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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始于上世纪70—80年代的混沌岁月
   


谢筱修

朋友,晚上好!我将写的小说《黎明》包括题目发给你分享修改。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我怀着忐忑和亢奋的心情断续拉杂写完了它,如果不是我事前给你夸下海口,早想半途而废了。知易行难,无知无畏,但确实是太难太苦!

这篇小说倒不如说是一篇纪实体文学故事还准确些,因为故事的主人公原型基本上都是我在轴承厂车间时的工友,故事的素材也基本上发生在他们身上。

在上世界70—80年代,我有幸在热处理车间和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艰苦而快乐地工作和生活,共同见证了以章总为首的臭老九们坎坷的人生,包括作者我的成长遭遇,更有徐师傅严大炮眼镜邓静一批工人师傅的闪光风貌………我们共同冲破黑暗混沌的岁月,迎接新的黎明。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回望过去,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始终还栩栩如生的活着。

 

一,

(一)

1971年春,全国上下清理五一六运动,一打三反运动,批陈整风运动,……自1968年来就一波接一波的运动,依然毫无消停地呈进行式。

然而,对那些上山下乡已经2年多,每天数着日子过, “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知识青年来说,心理上几乎濒于绝望。在天高皇帝远的农村,我们不过是被世人抛弃,一群任其自生自灭的营营众生。

但,也就是这一年,天地重开,招工消息传来,我们这些老知青终于有幸应召回城,告别修地球的生活。

不敢相信,我居然还进了山城轴承厂,幸运啦!

那年我已过二十五岁,年龄大了做不成学工只能做普工。普工一辈子就只能拿技工的三级工资,讨老婆都不够格,看来真要打光棍了。

无论如何,能够回到城里,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也要说几声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也是为未来祈祷,否则就像小尼姑骂阿Q一样“断子绝孙”了。

同批进厂的还有三十来个年龄大小不等的知青。大家集中在一起学习,等候厂里分配工作。

进厂第一天我特别激动,这是人生的又一个篇章,换了身干净衣服起了个大早。当我迈进工厂那一刻,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露出一抹朝阳,天空里沁着微微的工厂特有的芳馨,夜雨洗涤下的夹竹桃,万年青一排排肃立在车间的两旁,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黎明前的工厂万籁俱寂,寂静中潜藏着蓬勃的朝气和能量。

我兴致勃勃沿工厂转了一圈,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稀奇。东驻足瞧瞧,一台台横卧的机床在飞速旋转,金光闪耀,削花翩跹;西留步看看,部部高耸入云的冲床,将红色的面团揉捏成各种形状。我不由得心情激荡,一种工人阶级的自豪感由然而生,这是我人生道路的里程碑,我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不辱使命和召唤。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的心境一下落到谷底,不是我不知足,也不是我不愿担当,三十来个知青就我一个人分到人称“铁匠铺”的锻压车间,要抡大锤打铁?论条件,我是老高三的优秀学生,文革中红卫兵头头,下乡上山优秀青年,在一群学历有长短,年龄有大小的知青群体中一直是佼佼者,公认的受人尊敬和拥护的领头羊。洗刨磨车锻不说首选,无论如何也不该倒数第一,任凭发落去“打铁”!那时的锻工干的是厂里最苦的活,8小时一直站立操作,噪音污染可以说是恐怖级别,800吨冲床三班倒,24小时巨响,一声接一声,弄得整个小龙坎那方的居民昼夜不安,不知到市里打过官司多少次。 

进厂学习时劳资部门特别约法三章,宣布了分配三原则,第一本人表现。要说个人表现,我是公社知青的表率,30多个招进来的知青我无论如何不至于排到最后一名;第二身体条件,锻工需要身体壮实,劳力强的,我恰恰相反,体单力弱,比我强壮的多的是!第三文化程度,我是顶格的高六六级,没几个能和我比!去锻工文化程度要求不高,分我去那里且不说有点大才小用,怎末讲也情理不通。

明显的,这哪里是讲所谓的分配原则?分明是欺人之谈。一种莫名的怒火中烧:我刚刚进厂,没得罪过任何人,如果没有那些掩人耳目的原则我也认了,这明摆着是给我羞辱,定有猫腻在其中。

