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67年9月的一个晴天,一大早,我乘坐的火车慢慢地驶入了南京对面的浦口火车站,停下来再也不走了。当时南京长江大桥在长江两边各修了一截,还没有合龙,因此,终点站是南京的人们,要在浦口站下车再乘坐渡轮过去。1966年我们大串联的时候从北京坐绿皮火车到上海,火车到了浦口以后,被分成若干节,依次拉上停在长江上面的渡轮,花很长时间渡过长江到南京城,再把分开的车皮连接在一起,才能继续前进去上海。 1968年南京长江大桥通车 (网络图片) 旅客们争先恐后下车离开了,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坐,不知所措。此刻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我没有火车票,不能随众人堂而皇之的走出车站。我从徐州上了这趟列车,一路上东躲西藏,避开了列车员的查票,胜利抵达南京以后,却开始慌张。从窗口远远望去,浦口车站出口周围固若金汤,铁路职工与军人四处站立,虎视眈眈,走出站门简直成了不可能的任务。突然间,车厢里上来了七八个中学生小伙子,一看见我,眼睛猛地开始发光,立刻把我团团围住,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人穿的是当时很时髦的海魂衫。不像在四川那些中学生的凶神恶煞相,这些江南人个个笑容可掬,开始和我聊大天儿套近乎。先问我是从哪里来,我明明是从徐州登上了这趟列车,可是当时没反应过来,一开口竟然说成是成都。一个高个子的中学生搭上话:成都可不近啊,车站要是罚你款,那可不是小数啊。又明知故问地问我是不是没有火车票出不了站,一边笑,一边假惺惺的安慰我,别着急没关系,我们保证送你出火车站。我虽说年纪小,也瞬间明白他们不会是活雷锋,这事儿麻烦了。我兜里还有几十块钱,难不成还没跨进南京城就被他们敲诈了或者是干脆给抢啦。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和他们慢慢周旋。众位小伙见我傻乎乎的,便放松了警惕。这时,窗外走过了几个旅客,一边走一边在互相争执。这帮中学生嘀咕了几句,估计想把那几个看上去比较有油水的人也收拾了。大个子使了个眼色,马上下去了几个人,留下一个人,一开始守着我坐那儿,后来还是耐不住寂寞,也起身跟了下去。临走前不放心,跟我说,你坐在这儿别动,你人要走也行,把包放在这儿。我忙不迭地说好好好,一定一定,想来我这一副傻样尊容还真把他给迷惑住了。眼看着所有人下了车厢,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这可是天赐良机,唯一逃跑的机会了,就算是被火车站的人抓住,也比被他们抢了好得多。眼看着他们一起在铁轨上渐行渐远,我慢慢地蹑手蹑脚走向车门,然后一个箭步冲出另一边车厢门。车站里停着很多空车厢,我慌不择路地从好几列车厢底下爬过去,然后就是一路狂奔,向着火车站后方空旷的地方跑去。气喘吁吁,三步一回头,终于看到了远处的一堵围墙。冲至跟前,眼见墙只有半人高,心中大喜,暗想真是天助我也。撑上厚厚的墙顶刚要直接翻过去,猛一看对面吓一跳,没想到外面的街道地面离墙顶距离甚远,有两三层楼高,里外落差如此之大,刚才若要直接翻出去,那非得摔个五脏俱裂。左右环顾,发现不远方处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一根手腕粗的树枝伸到了墙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结果发现围墙离树枝末梢还有两尺的距离。咋办,是留在车站内束手就擒还是冒一下风险?管不了那么多了,深吸一口气,一纵身从墙头跳出去,抓住了那根伸向围墙的树枝。老天眷顾,树枝没有断,本以为顺顺当当的就可以吊过去了,谁知道用力过猛,身体在空中来回晃荡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然后一手一手地吊在树枝上移到了主驱干,再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双脚一落地,长长的呼出了一口大气,抬起头来才发现,南京的天空是这么的蔚蓝。 我此次出游的目的, 是周游全国各地, 补上前一年大串联时所遗漏的地方。到南京之前已经去了北京,离开北京之后,本想直奔南京,结果阴差阳错,在天津和济南下了车。天津虽说是当时的第三大直辖市,可是市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却不多。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排大队在街头买便宜小吃。等了半天才买到,拿到手这小吃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问问后面的人,告诉我叫“嘎不菜”,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一位北京口音的大姐过来热心的告诉我:这话普通话是“锅巴菜”,恍然大悟。