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年輕的研究員
余進(非原名)是一名復員軍人,回家鄉後,被安排到當地一家研究所當保衛員。研究所屬地方性質,規模很小,科技、行政加上後勤人員,也不過三十來個人,所以,保衛工作也只有他一人負責。 單位要整頓,每個人都要有工作證,所領導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搞保衛的余進。 余進把每個人的照片貼到工作證上,填上名字和職務。首先是所長和書記,往下是工程師、技術員。1950年代不搞職稱評定,解放前大學畢業的人早已成了工程師了,繼續當工程師,解放後畢業的大學生,不管你畢業多久,一律還是技術員。最後,輪到余進自己了,他該填什麼職務呢?想了想,不是在研究所工作嗎,當然應該是研究員了,於是,就在自己大名底下填上研究員三個字。余進在一張張工作證上蓋上紅彤彤的所章後,分發給每一個人,這項任務也就勝利完成了。 各人把工作證放進自己口袋裡,誰也沒當一回事,更沒興趣去看別人的工作證上寫了些什麼。於是,余進就成了一名了不得的研究員了。應該說,余進還是比較謙虛的,只替自己填研究員,而沒有填什麼研究師之類的。 一次,余進陪同所長和工程師出差到上海一著名研究所。雙方介紹身份,余進自我介紹是研究員,對方不由一愣,這麼小的地方所還有研究員?打量了一下余進,就說: “哦,看您才二十出頭,這麼年輕就當上研究員了?” “我確實是研究員,不信,看我工作證。” 余趕忙把自己工作證亮出來給對方看。工程師着急了,趕忙要攔阻,也來不及了。對方看了看余進的工作證,笑了笑說: “還真是研究員,不簡單哪。” 以後研究所解散,余進轉入C廠當保衛幹事。C廠建在農村地區,沒有圍牆,於是,周圍農民就來共產了,大搖大擺的到廠里把建築木料、水泥和磚頭往自己家裡拉。把工廠的電線接到自己家裡,不但用來照明,還乾脆用上了電爐,連柴火都省了。工廠不堪重負,築起了圍牆,四角建立了崗樓,晚上用探照燈照得明晃晃的。引起當地農民的不滿,你們工廠把我們農民都當成賊了,是對我們農民兄弟的侮辱。有人就來下戰書了,一天早晨,工廠保衛科的窗子底下的牆壁被挖了個大洞。沒過幾天,工廠一大批木料被偷得一乾二淨,工廠請了市公安局來破案。公安人員牽了條大狼狗來到處嗅,可是,化工廠到處跑冒滴漏,化學氣味非常強烈,狼狗忙了轉了大半天,什麼也沒嗅到。 工廠還得繼續去調查,責任當然落到了余進身上。余進走到附近村莊調查,與當地農民發生口角,雙手不敵四拳,被他們捆綁了起來,工廠只好去保他回來。余進回到廠里,實在氣不過,在食堂門口貼了張小字報: “我到**村去調查,被那伙賊捆住了吊了起來,我被吊得疼得幾乎昏死過去。這些賊、賊、賊…!” 可能是涉及工農關係,這張小字報很快就被撤掉了。 以後,余進調離了C廠。人們最後一次知道他榜上有名是在文革時期,不過這一次不是他自己寫的,而是公安局的布告。布告上,余進被剃了光頭,判處三年勞改,罪名是利用公職敲詐勒索。同時榮登榜上還有兩位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個地主婆,是個瘋子 ,由於惡毒攻擊偉大領袖,以反革命罪判處八年徒刑。還有一位是個小伙子,犯的是流氓罪,罪行是強姦一頭母牛,判刑兩年。 2.專政鐵拳胡哈迷 C廠有個姓胡的操作工,綽號叫做“哈迷蚩”,大夥也常喊他“胡哈迷”,更多的時候乾脆簡稱“哈迷”。《精忠岳傳》裡,哈迷蚩是金兀朮的狗頭軍師,詭計多端。然而,胡哈迷卻適得其反,是個地地道道的低能兒。