看着同来的知青一个个高高兴兴的分到机加车间,作车钳洗磨工,正儿八经地开床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有的人那种异样的眼光和低声的嘀咕,让我觉得不是去当学工,而是去服苦役,被惩罚了。这一切无疑是火上加油!左思右想忍不下这口气,我一生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于是壮胆到办公楼劳资科找他们说理。

办公楼被叫作弯弯大楼,坐落在工厂的坡坡上,文革中利用弯曲的地形,耗时好几年才修葺而成。

下面是防空洞,岩石坚硬。挖地基时请外面的临工啃不动,打了几个月才进展尺把。最后还是书记精明,出动工厂的牛鬼蛇神夜以继日三班倒的放炮挖掘。可谓阶级斗争的旋绷得紧,书记一抓就灵,所谓的备战备荒,抢时间争速度一气呵成。

坐在防空洞上,冬暖夏凉,背靠沙坪的平顶山,可俯瞰全厂,可远眺整个沙坪,有高瞻远瞩的地位,自诩为不错的风水宝地。可车间百姓怨声载道,弯弯大楼高高在上,去那里办事爬坡上坎,绕道耽误时间不情愿!我是有急事的,踹着气一下就登顶。

劳资科始料未及,一个刚进厂的知青,乳臭未干,居然找上门来评理!一个留着寸发,穿着褪色军装的主办员接待了我,“你说啥,有意见?”他先是诧异,再看我满脸严峻有备而来的样子,哦——了一声,把话吞了回去,叫我坐下,然后不露声色听着我的诉求。他一边听,一边嗯,哦,付和着,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准备对付我这个难缠的主?我话音刚落,他皱了皱眉头说,这事是上面书记他们定的,怪异地瞟一眼楼上,朝上指了指,你最好到上面找他们反应。

人家说劳资部门最滑头,果然不假!矛盾尖锐时就玩推手把戏了。一杆子撑楼上去了。

事后我才知道书记们对这次招工期许很大,多年不招,找上门来的关系多了,从争取招工指标开始到最后分配,三亲六戚,舅子老表,需要照顾的他们都私下瓜分圈定了。因此削弱了具体行政部门的权利,上面的吃肉,劳资科喝汤受气,所以他们气也很大,找个借口把矛盾上交,让上面的也尝尝扯皮闹事的滋味。

经历过文革,下乡上山历练,说实话我最不怕的就是领导。当红卫兵头头时听到见到很多省市领导威风扫地,加上年轻气盛,心里不虚,相信有理走遍天下,何况这次他们信誓旦旦有言在先:分配讲原则,有意见可以反应嘛!

弯弯楼上清丝雅静,与机器轰鸣的车间形成鲜明对比,难怪工人开玩笑时爱说,“你想清闲,上弯弯大楼歇凉去嘛!”我看着头上挂着的办公室牌子按图索骥,逐间找寻,宣传科,工会…人武部;一边十来间找完,没有!又回头过来,转个弯换一边继续找,组织科,党办…,副书记办公室,终于看着了——书记办公室。原来办公室的安排也论资排辈,临近最后一间才到。

门半开着,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敲门,没人应?再轻轻推门进去,看着一个人正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手里拿张报纸,满脸怒气地瞪着我,椎子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就是那个不服从分配的知青?”看来人还没到电话就先打上去通报了。

根本就没有客套话,一副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样子,莫非想吓唬人?我正准备开口解释,他不容分说,冲我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弄得杯子直晃荡,像地震了一样,把杯里茶水溢了一桌。我的要求就这样被拒绝了!

后来才知道,远在招工人员来公社时,就有与我们对立的另一派造反派知青“点水”,将我在文革期间担任造反派头头的经历,向招工单位“暴露无遗”。我在县里是有名的“拥军派”头头,连续几届优秀知青,第一批招工来了当地公社和武装部就理所当然地将我放上推荐名单,招工顺利地通过了。

哪知进厂后问题来了,分配工种在车间本生就是一场交锋,哪里够他们利益分配?于是就以对造反派头头清理审查为名,将我这样“有瑕疵”,“无关系”的发配到底层,以减轻他们分配中的压力。

