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先父曾匡南先生103岁冥寿,他生于1919年农历六月廿五日,于1996年农历六月初六猝逝(与我的公公艾青先生逝世前后只隔二个多月,巧合的是,他们都是右派),父亲享年77岁,迄今他离开我们25年了,我对他的思念却与日俱增。
父亲曾匡南遗照。
父親曾匡南畫像,出自著名油畫家、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前院長徐唯辛(右立者)之手。
尤其最近才发现,我的血液流淌着父亲的基因,包括热心助人、乐于付出、不图回报、好管閒事、打抱不平等美德,原来统统来自他的遗传。
我和父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16年,遗憾的是,在他生前,我一直没有机会或者是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甚至对他颇有微词。我对他的心结,直到1994年我申请他来美探亲才解开,虽然他在美逗留时间不长,却让我有机会消除误会。
1995年2月14日,在纽约甘迺迪国际机场送别父亲(左)回国,外子(右)同行护送。
《世界日报》于2009年12月在《世界周刊》开闢「时代故事」专栏(后于2011年1月结集成书巜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第一篇发表的是拙文「走错一步的代价」(笔名“曾言”),为我以父亲的故事抛砖引玉之作。
《世界日报》于2009年12月在《世界周刊》开闢「时代故事」专栏,于2011年1月结集成书巜1949大时代100小故事》。
没想到拙文在《世界周刊》刊出后,被父亲当年的学生、后移居加拿大的林遇春先生看到,他多年来一直寻找曾匡南老师,从拙文中得知曾老师的下落,立即与我取得联系,通过几位健在的学生们对先父的叙述,我因此得知他的生平事蹟,对其为人有了进一步了解。
由于政治悲剧导致父母婚姻不幸,我从出娘胎就缺乏父慈母爱,由祖父母抚养成人。我出生一个多月,就由阿奶(祖母)从广州抱回老家,直到五岁我才见到父亲,因为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流放到青海柴达木盆地马海农场劳动教养,1961年底他劳教期满获释,被原来任教的学校变相开除遣回原籍。
从小我就追问阿奶,为什么别人都有父母,我怎么没有?阿奶总是搪塞我说,你是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蹦出来的。....
五岁那年,我终於見到了父亲,我的祖父母对他的归来语焉不详,我奇怪那么多年他去了什么地方?大人们怕我“童言无忌”,说錯話惹祸,都不敢告诉我实情。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由于在青海柴达木盆地劳改农场的严苛生存环境,患了严重眼疾。父亲后来多次提过,他在柴达木盆地由于略懂医术,被派到卫生室帮病人打针等护理工作,才逃过一死,如果长期在野外从事体力劳动,可能早就沒命了。他所在学校去了三个右派,只有他倖存,可见此言不虚。
2009年我在《世界周刊》发表「走错一步的代价」(笔名曾言)后,才知父亲在北美还有几位一直怀念他的学生,他们转达了关于父亲的信息给在广州的同学。
几位学生异口同声称赞「曾匡南老师落难时仍高风亮节义助学生」。
一位当年受过父亲「救命之恩」的学生谭炳沃,得知恩师音讯后,惋惜他已作古。在广州同学聚会中,谭炳沃述及曾匡南老师当年雪中送炭一事,通过他的亲身经历,使我了解到父亲生前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蹟,增加了我对他的了解和尊敬。
谭炳沃是一名品学体兼优的学生,快毕业时曾参加飞行员甄选,政审学业体检均通过,招为航空兵,但出发前复测血压稍高,后因紧张血压更高,未能如愿入伍。
毕业后他分配到一间中学任教,没想到1957年反右运动,他也成了右派,在广东台山附城劳教场劳教。他出身农民家庭,享受甲级助学金,伙食费全由国家供应,但成了劳教犯后身无分文,觉得万念俱灰,遂萌生自杀念头,割了颈动脉血管,幸抢救及时捡回一命。
有天寒风凛烈,黄昏时分,谭炳沃正在田间步行回场地,忽然有人把一小卷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入他的裤袋,他“转头看见是曾匡南老师,相看不敢言”。
到了无人处,他摸出我父亲塞给他的一小卷纸,原来是人民币,共10元。他心在颤抖,「当时市面只流行一分一角一元纸币,没有百元大钞,现在曾老师竟给我拾元,算是巨钞了。」
他说:「曾老师雪中送炭给我拾元,真是大恩大德,对此我一生感恩戴德,终身难忘。曾老师也是冒极大风险偷偷给我钱,很容易被人误会是资助我逃亡,这是犯大忌的。“渴时一点如甘露”,老师鼓舞了我,也给了我希望,在我心中点燃活下去的火种。」
当晚谭炳沃在被窝中潜然泪下,深深被老师的爱心感动,他说:「这拾元给了我求生忍耐的意志,曾老师义助我,肯定我还有生存价值…」想着明天见到老师,「当眼神相谢,让他知道我的感激之情」。可是,天亮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曾老师了,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后来他才知道,曾老师第二天被送往青海了。
对此,谭炳沃引为终身遗憾:「我以后再未见过曾老师,连道谢一声都没机会。」
谭炳沃后来返回老家恩平务农,中国改革开放后和家人一起经商有成,「总算给自己有个交代」。
他说:“近日林遇春同学在加拿大北美世界日报世界周刊,看到纪念曾匡南老师的文章,告知国内外同学,才知曾老师成了右派后发配青海柴达木盆地劳教,险死还生。庆幸还能活到可以到美国探女,且知爱女自强不息,成为名记者作家。我也只能在此向老师道谢,给我活下去的勇气,活到现在。”
他说,曾多方打听老师下落未果,直到2011年初接到老同学林遇春从加拿大来电说寻到曾老师女儿了,相距已55年。
林遇春说,他在培英中学的右派同学谭微中、张显光均死在青海,真是「古格拉岛」呀!
