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主“賊骨頭”的文革嬉耍——現代百姓生活(17) 老石是一家百來號人的街道辦小工廠的一名普通職工,解放前開了個小店,解放後被定為小業主。文革前,小業主屬於政策規定的團結對象,沒人會想到在這個問題上同他為難。老石滑稽幽默,身軀略胖一些,在那個時代也屬罕見,人家就叫他石胖子。蘇南“石”和“賊”同音,因此,他也有個叫做“賊骨頭”的綽號。叫他“賊骨頭”,他也照樣快快活活的答應,有時也鬧出誤會來。廠里同事在街上遠遠叫他,“賊骨頭!”街道上的人以為是要抓小偷,都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而左鄰右舍開始還當真,看到他出現就趕忙把住家門。 石胖子人緣好,也善於嬉皮笑臉打交道,那時物資緊張,廠里經常派他出去採購(那時候叫做跑供銷),他也常能馬到成功。廠支部書記是個棋迷,而石胖子也下的一手好棋子,因此,常伴着支書下棋,有這兩項優勢,自然得寵。廠領導特地將一輛老舊自行車供他外出辦事專用。儘管那輛自行車鏽得連牌子都認不出來,並且就像侯寶林說的那樣,除了鈴鐺不響到處都響,可是,石胖子不管颳風下雨,騎在上面依然神氣活現。有人問他: “石胖子,你這是什麼車?” “我這車是全不鏽鋼的,不怕雨。”石胖子得意洋洋的說。 “怎麼看不到牌子?” “你就不懂了,這是中國上海進口牌。” “怎麼到處都響?” “雙氣缸的麼,還能不響!”石胖子邊用兩條肥腿蹬着車,邊回答。 儘管是這樣的一輛破車,眼紅的人還是不少,常有人跟他借車。而且,往往有借無還,說是個把鐘頭,卻一兩天都不還。最後,石胖子把一邊的車把手鋸掉了,於是,別人再也騎不了這車,從此這車也就成了他的專車。 有這樣一輛專車,在許多人眼裡,自然就是廠領導的一個紅人,不少人常請他到領導面前去求情和說好話。一些女工也和他關係親密,打情罵俏也是少不了的。往往,他乘某個女工不備,在人家身上捏一把,女工一聲尖叫,罵他“賊骨頭”,他得意洋洋的扮鬼臉,女工追着打他,他就抖着一身肥肉的逃,演出了一個追一個逃的鬧劇,工人們在一旁起鬨。 文革開始,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個小廠沒什麼地主資本家,數來數去,舊社會數石胖子最富,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揪不出階級敵人就是階級鬥爭意識淡薄,於是,只好用石胖子來充數了。不過,小業主也實在夠不上批鬥的標準。支部一研究,就從他與女工關係密切處開刀。 於是,石胖子被揪出來,掛上“腐化墮落份子”的帽子,站到台上挨批鬥。第一條大罪狀是“搞破壞”,原因是他鋸掉了那輛自行車的把手。可是,石胖子拒不認賬,強辯說不是鋸掉的,而是不小心跌倒摔斷的。革命群眾自然不答應: “胡說八道,車把手都摔斷了,怎麼你沒受傷?” “我叫賊骨頭,賊皮狗骨頭不怕摔。”石胖子說道。 底下哄堂大笑,領喊口號的人怒吼: “打倒石胖子,徹底砸爛石胖子的狗頭!” 群眾邊笑,邊跟着喊口號。 石胖子乘勢往地上一躺。喊口號的人踢了他一腳,罵道: “你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石胖子回道: “是被你們打倒了。” 眾人笑着命令他起來,接着又問他: “你這個腐化墮落分子,一共搞了多少個女人?” “沒有,一個都沒有。” “還不老實交代,快說!” “我自家老婆都扒不動,哪有力氣再去搞別人。”石胖子說。 台下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領喊口號的人才舉起拳頭,還沒喊出口,也笑得彎下了腰,批鬥會不了了之。 以後,政治風向從“橫掃一起牛鬼蛇神”轉到“揪出一小撮走資派”。工廠的支部書記和廠長也作為走資派被揪了出來。造反派把主管局的局長“借”來,一起批鬥。批鬥對象們掛着牌子,站成一排,在廠門口示眾。局長站第一,雙手被墨塗成黑色,表明他是伸進工廠的黑手,工廠支書站第二,往下是廠長、科長…,一個連一個串連抓着從局長手裡開頭的黑線,石胖子也叨光占了個末座,抓黑線的末端。 示眾結束,借來的局長被押回去,廠里召開批鬥大會。支書掛着“走資派”的牌子押上台,石胖子掛着被走資派包庇的“資本家”一起陪斗。上台時,兩人打了個照面,石胖子對支書扮了個鬼臉,意思是“運動初期你把我拋出來,沒想到今天咱們一起站台。” 