那天与这位人称“猪二八”的书记大人第一次交锋,结下了长达多年的幺蛾子。一场以对文革造反派头头的审查为名的损人整人紧箍咒,让我在厂里一直过着压抑灰暗的日子;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又被猪儿八借着机会变本加厉死整,受到更多的严查拷问,以致错过了两次高考机会。

 

第一次交锋,猪儿八书记受到我的挑战气得发威,要把我退回农村。而知青办公室回绝了。

因事情闹得全厂皆知,最后上面的妥协是将我分配到热处理车间。

我同意了。热处理虽脏,油盐污染,但没锻工累。热出理每炉加热产品需要保温30~60分钟不等的时间(根据套圈厚度),大家就可以在旁边坐着休息。锻工一直站着操作,而且噪音污染恐怖。从技术上来说,热理也比锻压有学头些。后来我们生产铁轴,又增加生炭(表面处理)工序几乎把热处理搞全了。80年代又有机会去大学进修,三十多年的经验和学习提升,自认也算得上那个时代的专家了,这当然是后话。

当时的情况是没有其他选择,我也妥协了。

 

一,

(二)

我重新分配到热处理车间,由大家说的“铁匠”变成了“钓鱼郎”,名义上算是挣回了点面子。其实是“离开狼窝又入虎口”,所谓“钓鱼郎”完全是热处理伙计们的自嘲,哪有那么潇洒惬意?

那时候的热处理车间,设备相当原始落后,干起活儿来与手工作坊的匠人没啥区别。大家排成一排,有的肩搭背心,有的光着背,仅穿条裤衩,浑身散发出热烘烘的油渍味,勾起几十斤重的套圈,一会儿放入炽热翻滚的盐炉加热,一会儿取出,放入油烟弥漫的油池淬火,再取放入冰水里冷处理,最后放入油炉回火。一个流程云里雾里,戏剧性地经历冰火两重天……

烟火之中个个黝黑,活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士!其实个中累苦尽在无言中。“变什么虫就转啥木”,这是我师傅—一个老热处理工最朴实最直白的回答,也是大家心中实实在在的座右铭。

当时发生在我身上这件事曾迅速成为最大的新闻,一阵风从弯弯大楼传遍了全厂:我这个刚进厂的知青,像吃了豹子胆,居然为分配不公竟敢与顶头权威对阵,顶撞威风凛凛的猪儿八书记。重新分配的起因和结果就是告诉大家,小工人的合法权益必须得到尊重,那种长官意志,蛮横无理,一人说了算的日子不见得总是行得通!

当时的确掀起一场大波。无论大家怎么评论,祸也好福也罢,我心甘情愿:我就是个刚迈入社会的青涩的小工。我藏不来捏不住,昂首挺胸走进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热处理车间。赤脚的还怕穿鞋的?这就是工厂的最底层,还能把我贬哪去?

热处理的老少爷们听说了我教训猪儿八书记的故事,拍手称快,说是帮大家出了口恶气,可见恨“猪儿八”书记久也!三个班组都愿意我去他们班学徒。白班班长是山城大学毕业的唐大学,大家都习惯叫他老唐。中班的是华工毕业的李老广,夜班是代理主任徐师傅。最后还是争不过徐师傅,他告诉我,还是先跟他学一段时间吧。显示了他的权威,于是我就成了他的第二个徒弟。

第一个徒弟是六十年代进厂的老二级,据说有点来头:父亲曾是南下干部,五十年代任过区里某部门的的头,与猪儿八书记还有些交情,后来不知犯了啥错误被贬。因父母离异,他跟了母亲长大。徐师傅告诉我他进厂后多少还受到猪儿八的照顾,早就写了入党申请书,批了几次,由于父亲的问题搁起了。政治学习组长调走后上面就指定他来接替。徐言语间流露出些许的猜忌,车间就他们两个写了入党申请书,彼此少不了些暗争。后来成立二轴承厂,他自知势单力薄,热处理庙小神仙大,调走了。当然这是后话。