另一位学生林台任也来信致意:“我是曾慧燕父亲曾匡南1955年教过的学生,寻觅老师50多年未果,今因读《走错一步的代价》,才知老师坎坷一生,不胜难过痛惜。在此欣赏老师爱女文采。”
他写道:「曾匡南老师一片丹心教学生。」
原来,先父是他高三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曾匡南老师挺拔英俊,知识广博,讲授茅屋秋风所破的课时,茅草渡江洒江郊,我们学生争论河多宽?那条河?曾老师说:以后我们去看。」
去年我才实地考察,成都杜甫草堂在锦江畔,河宽20米左右,怪不得茅草能乘风而过,老师竟也乘风而去了,十分感怀老师一片丹心。」
他回忆,「老师对我们是严格高标准要求,教育我们学好本领,为祖国服务,他是一片丹心在汉。我班五十人,其中仅考入各医学院校本科就有12人,其他理科文科都是成绩更优秀的同学,考取北京各院校有四人,除三个同学出境承继父业、一个同学要养育弟妹,其余学生全部进入大学本科,包括担任中国驻哈萨克大使、驻俄罗斯代办李景贤同学;参加导弹系列研发的朱灼文院士;中囯社科院邝柏林班长;广州重工业设计院总工程师谭永铮、北京石油大学汤景凝教授、中国化学研究院余竞光.......
曾匡南老师教导的学生都为祖国作出贡献,继承老师当年回归祖国服务志愿,化作小花一束送给老师。」
他说:「老师坎坷的一生,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一生,使我们同学深为悲痛,希望老师的痛苦化为我们民族反思财富。—谨此纪念老师!」
他并提供一幅曾匡南老师和他们毕业班合影的唯一照片。
照片中的父亲,英俊潇洒,难怪有人告诉我,父亲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谁想后来被摧残成一个又瘦又黑的老头儿。
父亲生前曾任职吳川市梅山中学校长,曾慧燕设立奖教奖学金,作为对父亲的纪念。
曾慧燕一度被聘为吴川市梅山中学荣誉校长,应邀回校视察,受到校方热烈欢迎。
另一位学生锺毅则感谢「林兄」分享难得的资讯。「信中对曾老师的义行,爱护一同落难的学生,如此深刻诚挚,这种师生之情,可谓闻所未闻。令人感动不已。让我连带对其女慧燕女士也肃然起敬起来了。」
曾慧燕与姑姑、妇产科专家曾雨医生,在吳川市梅山中学设立的“曾匡南先生奖教奖学金基金会”招牌前合影。
嶺南畫派大師歐豪年,被譽為「當今台灣畫壇第一人」,我父曾任他的中學校長,他去国离乡40多年,一直对我父念念不忘,直到1995年两人久別重逢,父親获他贈畫作「倚窗之梅」,並題識曰:四十年間別,三千里外思,何圖今夕會,穗市共操扈。阮嘯長林日,王書曲水時。相看雖白髮,還卜故園期。匡南吾師,乙亥冬至晤羊城,承約歸里,既先為寫昔日倚窗之梅,並賦小詩以呈。
嶺南画派大師欧豪年题贈画作「倚窗之梅」给恩师曾匡南校长。
2011年12月17日出版的《中國書畫報》,發表「走近『嶺南畫派』大家歐豪年》一文,歐豪年在文中提到「就讀梅中(今吳川一中),得校長曾匡南及名師韓琰初、李沛源等栽培,品學兼優。…」
2011年12月17日出版的《中国书画報》,發表「走近『嶺南画派』大家欧豪年》一文,欧豪年在文中提到「就读梅中(今吳川一中),得校長曾匡南及名師韓琰初、李沛源等栽培,品学兼优。…」
今天(6月19日)父親節,谨以拙文點上一盞心燈,遥寄对父親无尽的哀思。
世上最遠的距離是天上人間,最痛的告別是陰陽相隔。如果真有天堂,願我的父親在那裡永遠安康,如果真有來生,願下一世我們還能相見!
願天堂沒有歷史反革命,
沒有右派,
沒有階級鬥爭,
沒有批斗,
沒有劳教,
沒有柴達木盆地,
.....
愿天堂的爸爸無災無難一切安好!
(初稿写于2021年父親節,修改于2022/06/19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