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赌棍忆苦思甜
据说,解放战争时期,从国民党那里俘虏来的解放战士,经过忆苦思甜,阶级觉悟大幅度提高,打仗时不顾命的往前冲锋杀敌。 如此好的灵丹妙药,文革期间自要大大发扬光大,树立对阶级敌人无比仇恨。据说,这样就可以免遭二遍苦,受二茬罪。可是,有些贫下中农却不懂其中玄妙,叫他上台诉旧社会的苦,他却大倒起62年时的苦水来: “再苦,苦不过62年。” 没办法,只好把他请下来。 有些单位为了加强效果,会堂墙壁和窗户用黑布围起来,布置成昏天黑地的样子,会堂中间的八仙桌上放上大鱼大肉。过去当过地主、资本家的穿上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他们的臭老婆们穿旗袍高跟鞋,坐在八仙桌周围,而革命群众们则坐在墙根地上,手捧糠团。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旧社会,会场里响起了悲切切的音乐,一场旧社会模仿秀开场,革命群众开始吃糠团,而那些面对大鱼大肉的地主、资本家和臭老婆们哪敢动筷子。麦克风里高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于是,革命群众冲上前去,拳头象雨点似的落到地主、资本家和臭老婆们脑袋上。 苏南的C厂有一次请来一位忆苦思甜的女工。女工在大会台上诉苦说: “旧社会真苦啊!没有饭吃,只能吃糠,可是,地主不让吃。只能吃泥巴,但是,地主也不许吃......” 会上,每个人发一个糠团,要求吃下去。糠团实在难以下咽,一名钳工偷偷扔了。被人检举,一次次批判。 厂里有一对姓朱的父子,老朱是食堂的老厨师,旧社会当雇工。而偏巧他的雇主,一个旧社会有两、三台织布机的姓顾的小业主,也是C厂的职工。既有雇工又有雇主,现成的阶级斗争题材,自然要利用。于是,那名姓顾的小业主挂着牌子被押到主席台上,做成“喷气式”。老朱开始忆苦思甜。他说自己旧社会时嗜赌如命,常常把家里的钱财输得一干二净,老婆孩子只好饿肚子。说到这里,会场里怒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这时候,老朱的儿子小朱怒气冲天,突然冲到主席台前,亮出藏在袖子里的一根竹板,猛打到姓顾的小业主的脸上,小业主的半边脸马上青肿起来。群众被那场面吓得一个个胆颤心惊,也感到莫名其妙,老朱赌博,并不是这小业主唆使,而老朱输钱也不是这小业主赢去的,怎么也要挨打? 会上,老朱表态答应,今后决不再赌钱了,小朱也表态一定要管好自己的父亲。 小朱由于阶级觉悟高,被安排在工厂大门口的传达室当门卫。过了段时间,厂里连连发生失窃案,闹得人心惶惶。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一个上中班的女工发现自己的毛线衣不翼而飞,慌忙打电话给群专组,电话那边平静的说: “别急,你的毛线衣在我们这里,小偷已经抓到了。” 小偷正是小朱。原来,群专组发现,失窃案总是发生在小朱上中班的那段时间里,就怀疑上了他,于是,就暗中对他进行监视。那天,果然看到他溜进车间,偷人家的毛衣,于是,逮了个正着。据小朱自己交代,前后共计偷了十多次。于是,被强迫到一个个被偷的班组去接受批判。有一个车间,曾经发生过一件量具被盗事件,当时怀疑是一名车工偷的,这名车工被逼不过,只好承认,赔了80多元钱(相当于他两个半月工资)。现在,小朱承认这量具也是他偷的,在到这个车间里接受批斗的时候,人家问他,那量具现在哪里?他的回答却让人啼笑皆非。他说,他很喜欢那量具的盒子,所以,把盒子留下了,量具则扔到河里去了。 虽说,事先关照千万不能打,到这时候,那车工再也忍耐不住了,冲上去猛抽他一个耳光: “你让我花80元钱,买了个贼名!” 小朱后来被押解到市里的强劳队强迫劳动,倒真是在新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儿子被押去强迫劳动,老朱没人管束,赌瘾又上来,到附近农村又去大赌,再一次,输得血本无归。 父子俩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2.从小偷到学毛选光辉形象 1960年,国家经济十分困难,吃饭成了大问题。C厂的食堂里,为了公平起见,先把米一份份称好,一份一碗,放进蒸笼里蒸熟后,再供应给厂里职工。 可是,食堂里工作人员发现,一段时间里一连好几天,蒸熟的饭连遭失窃,有时一、二碗,有时竟然多达三、四碗!那时候米饭之金贵程度就好比今天的珠宝和黄金,遭偷窃当然不是从小事,自然惊动了厂领导和保卫部门。 于是,厂领导就责令一名年轻厨师在放置熟饭的地方蹲伏守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一天深夜时分,厨师看到一只又大又黑的手,从厨房窗外伸进来,伸向放置为夜班工人准备的熟饭。厨师大喝一声,“抓贼!”就猛扑过去。那贼立刻跳起身来落荒而逃。厨师在后面猛追。几个急弯后,只见前面黑影一闪,那贼没了踪影。 “难道这贼会飞檐走壁?”厨师疑惑起来。 犹豫间用手电往身旁水沟里一照,只见水沟里一动不动的躺着一个人。 “滚出来!”厨师一声断喝。 那贼“哗啦啦”慌忙从沟里爬出来,湿淋淋的跪在地上捣蒜般磕头: “饶、饶了…,饶了我!” 厨师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随即把“贼”押解到保卫科。