徐师傅的主任头衔也一直没转正,大场合下都要加个代字,喊起来刺耳,让他颇感烦恼!其实他还是个五十年代初的老转业军人,但是大家都知道他那个转业军人是被解放军俘虏后才成为解放军的,虽然他总是解释他是穷人被拉去当兵的,还没当上一年就脱了衣服穿上解放军服了!可是他不明白这一脱一穿的哪怕只有几天,就像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哪里说得清呢?因此这就成为他历史上永远的疤痕。凡是八一建军节大家统计车间的转哥时严大炮总拿他说事,我那个大师兄兼工会委员,也有意无意地揭他的疤痕,拿他开玩笑说是“国军转正”的兵。

徐师傅身体壮实,这辈子工作是出了名的踏实卖力,评了一大堆先进模范,有人说他就是为了挣这个表现入党?何苦呢?有人卡死了他的路,他拼命表现有何用?就是命中注定,穷人就是命苦,如果他直接被解放军拉去参军多好,现在可能早就该他领导猪儿八书记了!何必还要拼死拼活的自挣清白呢?

当然啰,人活着不就为了哪口气吗?还有他更不明白,这种公司合营过来的地方老厂,人事关系特别复杂,拉坨坨,搞小圈子认人为亲,讲师兄弟……,他这个“老外”没粘上关系休想立足。

热处理是用电大户,那些年经常拉闸限电,被迫上中夜班,他总是身先士卒主动申请去上夜班。我跟着他算是有苦难言:本来我睡眠就差,晚上十一二点入睡,早上六点来钟就醒了。如今黑白颠倒,生活作息完全打乱,夜里十二点刚想睡觉又要上班了,刚开始完全不在状态,迷迷糊糊的跟着他转,一会儿将一串几十斤重的套圈勾起,放入热气腾腾的盐浴炉里加热,过一会儿又从里面取出放入油池里上下抖动的淬火,然后又放入冰水中,最后推走放入回火炉回火。有几次我困得在凳子上睡着了,一睡就是个多小时,突然梦醒,发觉他正拼命地用铁勾往炉里放产品。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赶紧跑过去和他一起干,他居然不吭声不吭气,实在是令人羞愧难言,记忆深刻。

淬火的其它两个班都是五个人,分不够了,我们班只有四个,另外一个叫严大炮,与徐师傅一样四级工。还有个单身汉沈二级。严大炮是从某飞机制造厂照顾关系调回沙坪的,言必称“某某厂”,当初妄自尊大,喜欢虚冒,瞧不起地方厂的水平。没想到河沟里翻船,一次周末,市体工与山城大学在区体育馆篮球决赛,他带的那个班正好上中班,热处理车间都是球迷,他家住山城大学,更是粉丝,为了能赶去看下半场,不按工艺归定,自作主张,将回火温度提高,时间缩短,结果造成一批军品质量不合格的重大事故,被撸掉班长职务,深刻检查,遭全厂通报批评。其它组知道他的脾气,因此都不敢要他,烫手的山芋只有徐师傅收下了。徐师傅涵养好,上班几乎不管他,他喜欢做就做点,还老严老严的喊起,主动散烟给他吃,不得罪他了得。其实严也是性情中人,心直口快,见徐师傅如此大量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了,多少还是帮着干些。

热处理按工序可分三道,即退火,淬火回火,酸洗。

按行规,新来的必须逐个工序实习半年,无论你是大学生还是中专生,学工。据说这是章老师定的,虽说他是摘帽右派,但威信最高。出事前他是亚洲最大的自动步枪厂的冶金工程师,在西南地区热处理行业享有甚誉。运动中不允许叫他总,人们只能尊称他为老师。

五十年代末这个厂转型上轴承,举全厂之力硬抠出了样品,检查外形尺寸勉强过关,但检查金相和硬度一直过不了关,这是内在质量的主要指标啊,不符合要求肯定是不允许批量生产的!领导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几百人要吃饭呢,局里也很着急,想方设法去市里要人,最后从军工划出的老右堆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终于发现了他!喜出望外,把他接到工厂,侍为上宾,给了全厂仅次于厂长的薪酬待遇,寄厚望于他。这个厂的热处理,就是他一手一脚建起来的,最后在他的带领下,热处理的质量问题才彻底解决,工厂获批转型生产,功不可没,成为当之无愧的技术权威,为了支撑门面,就是猪儿八也不敢随便怠慢他。