当时不明白,天津离北京没几步路,怎么口音相差这么大?济南可以玩的地方比天津多了不少,火车站就器宇轩昂,它曾是亚洲最大的火车站,是世界上唯一的哥特式建筑群落车站,由二十世纪初德国著名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在济南火车站打地铺睡觉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北京人,教给我一句顺口溜:“趵突泉,大明湖,济南的风景说不完。”。出去遛大街的时候,印象很深的是某些街道名称,很多平行的街道命名为“纬一路”“纬二路”等,与其交叉的路称为“经一路”“经二路”,很好记。济南第三天在火车站里遇见一位新疆大学的大学生,老家在烟台旁边的威海卫。他手里有好几张去威海的火车票,想找人给他搭伴,一起回他老家。我幸运地被他选中,去了青岛和烟台。青岛精致的德式建筑,美丽的海边洋房和花园,浩瀚的大海,让我大大开了眼界,没想到中国还有这么漂亮的城市。文革前的青岛市副市长王效禹当时是山东省革委会主任,治省有方,青岛的街上几乎看不到文革的痕迹,别说是武斗,就是大字报都少见。大街上经常看见成双成对谈恋爱的青年男女。让我暗暗有点诧异的是,女方大多长得都比较顺眼,而且身材特别好,一般都和男方一样高,让我这个外地佬心中对当地的男青年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到了烟台以后,我不想继续去威海,和大哥哥道了别。为了洗去身上到处的污垢,装模作样地在大海里游了泳,上岸后直接进了火车站站长办公室。山东人真是太厚道了,为了让我安全地回到成都,站长给我写了一张客运记录。凭着这张客运记录,我可以乘坐任何形式的火车回成都。当时正好有一列货车要去徐州,站长带着我找到货车的师傅大叔,大叔十分痛快,让我和他一起待在货车尾部的一辆守车里面,一路上享受了一番贵宾待遇。说来惭愧,在徐州火车站下车后正好遇上一列南下的客车,厚着脸皮又蹭了上去,将成都置之脑后,辜负了烟台站长的一片苦心。 文化大革命,号称是为了反修防修, 其实不过是老毛大权旁落之后发动的一场重夺大权并且试图建立家天下的运动。不过1966年和1967年两年的天下大乱,倒是给了我们中学生全国各地免费旅游的机会。我在1966年冬天大串联时,跑了大半个中国,那次是合理合法,没有任何风险,到了每个地方,政府还管吃管住。1967年就没有这等好事了,禁止串联,尤其不准去北京。成都和重庆一样,遍地烽烟, 武斗不断。在重庆, 除了飞机,军舰大炮武斗中全部用上,嘉陵江边的国防兵工厂多,武器多的是。现在的重庆宛如立体魔都,光幻陆离,那会儿的重庆可是天天枪炮声隆隆,随时可能送命。我多年后去重庆沙坪坝一个烈士陵园参拜,里面几百个陵墓全部是文革武斗期间被打死的学生。为躲避武斗,也因为同学们纷纷外出带回的新鲜见闻,让我才萌生了再出去游荡的念头。加之,由于当时酷爱组装半导体收音机,而在正规商店是买不到零件的,只有去自由市场买。半导体零件的自由市场在成都体育场的东大门外顺城街,去的久了,也就对各种零件的行情有所了解。当时一个可变偏流电阻,成都市场价是1块2,而在南京,只需要两毛二分钱。在南京买一些偏流电阻,拿回成都倒卖,或者换其他的零件,可以大赚一笔。马克思不是说了吗:“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蠢蠢欲动;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这偏流电阻两地差价高达6倍,500%的利润,比起其他半导体零件高出太多,何乐不为?因此南京是一定要来的。 乘坐轮渡,跨过长江,迈上了南京的土地。 南京,六朝古都,处处萦绕着沧桑兴衰之感,南京,文化名城,遍地流淌着古今文人墨客的思想。 只可惜,特殊的年代,让南京城的文化氛围褪色不少。当然相较于四川,南京地处沿海, 相对文明不少,没有看见拿着枪的造反派走在街上。不过行政机构已经完全打乱, 以前的省政府变成了军管会。街上的公车也已经停驶, 从火车站走到新街口, 赤日炎炎, 满身大汗。所幸街两旁有无数的梧桐树, 遮住了不少阳光, 也给当时的中山路增色不少。 当时的中国各省已经没有了省委和省政府,只有几个省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行使领导权力。1967年大多数省份领导机构称为省革筹,亦即省革委会筹备委员会,包括四川省。而江苏省虽然也没有成立革委会,却没有省革筹,最高权力是由军管会所拥有。军管会主任由南京军区政委杜平担任,第二年3月份革委会成立,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成了省革委会主任。 这位少林武僧出身的许司令,以前由于各种宣传,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传奇英雄。