲來的坦克,一路在蘇修的地盤裡橫衝直撞,最終占領莫斯科。你別說,那會兒還覺得這日子過得真是充實。一日,忽見一大群多日不見的同學冒了出來,心中正在詫異,他們卻早已按捺不住地開始大肆自我吹噓:剛剛從外地回來,有人去了東北,有人去了南方,好幾個人在中國大地上兜了一圈。一個子兒的旅費都沒有花,還見到不少各地武鬥的情況,當然,較之四川尤其是重慶,外地武鬥的慘烈程度差之甚遠,但仍然是十分精彩。給聽眾的感覺是比前一年的“大串聯”(註:毛老人家號召的全國紅衛兵免費大旅遊)要有趣的多,把人的心裡給撓的痒痒的。 我們班的班長D同學也是剛剛從外地回來,他所講的經歷最為精彩。6月初他們一行三人乘火車北上,到了西安火車站,火車被截停。從火車站上來了一大幫子人,帶着鋼鞭和長矛等兇器沿各車廂對所有旅客挨個查票,沒有票的人通通趕到月台上集合。當時有幾個人略有微詞,馬上皮肉受苦。班長三人見狀,不禁腳趴手軟,膽戰心驚。眼看着一行人就要查到他們了,坐在他們前面的一位操着重慶口音的中學生與“執法者”爭吵了起來。問他有沒有票,重慶崽兒理直氣壯的說沒票。(當時的四川話里,成都人叫年輕男人為“伙子”,重慶人稱少壯男子為“崽兒”)那幫人為首的大漢惡狠狠的吼道:“下去排隊!”,豈料這位個子不高,身體單薄的學生氣勢更高:“老子不下!”。大漢一路所遇多為唯唯諾諾者,何曾見過有人敢於如此頂撞,氣急敗壞又問一句:“你是誰的老子?”,“老子是你的老子!”大漢估計血壓急劇飆升到200,丟此顏面,怒不可遏,一下子舉起手中的鋼鞭。D同學眼看省胞要遭塗炭,急忙調轉腦袋,不忍目睹。就在這一瞬間,只聽着“砰”的一聲巨響,回頭一看,是重慶崽兒手持一把54手槍,剛剛朝車頂上放了一槍。(後來許多年D同學都後悔沒有親眼見到小伙子是怎麼拔出槍來的,引為終身遺憾。)頓時車廂里大亂,一片哭爹喊娘聲。大漢許是平生第一次聽到槍聲,而且近在咫尺,剛才的威風瞬間不在,早已飛到爪哇國,一行人屁滾尿流馬上不見了蹤影。這一下好了,站台上已排好隊的那幾百號人被順便解放了,一鬨而散。不多久,綠皮火車又徐徐開動,D同學沾重慶崽兒之光,未有下車,又勝利前進了。 一席話,講的我是熱血沸騰,巴不得自己也馬上出去領略一番外面的精彩。急急忙忙四處遊說,動員其他人與我同行。無奈因為要求太急,人家不想打無準備之仗,所以幾天下來近無收穫,只有住在2樓的鄰居雅生有此興趣。兩個人一起走實在太少,可是怎麼也比一個人強去許多。我倆商定,立刻出發,至於去哪裡,怎麼走,何時歸,帶多少錢和糧票,幾乎都沒有計劃,整個一個“跟着感覺走”。可是臨行前,在成都體育場東大門外的半導體自由市場上得知,當地售價1塊2毛錢一片的半導體零件偏流電阻,在南京價格是2毛2分錢,兩地差價幾乎是6倍。到了南京買上一堆偏流電阻回到成都,不管是出售還是換其他零件,都是有利可圖。因此暗中決定,不管東南西北,最終南京是一定要去的。 8月15號一早我倆沒有和家裡任何人打招呼(如若告知家裡人,則此行必定受阻),一人背一個書包,隨便塞進幾件衣服,一張大塑料布,幾十塊錢幾十斤全國糧票,便匆匆趕至成都東郊火車貨站。那會兒公共汽車早已經停駛,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雙腿,所以抵達火車東站時已經是中午時分。在車站裡東找西晃,好不容易見到一列長長的車頭向北的敞篷貨車似乎要出發。雖說這不是正規意義上的客運綠皮火車,可畢竟那車軲轆轉起來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樣的。我倆趁鐵路工人沒注意,三步兩下跳上一輛車廂,車廂裡面裝有半車廂高的鋼材,人坐在鋼材上,外面正好看不見,相對比較安全。我倆不敢聲張,傻乎乎的靜坐。8月驕陽火暴熱辣,無情地照曬着我們,身上的汗出了一遍又一遍,衣服是濕了又干,幹了又濕。可誰顧得上呢?此刻能不被人發現趕走就是幸運萬分了。 大約三個小時後,車廂猛的一動,我倆心底中一陣熱烈歡呼:“終於開車了!”就在此時,身邊猶如天兵降臨般又跳進兩個人。我心中暗暗叫苦,完了,鐵路工人怎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剛開車的時候來逮人?誰知定睛一看,他倆眼神也如同我倆眼神一樣,充滿疑慮,驚慌不安,緊張發抖,自認晦氣。我壯着膽子問了一句:“你們去哪兒?”“北上”,嗨,鬧了半天,原來和我們一樣是蹭車的,虛驚一場。 說話之間,火車已開出車站,車速越來越快,身上的熱氣也隨風一掃而去,心情是無比的愉快。望着飛速後退的城市廓影,我忍不住大喊一聲:“再見,成都,哥們開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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