由于热处理淬火人手不够,后来我就免了去退火和酸洗实习,直接上岗。

说热处理是科技含量最高,产品内在质量的守护神,好比人的脏器质量,其余锻,车,磨,抛,装都只能是“马屎皮面光”改变产品的外形尺寸及精度而已。这些似乎都是挂在嘴上的说辞,写在书本上的理论,口惠而实不至。没人愿意去热处理车间,外人哪怕是在门口多站一会儿就要捂鼻子,喊走!来参观的一般都只在几个机加车间逛逛,几乎不来热处理车间。厂长来过,据说他是铸工出生的。猪儿八书记从来没见过,有次站在路边遥指那就是热处理,做做样子,生怕看了给厂里献丑,更生怕来了遭丐帮们为难洗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尴尬。

的确看不得,车间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砖混结构房子,下面是半人高的红砖砌成,上面是夹壁墙,边上几根砖柱上支撑起钢筋铁骨架,虽涂有反腐漆,但经不起酸碱盐油的侵蚀,已经斑驳陆离了。屋顶盖的隔热防燃的石棉瓦,也已经出现粉毁。四周的门窗早已破损腐蚀,冬天寒风凛冽,疯狂乱窜,整个车间好像纸糊的房子将被吹起来。

车间常年都是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用来加热的盐浴炉在近900℃的高温下将盐变成液体,挥发的气体与油池被加热的黄色机油烟混合,形成弥漫在空气中刺鼻难闻的气体。还有更厉害的是酸洗房洗产品抽出的酸雾让整个车间瞬间飘着刺鼻的气味直接让你咳嗽甚至窒息。

脚下的水泥路被多年的酸碱盐油腐蚀浸泡早已经坎坷不平,油迹斑斑,穿的新劳保皮鞋,不到两个月底子就变形得像只船,翘曲了!拉产品的车,轮子都不敢用胶轮而用铸铁,否则不久轮子就被油泡变形了。铁轮车拉起一框框沉重的产品在烂水泥地上跑,哐噹哐的声音震耳欲聋。烟熏异味加噪音让人身心无法抵挡,恶心呕吐是初学者最寻常不过的反应。

好不容易领件新的劳保服,一不不小心就被侵蚀成大小不等的麻子点点。没福分穿好的衣服到车间来。虽天天洗澡,走到哪里总免不了身上残存的油盐味,无形中给自己贴上了“油盐不净”的标签!给热处理的小伙谈女朋友增添了不小的困难。

工厂里有种说法,锻工累,抛光脏,又累又脏热处理工。

可见热处理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难怪女工们到了车间门口就赶紧捂住嘴,驻足不前?生怕误入衣衫褴褛的丐帮堆。自然热处理的小伙很难找对象了。

真是无巧不成,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偏偏热处理来了两个惊艳全厂的漂亮女士,一个是机械校分来的青春靓丽妩媚动人的姑娘小珍儿,另一个是从云南某矿区文工团调回山城的明目皓齿,楚楚动人的中年女士邓静。只要她们出现在食堂,会场,道路等公共场合就会吸引住大家的眼球,引起一阵轰动和啧啧称赞,有的甚至尾随到了车间门口,不顾烟熏火燎想看个明白,一反以前裹足不前的常态。

近水楼台先得月,严大炮自然不但饱览她们的尊容,而且口无遮拦地玩笑取乐。尤其是邓静更是让他挑逗得无以复加,令人肉麻。好在她是搞艺术的,见过大世面的人,尚能处变不惊,巧妙应对,化险为夷,闯过了他这一关。

在自家屋尚且如此,在外面,严大炮就更是大吹特吹,总算替热处理的兄弟出了气长了脸。

 

记得热处理以前还背有个黑锅,挂着个悬案。说的是猪儿八书记的宝贝女儿,悄悄到热处理的简易浴室洗澡被人偷窥的事,一时轰动全厂。保卫科的人还把车间几个单身汉叫去盘问?好像瓜田李下,矛头直指热处理,“株连九族”让大家颇受伤害和屈辱!好像热处理车间的男人都是些如饥似渴的饿狼,成为厂保卫科挂牌督办的案子。

