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聆听者，这可能跟我的个性有关。我是一个比较爱现的人，喜欢讲话，也经常口出惊人之语。嘴上不服输，有一点小聪明。这种小聪明仿佛在交谈中能让我暂时占了一些上风。 但我还算敏感，能够觉察出来我的这种抢话，急于下结论，打断别人的习惯时常给交谈的对方带来很大的困惑。有的时候甚至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
况且我发现当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表达自我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同时深入思考的。嘴巴打开时，耳朵就关上了一大半。脑子处理实时信息时，更像是武侠电影里的慢动作，接收慢，反馈更慢，无法精准搭话。更不能帮助对方释放情绪，改善心情，从而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我自己也无法从谈话对方的经验或经历中受到启发和增长智慧，对己对人全无益处。 基于此，我有意识地到网络上去看一些关于如何做一个聆听高手的油管视频。前段时间找到了一位心理治疗师有关聆听的短片介绍。根据他的讲解，有效聆听分为四步，在完成这四步以前，不要急于下结论，也不要给出任何建议，当然更不要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这四步听上去容易，但有些违反人自我中心，爱论断的天性，执行起来其实很难，尤其是在亲友，家人之间。关系越亲密，越知根知底，就越倾向于在谈话中打断对方，同时给出一些未经请求的建议（unsolicited advice)。其实这样的举动经常是弊大于利，不仅达不到预期想效果，而且会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心理压力。沟通不良的直接后果就是双方避免交流，朋友减少来往，亲子，夫妻之间即使同居一室也无话可说。
这位心理治疗师的视频，我看了几遍，又仔细记了一些笔记，但是一直没有动力将其编辑成一篇博文。因为缺乏实战经验，即使是鹦鹉学舌，都可能学得不像，没有说服力。
好在没过多久，就是上个星期，我的实战机会来了。我有一个认识了多年的闺蜜，最近她先生起诉离婚，要送法院的传票给她。一旦传票送到，正式进入离婚诉讼程序，被告需要应诉，如果被告在三十五天内不做出任何回应，法官可能做出对被告不利的判决。在法院还没有发出传票前，她希望我和她的先生谈一谈，做一些调解工作。
闺蜜九十年度末从大陆南方的某一所大学毕业后，就在深圳，两广的贸易公司里跑生意，兼做接待工作，曾经是个衣着光鲜的小白领。她接触的人多，光是方言就可以讲好几种，而且来回切换自如。她的美国丈夫，D先生从出生到退休就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上学，工作。在同一所中学里当化学老师，从大学毕业开始干到退休，反而没有她的阅历丰富。
现在这段婚姻是闺蜜的第二段婚姻，当年闺蜜带着女儿从大陆外嫁到美国。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D先生也是二婚，两人都有过一次婚姻失败的经历，在处理婚姻关系上都先天有些不足。
再加上异族通婚，对生活的重心，养育子女的方式，拥有金钱的安全阈值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做法。磕磕碰碰，两人不合拍的情况也有些年头了。D先生希望日子过慢得一点，小孩的活动不要排太满，两人多找时间放松一下，享受生活（stop and smell the rose)。尤其当今，D先生退休了，每天大把的时间闲在家里，希望老婆多陪陪他。闺蜜觉得趁着年轻，还干得动，多干些多存点。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家里能供得起的，就不要申请学生贷款。上一段婚姻里的大孩子已经进入职场，但尚未离家，有时也会掺和到他们的矛盾中，更增加了夫唱妇随的难度。
我的闺蜜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有的时候表现出来强势，但其实她并不希望马上结束婚姻。二婚生的孩子还在上高中，再加上对美国离婚的程序不了解，有些犯难，畏惧。更不希望将起早贪黑赚来的一点儿辛苦钱一股脑地扔到离婚诉讼这个黑洞里。所以她推我做一些调解的工作，
我跟D先生有过几面之缘，认识但不熟，闺蜜在家常提我的名字，这也许是D先生愿意找我聊聊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大家都曾背井离乡，经历相似，远水解不了近渴，国内的亲人靠不上，小卒子过河顶大用，我就硬着头皮试试吧。
我让闺蜜约D先生一大早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里见面。我提前几分钟到，找了一个靠大门的位置，坐了下来，手里读本儿书，顺便观察进店的人。
离约定的时间没过多久，就看着人高马大的D手里拿着一摞纸，夹杂在一个紫皮的大笔记本子里，齐耳的花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背着，挺着肚子从停车场走了过来。 看他夹着个本子，我心里嘀咕，这莫不是准备给我上一课呀。
两人见面，寒暄片刻，直接进入主题。在D到来之前我给他买了一大杯热咖啡，我在大学曾经旁听过心理学101，教授讲过一个有趣的心理试验： 实验人员如果手握热的东西，下意识地，他的想法比较乐观，对人也比较和善。相反地，如果试验的参与者手握冰饮，看法比较负面和对旁人有敌意的推论也成立。我心里盘算着，买杯热咖啡给他，也许能让我们的对话顺利一些。 我一边听着他说，心里一边复习心理治疗师所教的四步聆听艺术，等待合适的时机，开始运用。 D打开笔记本，在我面前一页页地翻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手写了很多文字，有的地方还有用涂改液修改过痕迹。他对我说： “你要看看吗？这些是我的日记，记录这几个月里，我每天的身体状况。”