因此,有必要交代一下他這個綽號的來歷。那時放映的一部電影裡,有一位總干蠢事的主角,名叫馬大哈。於是,馬大哈在當時就成了傻瓜蛋的代名詞,而“哈里哈氣”就代表“傻裡傻氣”。胡哈迷總干傻事,和“哈”脫不了干係,再加上他遍體上下毛髮稀少,非但鬍鬚沒有幾根,連眉毛都淡得幾乎看不見,一雙眼睛總是迷迷糊糊睜不開似的,於是,又和“迷”沾上了邊。《岳傳》裡的哈迷蚩雖然詭計多端,但是,還是被割掉了鼻子,論外表也一定傻到家。人們就把他聯想到了哈迷蚩,於是,給了他這麼個雅號。胡哈迷雖然不認得多少字,《岳傳》是肯定沒讀過的,不過也懂得,反正人家給他這個雅號不是什麼尊稱,也抗議過幾次,無奈總是拗不過大家,最後只好認了,時間一長,反而沒人叫他的本名了。 胡哈迷老乾蠢事,一次事故幾乎把工廠的一台關鍵設備給徹底毀了。車間主任氣得拍桌子大罵,把他當月獎金全扣了。不過,所謂“福中有禍,禍中有福。”胡哈迷居然仗了這次事故,開始交上好運。 四清運動開始,車間主任被批判為“國民黨作風”。胡哈迷是“國民黨作風”的當然受害者,站出來控訴一番後,居然成了四清工作組的寵兒。 如果說,胡哈迷在四清運動中不過是初露頭角,隨後的文化大革命中,胡哈迷則徹底鹹魚翻身了。由於在四清運動中的積極表現,文革一開始,胡哈迷就被招募為打手,抄家、遊街、批鬥,他都是急先鋒。 凡是群專組要審查某人,他必定到場,並且必定上前去毆打,下手極狠。有一次他上中班,聽說群專組抓到了一對男女,他一下班就可以去痛打一番,興奮得摩拳擦掌難以言表。 以後,C市的群眾組織分裂成兩大派。胡哈迷一次從廠里赴城時,與人發生了口角,胡哈迷往口袋裡掏自己的紅臂章,想藉此鎮住對方,不料對方比他更加眼明手快,先把當地“貧革會”組織的臂章掏出來套到膀子上。就像兩名槍手眼瞪眼的時候,先掏出槍的必占上風,手腳慢的就活該倒霉。再說胡哈迷是工人,而對方是貧下中農,那個時代工人階級也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胡哈迷一下子氣焰頓消。對方哪肯罷休,把胡哈迷架起“噴氣式”,腦袋和屁股上一頓臭打。胡哈迷回到廠里,向派頭頭哭訴。派頭頭一聽,這“貧革會”不是咱們同一派的嗎?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了,接着,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立即安排胡海迷躲到鄉下家裡休息養傷,同時,又是刷橫幅又是貼大字報的輪番轟炸,一口咬定是廠里的對立派唆使階級敵人打他的,真是罪該萬死! 雖說醫院的診斷僅僅是軟組織皮肉外傷,胡哈迷還是在家“養傷”三個多月。等到他回到廠里,卻迎來大好形勢,廠里成立了革委會,他所在的那派占了上風。胡哈迷出身貧農,舊社會受地主剝削,受一茬罪,新社會被資反路線迫害,受二茬罪,現在又被階級敵人暴打,受三茬罪,成了響噹噹的革命派,群專組把他招募到帳下,對專政對象施加肉刑的時候,由他充當揮舞“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打手。 別看胡哈迷低能,他不僅能武,倒還能文。他上報的批鬥會次數,遙遙領先於其它車間。一位“出身不好者”偶然看到批鬥會報表,赫然標明他被批鬥了三次,不免有些納悶,自己一次都沒挨批鬥過,怎麼也有被批鬥三次的記錄? “無產階級專政”取得偉大勝利,C市召開慶功大會。