押上台後,批鬥對象就要被做成“噴氣式”:彎着腰雙臂被強扭到後面,頭髮被揪住往後拉使臉朝前,是非常難受的。石胖子大概有備而來,剃了個短平頭,讓揪他頭髮的人抓不住他的頭髮。批鬥才開始,石胖子就“嗚嗚嗚”的往外呼氣。他這一“嗚”,台下就笑起來,主持批鬥會的責罵他: “石胖子你不老實,挨批鬥還亂‘嗚’!” 石胖子回答: “不是做噴氣式嗎,我是積極配合批鬥。” 台下哄堂大笑。好不容易恢復秩序,主持者責問: “石胖子,你明明是資本家,卻隱瞞成分是小業主,罪該萬死!你在舊社會開的什麼廠?” “我開的是開關廠,”石胖子老實回答。 “做哪些開關?” “不做開關。” “不老實,開關廠不做開關做什麼!” “我那廠一會兒開一會兒關,所以叫開關廠。” 石胖子的回答又獲得了“滿堂彩”。接着又問他: “你剝削來的黃金藏哪裡?” “埋在家裡便桶下面。”石胖子乖乖回答。 批鬥者大喜過望,批鬥會草草收場,組織一夥骨幹趕往石胖子家,搬開便桶,憋着氣忍着臭氣深挖。哪知道挖再深,也沒見到半點金屑。這下子,石胖子有罪受了,被迫彎着腰,用毛竹扁擔打屁股。才一挨到扁擔,石胖子就象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哎呀,媽媽,沒命啦…!” “劈啪、劈啪…”一頓好打之後,石胖子被關進牛棚。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其他挨打的人,都因臀部被打得皮開肉綻,走路一瘸一拐,睡覺無法仰臥,而石胖子卻像是沒事人一樣。“難友”們好奇的悄悄問他: “你這是怎麼回事?” 石胖子得意洋洋的說: “這伙楞頭青,跟我斗還嫩着點。我早就在褲子裡縫了兩塊鞋底了。” 可是,雖然石胖子能頂得住,他老婆卻頂不住,自尋了短見。他老婆生前,兩人三天兩頭的吵架。他老婆罵他,他就往外跑。老婆罵他: “你往哪裡逃?” “不逃,上廁所撒尿去。” 邊說邊走進街對面公廁,躲在裡面再不出來,他老婆只好在外面罵: “胖子,你出來!” 他躲在裡面抽煙,就是不出來。街坊鄰居年青人,在一旁起鬨: “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可是,他老婆一死,石胖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瘦了一大截,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 對於石胖子的不幸,誰也不敢流露出同情。以後,石胖子被下放下鄉。一連好幾年大家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文革結束,石胖子返回到城裡,又恢復了以前的幽默和滑稽,並且又帶回了一個老婆。這個老婆是一個當地資本家的獨生女,出身不好,加上相貌平平,蹉跎下來成了老處女,隨父母下鄉後,與石胖子成了鄰居,經不住石胖子的軟磨硬泡和花言巧語,嫁給了他。 回城不久落實政策,資本家被沒收的財產被發回,讓石胖子着實發了一筆妻財。改革開放後,石胖子拿老婆的錢開了一家廠。原來的那家街道辦廠卻因長期虧損,資不抵債,停產了,上至支書、廠長下到普通員工都下了崗。石胖子的事業卻越來越興旺,於是,乾脆把原來那廠買了下來,還得意洋洋的對人說: “說到憶苦思甜,我最有資格。舊社會我不過是小業主,新社會我卻變成了資本家。” 原廠的老支書家庭困難,石胖子把他請來當自己廠的門衛,沒事時,也常和老支書下幾盤棋。到底是有錢人了,連棋藝都突飛猛進,以前總是他輸,現在輪到總是老支書輸了。石胖子有時還譏笑老支書幾句: “下這種臭棋,真老糊塗了!” 不過,他對老支書還是不錯的,偶然還給他一些額外津貼,老支書雙手捧着錢,感激涕零。有人說: “那傢伙當年把你拋出來,你現在還對他這麼好。” 石胖子大手擺了擺,說: “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再說那時候他也沒辦法。” “老石,你真厚道。”旁人不由得嘖嘖稱讚。 但是,也有人說: “嘿,要不是當初老支書整死了他老婆,讓他有機會娶了個有錢老婆,他哪有今天?感激都來不及呢。” 至於,石胖子到底想什麼,只有他自個心裡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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