原来那“贼”是厂里的一名叫做阿F的工人。阿F老家在农村,大跃进年代,被招工进入C厂。阿F又高又瘦,模样象根黄豆芽,脑袋上一个大癞疤,大板牙暴在两片厚嘴唇外,老是咧着的嘴巴似乎随时都会挂下哈喇子来,活脱脱鲁迅小说中的阿Q。那年月,大家吃不饱肚子,偷食堂里的饭,就意味着每个人饭碗里的饭,都被他吃掉一口,自然遭人恨。当时是寒冬腊月,保卫科干事先让阿F浑身湿透站在那里考虑问题,把他冻得全身直哆嗦,嘴唇发紫。审问开始,阿F倒根本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还没向他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交代了全部偷窃过程,共计偷窃食堂米饭若干碗。考虑到他态度老实,保卫科对他从宽发落,不过,偷吃掉的饭,还是必须在他的饭票里扣出来的。 可怜阿F先是挨冻,跟着还必须饿着肚子退赔,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时候,职工集体宿舍里每个房间要住八个人,与他同室的一名年青技术员忽然发现自己床上的草垫子下面,有两小口袋米。这位技术员是位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厂里即使闹得天塌下来,他也全然不知。自己的床上的干草居然还会长出米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也饥肠辘辘,但到底是知识分子,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于是就傻头傻脑的把两袋米交到了保卫科。保卫科的干部不像技术员那样傻,立刻就想到了阿F。 阿F只好又一次交代事实。原来他被抓过后,生怕保卫科来查他宿舍时说不清楚,就把自己乡下带来的米藏到那技术员的床上了。保卫科检查过这两袋米,发现确实不同于食堂的米后,也就没再为难他。 以后,阿F继续在厂里上三班,重又默默无闻,再也没人提到他了。 可是,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不消三十年,阿F就咸鱼翻身了,而且还一度大红大紫。 当年阿Q说是要起来“革命”,因此,在未庄也着实威风过几天。文革开始后,阿F也起来“革命”了,不过,他闹的不是武装革命,而是“文化革命”。阿F虽然是大字不认识一个的文盲,却居然学起来孔乙己,背起书来。孔乙己背的是“多乎者,不多也。”那些毫无用处的陈词滥调。阿F比他聪明多了去了,背的是“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的毛的光辉老三篇,自然“立竿见影”的管用。果然,消息传到军代表耳朵里,立刻召见,要阿F当场表演。于是,阿F在军代表面前,从《纪念白求恩》开始,将老三篇统统背完,而且一字不拉,一字不错。军队表接着又问他阶级出身。阿F回答: “偶,三代贫农。” 军代表大喜过望,只有在光辉的毛泽东时代和自己的英明领导下才能出现这样的奇迹。至于,偷饭被处罚的事情,那是受地主资产的反动路线的迫害,更说明他苦大仇深,丝毫不影响他的光辉形象。 于是,阿F被请到全厂大会的主席台上,向全体职工表演文盲背诵“老三篇”的绝招,赢得台上台下热烈掌声。阿F一炮走红,又接连在全系统各大会议上登台表演,红得连当今的女歌星都要羡慕三分。 昔日的小偷,今天角色变换成了“光辉典型”,阿F着实混到好多顿饱饭。可是,俗话说,“福无双至”,阿F虽然外面风光,内忧却上身来了。虽然,现在肚子填饱了,可反而变得浑身没力气,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光辉典型”可不能倒,军队表自然十分关心,把他送到医院去检查。检查报告出来,阿F患上了肝病。阿F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听说多吃糖和营养能治肝。可是,那年代要搞得糖和营养品也不是简单的事,阿F拿出多年积蓄,到处托人。消息传到军队表耳里,不由得皱眉头了,毛泽东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车不倒,只管推。”怎么可以这样贪生怕死呢。自然要对阿F做思想工作了,内容无非是: “生了肝病,可以吃盐卤嘛。现在革命报纸上宣传盐卤能治百病,怎么可以不吃盐卤,吃糖呢。” 吃盐卤还是吃糖,是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还是走资反路线的大问题,牵涉到阶级立场。 可是,当年杨白劳不是吃盐卤自尽的吗,怎么现在变成能包治百病的仙药了?阿F实在想不通,无论军代表如何苦口婆心地劝他,要把他拉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来,他还是宁要吃糖不愿吃盐卤。如此不识抬举,军队表为此深感失望,光辉形象自然再也当不成了。 不过,与当年的阿Q相比,阿F到底生活在毛泽东的幸福时代,没有最终被“喀嚓”一刀,只不过是从此又无人理睬,依旧继续过他的默默无闻的生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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