每個單位都列隊入場,由一人雄赳赳的高喊口令: “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大家跟着喊着,“一、二、三、四!”通過主席台。 C廠領喊口號的是功勞卓著的胡哈迷,他有樣學樣的高喊: “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於是,C廠的隊伍也跟着節拍高喊: “一、二、三、四!” 胡哈迷得意非凡,大概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數學才能,創造性發揮起來,高喊: “五、六、七、八!” 引來全場哄然大笑,主席台上市革會領導皺起眉頭,C廠領導臉色尷尬。回廠後,對胡哈迷臭罵了一頓,胡哈迷也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只能傻頭傻腦的認錯。眼見自己可能失寵,胡哈迷決心將功補過,回車間後,把車間裡的資本家、小業主、“出身不好者”和原當權派等“牛鬼蛇神”十多人列成一長隊,手捧紅寶書,罰站在馬路邊,一遍遍口念“我有罪,要向M主席請罪!” 此時已明令禁止罰站示眾,正巧上級來巡視,責怪廠里不執行政策。胡哈迷巴結過了頭,又被臭罵了一頓。胡哈迷雖在挨罵時像個灰孫子,但是,在“牛鬼蛇神”面前依然神氣活現,第二天把他們召集到一起訓話: “昨天對你們的革命行動,有沒有觸及靈魂?” “牛鬼蛇神”們都表示“觸及靈魂了。” 胡哈迷得意洋洋,以後,還把專政搞到廠外。C廠地處郊外,常有農民從廠前經過。一天晚上,胡哈迷抓住一位老太,一口咬定她是地主婆,把她押到群專組審問。胡哈迷逼她跪在一張長板凳上,自己躲到門外,偷偷往裡窺視。“地主婆”跪在長板凳上膝蓋疼痛,發現沒人管她,就把腿放下,站在板凳前。胡哈迷一腳踢開房門,進去就用木板打屁股。然後,繼續逼“地主婆”跪在長板凳上,自己又躲到門外偷窺。如此兩次過後,“地主婆”學了乖,只把一條腿放下,另一條腿繼續跪在長凳上。胡哈迷就等着“地主婆”另一條腿放下,哪知道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地主婆”的另一條腿下來。最後,胡哈迷失去了耐心,再一次踢開房門,“地主婆”趕忙把放下的腿重新跪上去。胡哈迷和“地主婆”就這樣玩貓捉老鼠玩了一夜。 又一次,胡哈迷在廠門外看見一老頭,左看右看都覺得可疑,就上去盤問,這一問不打緊,老頭當場承認: “我是台灣派遣特務。” 胡哈迷大喜過望,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廠門口的M的大幅畫像問老頭: “你知道他是誰嗎?” 老頭回答,不知道。 連偉大領袖都不知道,不是台灣特務還會是什麼?當即將老頭押進廠里,連夜突擊審問。有人在一旁說,這老頭看上去不太正常,多半是個瘋子。胡哈迷聽後,覺得也有些道理,決定調查一番。於是,把老頭剝得一絲不掛。老頭不愧為受過訓練的台灣特務,儘管寒冬臘月,卻不打一點哆嗦。胡哈迷指了指老頭的腿間,厲聲喝問道: “是什麼玩意兒?” 老頭用當地土話給了個十分正確的回答。胡哈迷覺得有門了,繼續問: “派什麼用場?” “傳宗接代的,”老頭回答。 胡哈迷想,自己當初結婚多日,都沒能開那門竅,新婚的老婆一連等了兩個月,不見他有任何動靜,就咬定他有“病”,鬧着要離婚,要不是好心人對他一番教導,讓他恍然大悟,還真摸不到門。這老頭如此聰明,肯定不瘋。第二天一早,胡哈迷就打電話給公安局,說抓到了一名台灣特務。公安局人還未到,老頭的家族卻上門來了,說這老頭有些神智模糊,昨夜一夜沒回家,沒想到被廠里抓押在這裡。