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求知爱智26. 科学“祛魅”不在理性化,而在价值卸载 有人哼鼻子咧:既然对象原本就有价值负载,你将它们卸了,那还怎么揭示,它们的真相吔?这样子在三部曲中,负载—卸载—重载地瞎倒腾,有啥意义嘛? 先纠正个误解:所谓“价值卸载”,其实不是说,把研究对象的非认知价值,如同拉完了磨,卸下驴儿那样子,全都给卸了,让它们成为韦伯讲的“价值无涉”。理由不复杂:这样子的卸载,不仅做不到,而且还会挡住,对象有价值负载的本来面目,严重扭曲科学研究,揭示这种本来面目的本来使命。 换个方式讲哈:尤其人文社会学科,对象那边的价值负载,是不可能卸掉滴,因为这是它们,归属这俩学科的前提。谓予不信,哪位试着找到一个研究对象,只要一个,木有一丁点非认知意义,却竟然还有脸位居,人文社会领域?有劳。 说白了,西方学界在经济、政治、法律等领域,相当流行的“去道德化”意向,正来自这个误解:如同那位将韦伯的“价值无涉”,改译成“伦理中立”的英译者那样子,学者们也纷纷以为,要在这些领域,搞成价值中立,让研究成果跻身“科学”,就得把对象本身的道德内涵,卸他个一干二净,不留一丢丢痕迹,结果忘问题的了要害:既然这些领域中,所有的研究对象,原本都有伦理意蕴,任何去道德化的做法,势必只会造成一个,南辕北辙的结果:把它们弄得面目全非、莫名其妙,远离“科学”十万八千里,嗯哼。 严格讲,“价值卸载”只是说,研究者把自己的价值负载给卸了,将所有的非认知需要,统统悬置起来,以防自己基于这些需要,针对对象的价值负载,做出应然的评判诉求,让自己能够单单基于求知欲,描述分析对象自身,原本就有价值负载的本来面目,履行自己,作为科学研究者的本职使命。 改头换面地曰:按照先知早就定下的,“山不过来,我就过去”的“唯物”规矩,既然对象那边的担子,怎么卸都卸不下来,那就只好辛苦主体这边,把肩上的担子,暂且放下一段时间,让自己轻松上阵,面朝事实,一举拿下,不是? 第二问的答案,也就藏这里啦:要是不在负载与重载的来回折腾中,塞进卸载这个环节,研究者一个不留神,就会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方式,被对象的非认知魅惑迷住了,看不到它们,及其价值负载的本来面目,于是乎顺着自己,一见钟情的应然评判诉求,走到假知的斜路上去咧。 韦伯看到了,答案的前半部分,所以才特别强调了,有名的“祛魅”概念。本来么,德国诗人席勒,最初用这个词,是指基督宗教中,作为唯一神的上帝出现后,古希腊神话里,焕发着爱与美之魅惑的众神,就渐渐被祛除了,消失不见,结果让原本生气勃勃、充满欢乐的世界,变得黯然失色,灰暗冷漠。 韦伯对这个炫美的意象,做了新解读,一方面让科学承担起,为世界祛魅的头号使命,另一方面又让在席勒那里,还是祛魅主体的基督宗教,成了科学祛魅的重要对象(虽然他不否认,基督宗教尤其新教,也有祛除巫术魅惑的功能),于是乎让科学祛魅成了,从宗教社会进展到世俗社会的,现代化转型的标志。 不幸的是,阐释的时候,韦伯只把科学祛魅,与基于逻辑推理的“理性化(理智化)”挂上了钩,却忘了它与价值中立,以及追求真理的原初关联。在去世那年写的一篇导论里,他把西方为啥率先展开,现代化进程的原因,归结为源于古希腊的理性化科学,强调后者通过种种渠道,对西方社会的高等教育、行政管理、法律规章、企业经营、宗教信仰、音乐建筑的全方位渗透,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以上所有情况中,都涉及西方文化特有的理性主义。” 这样子瞥,韦伯的“现代化即理性化”理念,似乎是从“科学祛魅”的理念中,合乎逻辑地推演出来的:“科学进步是理智化进程的一小部分,但同时也是它的最重要部分。……再没有什么,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力量起作用,一切都在计算的掌控中,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祛魅。人们再也不用如同,那些相信这类力量的野蛮人那样子,为了控制世界或祈求神灵,去诉诸巫术。技术和计算取代了它们,为我们效力,而这也就是理智化,对我们的首要意义。” 于是乎,业已自觉地把科学,定位于价值中立的韦伯,同样被主流西哲忽悠了,在拎不清该以啥为业的时候,越讲越糊涂,居然又将科学在西方的发展,首先归功于古希腊,从现实中抽象出来的逻辑概念,其次归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理性实验,却闭口不谈自己曾经曰过的价值中立,以为科学完全在于逻辑理性。 