“我对某种香料过敏，过敏的症状是嘴巴发干，呼吸不畅，心跳过速，感觉快要晕过去了。我过去在高中当化学老师，给学生上课，做化学实验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嘴巴发干，呼吸不畅，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但我只要离开教室，症状就有好转。” “这段时间我退休在家，我的过敏症状频发，肯定是我的继女撒的一种香水引发的，我的继女从我身边走过，就能让我犯病。而且她知道我的过敏源是她用的香水，还故意为之。” ”我跟我太太和继女说了我的困境，她们也看见我过敏症发作的样子，但根本就不当一回事。我只好离开家，借住在外已经两个月了。” D先生将手中的笔记本往桌上一扔，头扭向窗外，一脸委屈。
"你去看过家庭医生和治过敏的专科医生吗？” 我问他。
他大手往我面前一挡，面带怒气说到，”我去看过几次家庭医生，他给我做了一些皮肤反应测试，但没有找到过敏源。”， “我最近又去看他，他推荐我去找心理医生看看，说我可能有焦虑症。我怎么可能有焦虑症！我敢肯定是我的继女给我的家庭医生打了电话，指使他把我推给心理医生。我把我的家庭医生给炒了鱿鱼，我再不去看他了。”
“哦，嗯，是这样啊。D，请等一下，让我复述一下我刚才听到的内容好吗？”
我心里对D先生认为继女和他的家庭医生合伙算计他持有很大的怀疑态度，实在是太不可信了。但我决定不按自己的一贯做法马上反驳他，我想试试心理治疗师的聆听技巧的第一步。
“D，我来重复一下我刚听见的，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是不是你想告诉我的。” 聆听技巧的第一步，是将你所听到的内容复述出来，尽量不带一丝偏见或偏好地复述对方的原话。 完整地复述是一切聆听技巧的基础。如果你可以复述谈话的大部分内容，这表明你在认真地听，你真的很在乎他所说的。而我们惯常的做法是打断对方，马上给出建议。其实这些做法经常事与愿违。
复述可以帮助你澄清所听到的是否与对方所讲述的内容相符。很多情况下我们认为自己听到的和对方所表述的有出入，甚至大有差池。复述的过程也是激发同情心和同理心的过程。
我一边复述，一边观察D的反应，他交叉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了下来，面部表情放松了一些。
“D，你的过敏症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向对方询问所经历之事对他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是聆听技巧的第二步。按照油管里的那位心理医生的建议，不要问谈话对方的感受。如果他们知道并能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或伤心，或郁闷，或心有戚戚焉，他们也许有办法自疗自愈了。
“我搬到外面去住了，我不在家中时候，我感觉没事，我的过敏症不发。但我也不能总住在外面，经济上支持家里和外面，两份花销，实在吃力。要么我的继女彻底离开家，要么我就跟我太太分开，离婚。”
“D，我听见了，我了解你现在的处境，你这样做，事出有因。” 聆听技巧的第三步，是当将对方告知的，所经历的事情全部了解以后，肯定对方现在的处境是由一些经历和个人的选择所造成的。即使这些经历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的选择在我们看来非常糟糕，我们也不要妄加评论。因为我们是想通过对话了解对方的感受，而不是告诉对方我们自己的喜恶，要求对方按照我们的喜恶做出改变，难道不是这样吗？
“D，我刚才听你说，你要离开太太和亲生的儿子，而且已经往法院递交了离婚诉讼申请。但你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聊聊这件事？从0到10，你离婚的愿望是几？”
聆听技巧的第四步是了解对方的矛盾心理。
按照心理医生所说的，矛盾心理的真正含义是真实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和两个不同的决定之间徘徊。通常在治疗中，这意味着对方因为一些重要的原因想做出一种改变。
如果希望帮助对方理清思路，还可以再问一些相关的问题。比如你的朋友正在努力戒烟中，或想做出任何改变。你可以问问他，”吸烟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有时你会很惊讶人们的回答，比如帮助社交，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等等。你还可以问他，你准备好做出改变了吗，从零到十，你想改变的愿望是几？为什么是零，为什么是十？一个月之前是怎样的？一年之前是怎样的？
“D， 我可以听出，你的继女对你态度欠佳，让你心烦意乱，承受了很多压力。还有其它原因让你现在做出离婚的决定吗?”， “我的太太工作时间太长了，她经常不在家。”
这是我和D谈论的几个话题中的另外一个话题。我同样用了四步聆听技巧来帮助D了解他和太太生活节奏不合拍的深层原因。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一件件事，我反复运用了复述，询问，肯定，了解矛盾心理这四个步骤慢慢帮他理清思路。我们聊的话题包括他们夫妻双方对待存钱，用钱上的差异，教育子女上差异，中西文化的不同，D的脾气暴躁的父亲对他的影响，和他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的观念。
诚实地告诉你，有时，D说话的语气和调子带着白人的优越感，就像是给煤气灶点火一样，腾的一声，将我心里想反驳的小火苗燃了起来，如果不是反复提醒自己遵守四步聆听技巧，我可能早就跳起来，跟他争辩了。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听闺蜜后来告知，有些效果。在他们双方的努力下，关系有好转的迹象，让法院送传票的事，D没有再提了。现在回想我们谈话的过程，四步聆听技巧我用的很笨拙，有刻意为之的痕迹，但还是起到了一些积极的作用，跟D谈话的时间没有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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