直到几年后川渝路上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死伤数十人,现场勘察,其中一位不幸身亡的漂亮女士,就是猪儿八书记的宝贝独生女儿诸叶,手还挽着旁边一位皮肤黝黑身体壮硕名叫钟欧的男人,才让这宗案子有了些眉目。

原来她旁边那位名叫钟欧的男人正是沙坪公安局通缉的罪犯,赫赫有名的钟天棒,他聚众斗殴造成一死一伤。

钟天棒凭借自己壮实的身体,会点拳脚,不仅打三擒五,掌红吃黑,而且挑逗戏耍女性,操控沙坪坝儿。

诸叶也是不愿读书,长期浪荡街头的轻浮女子,所谓“美女爱英雄”一见钟情,爱上了钟天棒。而且爱得很深。誓死要跟着他,猪儿八书记知道了,气得七窍生烟,脸面扫地,大呼家门不幸,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孽女?

他千方百计要破坏掉这种关系,动员老婆不上班在家专职劝说守护。结果苦口婆心劝说不听,女儿还试图寻机溜走,一气之下他亲自动手将其痛打一顿,边打还边怒吼,“老汉这辈子从来都是惯着你,没有舍得动手打过你,你为啥就是不争点气吗?”万分悔恨,完了硬是将其双手捆起来,防止她再溜走。

他老婆身体不好,平时就病怏怏的,是附近纺织厂的纱妹,但长相还不错。他们是五十年代工会组织为了解决地区工厂男女职工撘配均衡问题,在组织机械厂与纺织厂周末联谊晚会相识的。当初的猪儿八书记虽然“满脸猪样,心中嘹亮”,联欢时纱妹被他一眼看中。

那场舞会一开始,机械厂的男工便一窝蜂的拥下场,几个冒失鬼不知地下撒了滑石粉,险些跌倒。猪儿八满脸堆笑地邀请她跳舞。看着眼前比自己年长,嬉笑着的脸,刚开时纱妹并不愿意接受邀请,让他十分尴尬。但他毕竟是搞政工的,善于耍手腕,献殷勤,极力给她表明自己的干部身份,终于挽住了人家的手。他跳舞是假,想搞对象是真,心不在焉的老踩人家的脚,弄得她不好意思呲的低声一笑。凭借他车间书记的耀眼光环终于独占花魁,纱妹终于成了猪儿八的媳妇。

如今书记老婆眼见自己的独苗女儿被绑起来,她心里暗自难忍,突然想起当年她受尽折磨,保胎保下来的幕幕景象,不禁老泪纵横,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纵有天大的罪你也不该下如此狠手!她开始怨恨男人心狠手辣,不顾一切给她解开绳索。边解边哭诉,“幺儿啊,你何苦要遭这么大的罪?你就听你妈的劝嘛,不要给那挨刀的耍朋友了好吗?”

松手后立即问长问短,看打着她没有?还弄好吃的给她吃……没想到她回到自己屋里休息不久,又趁机溜走了。

最让猪儿八两口气不过的是,与女儿搞对象的男朋友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出在他最歧视,最头疼的热处理车间里,他就是酸洗工钟欧。她对他一往情深:“一打三反”时钟欧被抓起来了,她心急火燎四处活动打通关系,利用她老子的名义找到原来厂里调去区公安局刑警队的林副队,好说歹说要他帮忙放出。最后林抹不过面子,关了两天找个理由把人放了,叫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岂知钟欧深陷泥潭,难以自拔悔改。不久又聚众斗殴,造成一死一伤而畏罪潜逃,最后出现上面川渝特大交通事故车上那一幕悲剧。

热处理车间那桩轰动一时的偷窥悬案也不攻自破,原来是这对情人戏耍时无意间自编自演的一场闹剧。完全是一些人的阿臾奉承,硬将假戏真做,制造出来的一场假案让工厂打脸蒙羞,也让猪儿八出丑。

老年丧独女,他再硬的心肠也难免痛心。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保卫部门为顾及他的颜面,虽然极力封锁消息,可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没几天弯弯大楼的人就嘀咕开了,看见他脸是浮肿的,眼睛是通红的,声音也是嘶哑的。笑容,霸气荡然无存。有人关心,有人悲悯,有人骂他是可恶事做多了,断子绝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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