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理解武惠良背负的压力,现而今就这样的形势,每个地方都在大搞建设,稍微打个盹就会落后,于是就按照设计院派过来的指导人员在现场口头方案去干。在现场依靠拉个尺子量一下,没有经过论证就提出来方案肯定不会一锤定音,常常要在后面修改。人们戏称这是三边工程:边施工,边设计,边修改。 设计院的人听见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一下子开工那么多项目,确实人手不够。建筑设计有很强的资质要求,很多图纸必须要注册结构师才可以出,而注册结构师是个新兴的名词,考试难度非常大,很多干了很多年的老工程师都适应不了。注册结构师的稀缺是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全国各地都在发生。于是应运而生了一批人,他们大都大学刚毕业,年轻,记忆力好,拿着几本复习资料背上几个月,去考下来一个证书,然后挂靠在设计院。别人画好的图纸,用他的名戳盖一下,这个图纸就算是注册结构师出的,就可以用了。因为注册结构师是个稀缺资源,挂靠者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从几万到十几万一年。 金强的工人感叹,人有文化挣钱就是容易,自己在工地上出力流汗,没人家一张证书换的钱多——谁让自己上学的时候没努力呢。不过金强也从中学到了东西,钢结构的焊接需要国家认证的资质,可有这个资质的工人很少,于是他上报的时候在每一处工程都把这些有资质的工人名字写上,而活则是由另外一批人干。 当然质量还是不敢马虎的,少安花大价钱给请了一个老焊工张师傅来给年轻的工人指导。张师傅对焊接操作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如果空气湿度太大,或者气温过低,他都要亲自监督那些繁琐的程序:烘烤焊条,焊前预热,焊后人工控制降温,搞得工人不胜其烦。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焊接是一个比较容易出问题的环节,要按部就班的来,不要着急,我在日本培训电焊的时候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学出来的。”然而工人大多认为他是吹牛,就一个工人,国家会送他出国学习,送也应该送兰香这样的高材生。 其实张师傅说的是事实,七几年的时候国家公费送过几批工人到日本去培训,他就是其中的一个。然而这却换来了更多的讥讽:有那么好的条件,却只是当了一辈子工人,什么领导都没当过。 所以他给少安建议送年轻的工人去培训一段时间时,少安根本就没有当回事,按部就班——要是按部就班他还在双水村刨黄土呢。花钱培训工人更是无稽之谈,现在的工人不知道能干多长时间,说不定哪天找着一个工资高的地方就跑了,培训的钱不就白花了?然后他又含蓄的告诉张师傅,请他来的主要是为了让上面看着他们重视质量,但不是真的让他管事,工地上的事还是以工期为主。张师傅恍然大悟,原来他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也就不再多罗嗦什么,每天在阴凉地方抽抽烟,喝喝茶,然后按时去领工资就可以了。 这样干活难免会出问题,钢结构的尺寸超差,焊缝无损探伤结果不合格这些事让金强焦头烂额。不过少安却并不担心,他对金强说:“人不论干啥都是为了挣钱,”他已经学会了少平这种分析问题的方法,只要把握准了这一点,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质监局的人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找我们麻烦,是为了挣工资,那我们就给他点钱,让他们不要报告那些问题不就可以了?” 虽然少安和金强文化都不高,但这点帐还是算的清的,请质监局的人吃顿饭,给他们塞点儿钱,和换回来的工期,返工的成本相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这是一个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质监局的人得了钱,他们确保了项目的进度,拿到了工程款。 人们感叹人家这钱来的可真容易:“就写个名字就几千块——我也会写名,就是没人给钱。” “人跟人的名字不一样,人家那名写到那儿,这个工程就过关了,”另外一个人开玩笑说,“你要把名字写到那儿,这张纸就报废了。” “唉,都是人名,差别就这么大。” “写个名容易,但能把名字写到那儿的机会——是权,这是人家上了很多年上学得来的,”工地上的小头目听到了,过来说,“听说有一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咱可一定得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有了权,挣钱可就比咱们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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