后来随着史料阅读的不断增加,才逐渐发现事实与过去的宣传大相径庭,其实老许在江苏省是为大众所不齿的。被诟病的恶行主要有两点,其一是在全省范围内大抓“5.16分子”,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其二是强迫城市居民下乡农村落户,开全国之先河,全省涉及人口近三千万。这些城市居民到农村以后生活艰难,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后才陆续返回城市。在南京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搭棚子。直到八十年代还有很多居民居住在城墙上挖的洞中,成为南京区别于其它大城市的特殊风景。柬埔寨红色高棉的首脑波尔布特1970年在南京受培训,回国数年后夺取政权,立刻把城市居民赶下乡,这招就是跟老许学的。1973年12月,老毛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进行了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许司令被调到广州军区,当时是牢骚满腹,抱怨无猎可打了。1979年2月17日,中越战争爆发,老许担任东线总指挥,17天战事,其战绩与昆明军区的西线总指挥杨得志相比,差之甚远。回撤的路上,一部分正规军还被越南的地方武装包了饺子当了俘虏,许司令大丢其面。1980年读著名作家叶永烈写的文章,讲述了许司令回到广州以后的具体情节:广东省委一二把手习仲勋杨尚昆前去迎接许司令,老许仗打得窝囊,心中有气,施展少林功夫,和书记握手的时候用力一捏,把书记痛得直接倒在地上。 江苏省军管会坐落在中山北路上,既是权力中枢的所在地,又是接待全国各地来访人员的地方。军管会接待处如同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一样,每天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每个人的诉求都有所不同。于我而言,主要利用其两大功能。第一是每天晚上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当然床就是铺在地上的那张塑料布。第二,凭着自己的学生证,各地学生可以在军管会接待处办一张返回原居地的免费火车票,当然这张火车票是不能出售的,票的后面会盖上一个方印:“禁退禁卖”。我在军管会接待处碰见了一个广州的学生,聊了一会儿就约定,我办一张回成都的票,他办回广州的,然后我们俩对换。此举可以让我无忧无虑地从南京到广州,而其间一定要经过上海,所以我上海广州之行就搞定了。玩完广州再如法炮制一张火车票回成都,这趟行程那可就太圆满了。 美梦设计好,开始游览南京城。南京六朝古都,号称坐拥48处无敌美景,细细游玩一个星期都不够。可当时我实在是太年幼,对那些自然风光和文化古迹没有太多放在心上,秦淮河,莫愁湖,夫子庙,中山陵这些个所谓的四旧颓废之处一个都没有去拜访,只在玄武湖的边上瞄了几眼,倒是莫名其妙的步行去了雨花台一趟,扮演了一回小粉红的角色。 最想逛的心中圣地是地处南京市中心位置的新街口百货商店,当时是全国十大百货商店之一,商品齐全,货物充足。第三天步入那个百货商场里面的电器柜台,半导体零件偏流电阻赫然在目。看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心跳一阵加速。再一看价格只有两毛,比预知的还便宜了两分,更是一阵欢呼。 当年的新街口百货商店(网络图片) 当时身上钱包里有34块钱,因为以后还要前去上海和广州,必须保留一部分资金,所以我只敢先花4块钱买了20个偏流电阻,待出发前再做定夺。售货员大妈超级友好,操着吴侬软语交代我一定要妥善保管好这些零件。然后又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陈旧的装香烟的塑料盒子递给我,让我把这20个偏流电阻装在盒内。所作所为,让我大受感动。江南民众与人为善考虑周到的善良作风,真是让人由衷赞赏。 买完零件,信步中山路,开始欣赏路旁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的雄姿。突见前面有一个卖冰糕的大妈在招揽顾客,彼时心情大好的我不再那么抠门,加上天气炎热,马上将手伸进裤兜,准备掏出钱包买一只几分钱的冰糕。 裤兜里空空如也! 五雷轰顶,让我顿时失去了主张。钱包什么时候消失的?我怎么毫无感觉? 这下完蛋了,30元人民币,30斤全国粮票,都全部放在钱包里。钱包不见了,一分钱都没有剩下。现在别说广州了,连成都可能都回不去了,欲哭无泪呀。这钱包在抵达浦口站的时候,侥幸逃脱了那一帮中学生的魔爪,结果最终还是摆脱不了被遗失的厄运,老天爷,你这是铁了心让我在南京壮烈牺牲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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