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有熟人给我发来一微信集体照,在集体照里看见了阔别多年原本不知生死的老邻居吴辛民。相片是十多位退休老教授的合影,吴辛民坐在前排最左边。虽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吴辛民,但他的样貌老了许多,看上去酷似从前的吴奶奶,就是他久已过世了的妈。
吴辛民是F大学化学系教授,好像还做过一段系主任。但我小时候他还是个讲师,他太太也是同系讲师,夫妻二人那时候各骑一辆脚踏车出双入对。我们叫他吴叔叔,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与生俱来他们一家就住在我家的贴隔壁,但我对他较为清晰的记忆是始于在住所的公共厕所里一起小便。那次他正对着小便池尿尿,我站过去立在他边上的小便池前掏出小鸡鸡也准备尿。他瞥一眼身高才及他腰部的本人,在哗哗尿声中忽然开口问我几岁了。“七岁”我答道。他沉默着尿完,激灵两下,边撅屁股将家什收回裤裆里去边说,“吴叔叔比你大五倍”,稍作停顿,又问我,知道吴叔叔是几岁吗?我那时候只会简单加减法,差点脱口而出说,十二岁。但脑子里本能闪过念头:他那么大个人,与十二三岁半大小子差异一目了然。于是便老实回答道,不知道。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说,回去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
与其他邻居家不一样,吴辛民夫妻没有孩子,家里就他们夫妻二人,加上有个吴奶奶,就是吴辛民的妈。吴奶奶是小脚,走路一摇一摆很慢很吃力的样子,她有关节炎,手指变形有点像鸡爪。吴奶奶虽然行动不便,但酷爱搞清洁,每天吴叔叔夫妻去上班后,吴奶奶便在家里缓慢然而坚定不移地揩拭灰尘,拖地板,雷打不动;够不到的地方,拖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又爬下来,台子上,五斗橱上,大衣橱上以及地板上总而言之整个家里一尘不染;台版玻璃,衣橱镜子总而言之所有平滑光泽的东西都眀光烁亮。她从厕所里拿铅桶盛了水,迈着小步在走廊上向家里移动,看到我经过,毫不客气地叫我帮她提桶拎水到家,然后不吝夸奖我几句。
吴辛民是湖北人,讲话带湖北口音,但他在上海生活久了,说话间有时带进两三个上海话词语,如“搞七捻三”,“啊呜(卵)”之类。吴奶奶却不同,她虽然随儿子在上海也居住很久了,依然乡音不改。我起初几乎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只有一句话例外,就是“妈了个B滴”。平日里慈眉善目笑呵呵的吴奶奶,当邻居家孩子调皮捣蛋在走廊里喧嚣打闹又无视她喝止时,就会眉头皱起,瞪着眼睛,尖起嗓子来一个“妈了个B滴”,但小孩子们依然故我,并不把她那个“妈了个B滴”当回事的。我后来逐渐能够听懂一些吴奶奶的话了,那是因为她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会叫我去帮她写信给老家的亲戚之类。她口述,我记录,反反复复确认她说的是不是那个意思,日子久了,听力有所提高,到后来连蒙带猜差不多也能听懂五六成了。那时候,每次给她写完信,她就心满意足迈着小脚步摇摇摆摆走到五斗橱旁,拉开玻璃柜门,打开里面的糖罐取出一粒糖来奖赏给我。
吴辛民兴趣广泛,爱好挺多。他会拍照,曾经捣鼓了一只方头方脑的旧相机,跑到各邻居家给他们家小孩子分别拍相片,那次给我们家兄弟也拍了一张,是下象棋的。拍完相片,吴辛民用床单之类将光线严堵在窗外,忙活一晚上把照片洗印出来,第二天叫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到各种各样的相片浸泡在盛满了水的面盆底部,那年代拍摄,洗印相片都是挺稀奇的事情,看到睡在水底的相片上专心下棋的自己,还是挺新奇和开心的。那张下棋相片一直保留到现在,每看到那张相片,当初拍照和次日围着面盆看水里相片的情景就会在脑子里重现。吴辛民还喜欢看电影,议论臧否演员,他说男演员冯喆,康泰,梁波罗最好,演的电影好看,长得也好,扮相英俊。但他把冯喆叫成“冯谦”,直到我长大成人还“冯谦”着,不知会否“冯谦”到走完此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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