正因为这缘故,今天人们解读韦伯的祛魅理念,也往往倾向于,把它的主体从科学换成了理性,甚至干脆宣布:理性祛除魅惑,以致科学这个原初的主体,反倒在鹊巢鸠占中,变得隐而不显咧,不是? 这样子不逻辑地吹捧逻辑,立刻让韦伯遭了报应,面临几个说不通的自相矛盾,因为他随后就承认:神学“超出了科学的界限,不是通常理解的知识。……由于神学的缘故,科学与神性,两个价值领域的张力,消解不了。” 头一个说不通,4篇讲过了:要是科学也算“价值领域”,它该如何保持“价值中立”呀?臣妾显然做不到么。第二个说不通在于:西方的神学,从一开头就很重逻辑,有严密的知识体系,中世纪甚至还搞过,炼金术的理性实验,到现在照旧构成了,西方学术圈的重镇,好多顶级大学里,都有个神学院…… 于是乎有麻烦:要是科学祛魅仅仅在于理性逻辑,既逻辑、又理性的神学,怎么没能祛除,自身的各种魅惑,反倒还会超出科学的界限,不是通常理解的知识呢?换个方式讲哈:神学号称“theology”,但为啥没像“biology(生物学)”等等那样子,靠着“ology”的后缀,成为能够祛魅的科学,反倒与科学这位前任,翻脸闹开了矛盾,甚至严重到“消解不了”,非要离婚的地步哇,嗯哼。 韦伯似乎木有感受到,寄己给寄己的这记耳光,可今天我们好像没必要,沿着他的老路继续走下去,倒不如清醒地承认一点:科学的确有祛魅的功能,但不可能单靠,理性逻辑的理智化来实现,而应当首先靠,价值中立的卸载途径来实现,因为按照人性逻辑的原点执着,尤其在认知领域,各种惑人的魅力,包括神学打算通过,理性逻辑来证成的信仰魅力,全都源于非认知需要。所以哈,要想祛除魅惑,仅凭逻辑理性,铁定是不够滴,必须诉诸价值卸载。 同时呢,正由于科学祛魅的实质,在于暂且悬置非认知需要,它并木有堵死,重新引入非认知需要的可能,反倒在与“负载—卸载—重载”的同构中,形成了“有魅—祛魅—复魅”的链条,其中的复魅恰恰是指:在非认知领域的现代化进程中,科学通过价值重载的转型,全方位地渗透到,应用技术、高等教育、行政管理、法律规章、企业经营、宗教信仰、音乐建筑等方面,不是? 这个意思上曰,韦伯指出“现代化即理性化”后,又严厉抨击了,祛魅机制打造的,麻木僵化、匮乏情感、没啥魅力的冷冰冰“铁笼”,声称“由于这个时代的理性化、理智化、特别是为世界祛魅的特征,它的宿命就是,最高贵的终极价值,从公共生活里销声匿迹了,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隐晦领域,或者化为个体交往的直接友爱”,尽管貌似辩证,却又明显偏激了。 此话怎么讲啊?说穿了,现代化的诸神之战中,科学之真,既没有压倒,利的不超越价值,也没有毁灭,美、善、信的超越价值,只不过设法消除(甚至到现在也不算成功),以往罩在它们头上的,虚幻假谬的五彩光圈,将它们重新放置在,相对牢靠的实然基础上,而无论它们,是否被人赋予了,终极性的高贵意义,如同农业生产、医疗技术、音乐舞蹈、道德规范、信仰仪式等,尽管程度有别,不约而同地都在摆脱,远古巫术的阴森魅惑那样子。 所以哦,人们为此付出的那些代价,包括但不限于:技术不再玄乎,美艺不再神秘,温情不再脉脉,灵性不再虚妙等,虽然免不了有点冷冰冰,但要是与阴森森的巫术魅惑,给人造成的严重伤害比,毕竟可以接受,因而我们也大可不必,像某些韦粉那样子,在不明所以的盲目追随中,尽管啥都拎不清,依然面对现代化的历史车轮,发出一串又一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叹。滑稽。 至于在认知领域,诉诸价值卸载的科学祛魅,对人文社会学科来说,更是有着无论怎么强调,都不嫌夸大的重要意义:由于价值负载,特别厚重的缘故,这个学科中的玄妙魅惑,尤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以致罗曼蒂克的抒情表志,高深莫测的故作神秘,总是比严谨扎实的描述分析,更能吸引人们的眼球。 然而哈,一旦承认了,三大学科构成了,彼此贯通的统一场,不存在自然与人文社会,二元对立的截然断裂,人文社会学科,跟随自然学科的步伐,凭借价值中立的态度,充分履行科学袪魅的职责,就是它们当下面临的,一项虽然十分艰巨,却不可不完成的重大使命了。 正像后面的帖子所说,倘若不彻底祛除,种种华而不实的美文学字眼,特别是神学、本体论、形而上学等等方面,至今还让许多人沉溺其中,无力自拔的类巫术魅惑,人文社会学科就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科学部分,就还是会一如既往滴,在非认知需要的干扰误导下,把各种事实的本来面目给遮住了,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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