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札記-福山《身份政治:對尊嚴與認同的渴求》
福山是這樣的作者,他的書常常走偏,提不出什麼合理的解決方案,但總能引起思考和爭論。而引起的思考常常大於直接閱讀的所得。讀完他的2018年的《身份政治:對尊嚴與認同的渴求》,再次驗證了這個印象。身份政治指政治鬥爭主線從意識形態上的“左右”變成了身份認同上的“族群”。族群意識體現為民族、種族、宗教和性別或性取向意識認同等等。20世紀的政治議題是沿着左右光譜分布的,左翼追求更平等,右翼想要更自由。今天,這個光譜在很多地區讓位給了身份。左翼專注於促進被認為遭到邊緣化的各色群體的利益,如黑人、移民、女性、西班牙裔、LGBT、難民等等。人們發現,即使擺脫了意識形態教條,人類社會也並沒有走向一種普遍的理性主義,而是陷入了一種碎片化的、易燃易爆的“新部落主義”。比如歐盟成員國中有四千人左右奔赴中東參加伊斯蘭國聖戰,其政治選擇都與其個人利益背道而馳。這些志願者大多是生於長於歐洲的穆斯林移民後裔。再比如,最近發生的哈佛女校長辭職事件,也和身份政治有關。最新的例子是梅西在香港的友誼賽沒有出場,中國政府惱羞成怒,針對梅西的身份,懲罰阿根廷足協和阿根廷國家隊。古典自由主義主張平等保護個體。多元文化主義主張平等尊重所有的文化。哪怕這些文化有陋習或者忽略漠視其中的個體。它打着反種族主義的旗號,不鼓勵不同文化與主流文化的融合,而是保持自己的獨立文化體制。紐約市公立學校教授大約十三種語言。漠視推廣雙語課程的本來目的是為了幫助非母語人士加速掌握英語。左翼常常是雙重標準。身份政治往往只合法化某些身份,忽視或貶低其他身份,如歐洲族裔、基督教、鄉村居民、傳統家庭價值觀信仰以及相關的身份種類。好萊塢拍了許多成功女性、黑人、同性戀角色的電影,但很少有電影以前面那些人為主角,除非嘲笑他們。多元文化主義小心地避免批評伊斯蘭教的不寬容和不自由,卻攻擊任何白人權力主題,批評基督教為種族主義者加狹隘偏執狂。例如2016年科隆迎新年活動爆發穆斯林男性大規模性侵事件,德國主流媒體好幾天不予報道,就因為擔心加重人們的伊斯蘭恐懼症。中世紀時,人缺乏自我意識。在啟蒙運動中,自由主義面對王權爭取個人權利,通過個體的自我意識實現身份。而今天的“自我”是一種倒退,越來越具有集體的面目。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分析,當人們脫離中世紀的經濟與政治束縛,獲得了自由。他成為自己的主人。但是,同時他也失去了以前的所屬感和安全感。一種孤獨個人的無價值和無力感壓倒了他。於是他有放棄自己獨立自由的傾向,希望與某種強勢結合起來,獲得他所缺少的力量。換句話說,也就是尋求新的束縛。這種枷鎖能讓他忘記他是獨立的個體。因為他忍受不了孤獨,他寧願失去自我。自我的喪失使得人們迫切想要與別人一樣,把自己融入集體和族群。弗洛姆的分析表明,一個人喜歡通過身份政治的濾鏡觀看政治上的議題實際上是自我過分懦弱的表現。不把自己當個人,只是符號標籤代表的一個分子。他的尊嚴,不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在集體裡。冒犯了他個人的尊嚴,他不會抗議。但是,一旦冒犯了他身上的標籤,他會勃然大怒。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提說:“與更大的東西認同,是心理上的需要。因為你覺得渺小而自卑,所以你自卑的靈魂要尋求與一個更大的‘自我’結合。”如果一個人有人性光輝,你首先注意的不是他的種族、宗教、性別、黨派和階級。反之,如果一個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外在標籤,表明此人完全被外在符號掩蓋。正如撒切爾夫人所說:“一個人只有作為個人時才值得尊敬,而不是作為階級的成員或者種族的成員。” 一個人只會把自己貼進一類標籤,而變為偉大自豪,這個人毫無意義。人應該首先意識的是自己,而不是自己的類別。一個人動輒把對自己的不公說成是對自己族類的歧視,實際上是無能虛弱的表現。惟有我們能夠在心理上確定我們的個人地位時, 自由才有意義。獲得這種自由的方法,是自我的實現,是發揮自己的個性。擺脫身份政治有向下和向上兩個方向。向下是回歸個人自由,弱化標籤,強化自我,身份原子化。向上是基於對憲政主義原則、法治、民主責任制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信條來構建我們的身份。即美國人共有的“信條身份”。這是允許不同觀念、文化和宗教並存的自由民主信念。沒有這個“一”,“多”就成為撕裂性力量。而左翼反對信條身份,理由是它暗示西方的民主價值觀優於其他文化。信條身份起源於盎格魯——新教定居者帶來的文化。它優於那些拒斥自由民主的文化。我們推崇的是這個文化,而不是文化參與者的族裔或宗教屬性。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天然攜帶一個國家、一個種族、一個民族、一個性別、一種語言,還常常有一個宗教的印記。這些群體特點不可能準確描述群體中的任何個體,反而會抹殺或遮蔽個體特徵,漠視人性和個性。強調共同特點必然會以集體主義的抽象意識形態來化約人的獨特性與創造性。基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懷疑,人天然有黨同伐異的傾向。每個人的社交圈和文化生活不可避免地和其身份相關,人不可能沒有身份,但在政治上要超出身份。不動輒以族群,國家視角看政治。身份政治過度強調每個人的初始設置,即一個人的種族、性別、民族、宗教或者性取向等特徵,以至於將每個人視為特定集體屬性的囚徒。一個人要有突破初始設置、自我塑造的能力。選擇跳出標籤,回歸自我,不肩扛民族和國家大旗,以三觀認同為標準,四海之內皆兄弟,不論他們的外在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