見到老頭受此虐待,家族在廠里大鬧了一場。胡哈迷又討了一場沒趣。 以後,隨着“走資派”被解放,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缺了打擊對象,工廠里的群專組也被撤銷了。胡哈迷也空閒了許多,一日上城閒逛,逛到中午肚子餓了,買了兩根油條抓在手裡,忽又看到旁邊攤子上在賣泥包的皮蛋,他沒見過那玩意兒,就問一旁的人,人家告訴他剝開來就能吃了。於是,也想嘗嘗鮮,就買了一個皮蛋,扒開殼外面的泥巴,正準備往嘴裡送,忽然馬路邊走過一位穿着時髦的女郎,也不知是什麼鬼使神差,胡哈迷迎上前去伸出油膩膩的手在她乳房上捏了一把。那女郎嚇了一大跳,還沒緩過神來,胡哈迷又在她另一隻乳房上再捏了一把。那女郎慌了神,慌急慌忙拐進一條小巷子,躲進一個小店鋪里。胡哈迷見那女郎並未高喊反抗,還痴迷迷的在店鋪外等待,色迷迷的往裡面張望。不料,店鋪里突然衝出來一個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打得他頭破血流,鼻子淌血。胡哈迷半躺在地上起不了身,這時候來了幾個上城的農民兄弟,見他被人猛揍,就過來問個究竟。胡哈迷指着那小伙子的背影說: “他們城裡人欺負我鄉下人。” 這幾位農民兄弟個個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二話不說,追上前去揪住那小伙子就打,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到後來交通堵塞。最後,警察來了,自然要調查事實。小伙子指着胡哈迷說: “他是流氓。” 胡哈迷也指着小伙子說: “他是流氓。” 警察看胡哈迷土裡土氣傻頭傻腦的樣子,不像是個流氓,而那個小伙子倒是油頭粉臉,必定是流氓無疑了,於是,對小伙子厲聲責呵斥: “你小子倒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快老實交代!” 小伙子正當百口難辯的時候,那位時髦女郎已換了件襯衣及時趕到,說那小伙子是她鄰居,是出來保護她的,又指着胡哈迷說: “他才是流氓!” 同時,將原來穿在身上的 “的確涼”襯衣抖開,只見胸襟上赫然十個泥手印。警察看了看胡哈迷,命他將手攤開,只見他雙手十指滿是油泥。胡哈迷還想抵賴。警察罵道: “楊白勞賣身契還只按了一個指拇印,你小子按了十個指印,還想抵賴!” 眾人哈哈大笑。小伙子卻突然捂着腦袋,說是自己頭疼厲害,肯定是被打成腦震盪了。警察錄完口供,小伙子送醫院,醫療費當然要胡哈迷支付的了,胡哈迷則被遣回廠,接受批判。 心腹愛將犯錯,革委會頭兒當然能保則保,儘量捂住。不料,屋漏偏逢連夜雨,胡哈迷鄉下家裡的計生辦人員也找到廠里來了。原來,他在家“養傷”的三個多月時間裡,又把自己老婆肚子搞大,夫妻倆本來已有三個孩子,現在,又平添出一個小胡哈迷出來,少不得要罰款和批判。革委會也沒法,只好讓他到班組裡去檢討和接受幫助。小組會上,有人問他: “你作了這樣下作的事,你老婆會怎麼樣對你?” 胡哈迷低聲咕噥說: “她現在晚上穿長褲睡覺。” “以前呢?” “以前,有時穿短褲,有時不穿…,” 事情平息過後,胡哈迷被安排當一名門衛,穿一身門衛制服,依然神氣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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