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电影《从奴隶到将军》说得是一个生活在奴隶制下的农奴最后成为一名将军的传奇故事,那当然与茉莉所说得毫无任何关联。她接下来和我谈得她从恋爱到结婚直至今日的想法,才是致使她用这个颠倒秩序的电影名称的主要原因。
从当年青春少女被人仰慕和追求,以为爱情就是诗歌和激情的她尝到被曾经信誓旦旦要爱她一生一世的爱人的背叛,那种锥心的痛楚和心中大山的轰然倒塌,对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公主、是皇后、是将军的幻像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迫于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她选择和她孩子的父亲- 那个她这一辈子初次爱上的男人相守下去,但是,从云端跌倒人间的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将军”了,她的青春在奶瓶尿布中耗尽,她的美貌容颜正一天天地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而那个她决定与之相守的人却仍不思过,日夜只知道在网上消磨时光,她像个“奴隶”般的烧饭洗衣带孩子,过着一天天缺少爱缺少情趣的日子。
茉莉的“从将军到奴隶”的论调让我沉思,人的一生中没有遇到真爱是最大的遗憾,可是遇到当时你以为的“真爱”,就像茉莉和高山那样,真爱却又在平凡的日子中一点点的消磨干净,会不会更让人遗憾呢?说到底,什么是真爱呢?
与茉莉的彻夜长谈大多是她在说、 我在听。一夜几乎无眠,清晨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过去的我被时隐时现的越剧唱腔唤醒,我难以置信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听到那熟悉的曲调! 仔细听,那声音在唱:谯楼打罢二更鼓,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 我自从嫁到王家有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黄连我心里苦……
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卧室, 客厅里的时钟指向清晨六点,整个房子静悄悄的,唯有厨房通往后院的门开了一道缝,门里的布帘被晨风吹得微微飘起,我循着唱戏的声音走进后院,看见茉莉的妈妈张阿姨手舞水袖正在那里边唱边舞地练声, 她举起水袖半掩面,接着唱:“我不明不白受委屈,可怜我有满腹的委屈向谁诉? …… 看起来今世夫妻难和睦…… 耳听得谯楼打三更, 夜已深,那人已静……” 她轻轻地一转身,看见了立在门边的我,停了下来,原本堆满愁苦的脸上立刻像朵儿花在绽放,笑着对我打招呼:“宁宁起得这么早啊?”我有点不好意思打断了她的晨练,赶忙说:“不打扰你,我是听着熟悉又好听才出来一探究竟的。忘了您在这儿了!你接着练,我……” 我打算转身进屋,张阿姨叫住了我:“宁宁,你喜欢听,就坐在那儿在听我唱一会儿吧?我也好些年没有观众了!”说着张阿姨用嘴巴努努院子一边的木椅,我反正已完全清醒了,索性走过去坐了下来。
“未曾开口心内痛,痛心我千挑万选选错人。误将朽木当梧桐,可叹十娘错栖身。我为你满腔心意全托付,我为你义无反顾离院门。我只道一片深情换真心,谁知道船到瓜州心伤尽……轻飘飘一声缘分尽,你无牵挂无责任无愧心无悔恨。挥挥衣袖奔前程,枉我托付一片心”我知道张阿姨在唱那出《杜十娘》,自古有情女子空余恨,多情往往被无情恼!大概张阿姨看出我的走神,一段唱完站定问我:“宁宁,你想听哪段,你点我唱!”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说:“什么都好,以前中学的时候,跟着茉莉后面学唱得我大概只记得《红楼梦》中的黛玉焚稿了。” 张阿姨眉头一皱,声音低沉下去: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张阿姨刚把这段唱完,“啪啪啪”我身后传来两下拍手声,我回转头一看,是西蒙正站在我身后,也不知他站在那里多久了。这下换张阿姨有点不好意思了,问:“唉,很久没这么唱了,都生疏了!西蒙,你听得懂吗?新加坡有演越剧吗? ”“偶尔会有的。我半懂不懂的,不过,刚才宁宁说是《红楼梦》中的黛玉焚稿,我看你的样子就像一个伤心欲绝的女子!有一年,中国大陆的越剧团到新加坡演出,我曾陪我母亲去看过,好像是说的一个古代诗人,他爱上他的表妹,结了婚又分开,反正满可怜的。他们俩写过两首诗,里面有‘错错错’和‘莫莫莫’什么的……” 我早笑成一团,我的天啦!好好的一段千古传奇的爱情故事到他的嘴里竟成了这样!陆游唐婉地下有知,岂不是被气晕!
“你听着啊”张阿姨开始唱这段爱情:“当日应邀福州去,问婉妹,可愿展翅远飞开。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篇著名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十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张阿姨还在唱:“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四个为什么, 声声泪,句句痛,道尽人生离别之苦、相思之痛、爱情的无奈!海枯石烂、情比天高又怎能敌得过高堂严亲、千年礼教!我蓦然意识到人生中最伤痛的不是与爱情擦肩而过,更不是爱久情变、平淡生活!而是身心相爱却被迫孔雀东南飞!在张阿姨的委婉的歌声中,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瞬间,我不能因为世上充满爱情的悲剧就拒绝婚姻。人生苦短,如果我连体验爱情和婚姻的勇气都没有,几十年后我灰飞烟灭,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用力攥紧握住我西蒙的手,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他定睛看向我,我可以肯定在那一刻,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因为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完全的接纳!就在张阿姨最后一个唱词飘荡在空气中,西蒙在我的面前单腿跪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递向我,说:“宁宁,这枚戒指我买了两年多了,一直怕你不愿戴上,今天,张阿姨的歌声给了我勇气,我要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绝不会像阿姨唱的戏里的诗人和表妹,六七十岁了还感叹:错错错!”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泪眼朦胧中我看见立在不远处的茉莉夫妇,他们都在注视着我们。我们的爱情我们做主,没有奴隶也没有将军,有的只是一份期盼还有一份信心,对着眼前我将托付终生的男人我终于点了点头,眼中的泪水随之滴落在花园的青石板上,如一朵朵花蕊绽放开来,欣喜若狂的男人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抱起我像风车一样地旋转开去!
全文完
从将军到奴隶 (短篇小说 一)
从将军到奴隶 (短篇小说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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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将军到奴隶 (短篇小说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