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4日,著名作家琼瑶自杀去世,一时激起轩然大波。琼瑶虽然已经86岁,但身体还不错,思维也敏捷,并没有到达不能自理的地步。自杀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认为她的自杀是做了一个错误的榜样,带了一个坏头。 在琼瑶的遗书里,她表达的对尊严死的渴望。联想到她在平鑫涛先生2016年中风失智后,是不是要继续插管维持与平鑫涛的子女发生激烈冲突。她主张一个人应该有尊严的死去,而不是想植物人那样没有希望地活着。而且平鑫涛也留下了话不要做不必要的抢救,让他平静地离开。但继子女却认为琼瑶是想让平鑫涛早死,居心不良。最后琼瑶妥协让步。平鑫涛成了植物人还活了三年多,直到2019年去世。 如果平鑫涛有知,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像植物人那样多活两年,还是有尊严地早一点让自己的灵魂安息。 我想琼瑶从这件事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即使我做了“有尊严的死去,不要在成了植物人还继续抢救”这样的遗嘱,子女们是不是遵从她的遗愿则完全没有保证,大概率是不会遵从她的遗愿,因为华人的传统观念,会让活着的人非常害怕被大众指责不继续抢救还没有“死去“的老人是“不孝“。脑死,植物人,基本上被认为是还没有死。让她看到自己可能陷入自己最不想要的处境:成为植物人后仍然长期躺在医院,既回不了阳间,也去不了阴间,灵魂无法安息,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所以要想有尊严的死,只能在自己神智还清醒,还可以自己动手的情况下自己解决。一旦到了自己神智不清,或者身体不能自控的时候,自己就只有被人摆布的份了。既然对有尊严的死如此的坚定,所以她最后在大家都认为不应该自杀的时候自杀了,因为她恐惧自己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即使神志清醒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这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父母去世时,我经过的心理挣扎。 2014年,89岁的爸爸身体急转直下。他一直有低血压的问题,有时候舒张压低到30多,收缩压50多。年青时问题不大,但步入老年后,问题开始显现。70岁以后,走路就很慢了。上楼常常会头晕,没有气力,以至于需要中途坐在楼梯上休息一下,才能继续走。长期血压低,脑部供血不足,慢慢引起脑萎缩。到了2014年则更加不好,总处于恍惚不安之中。 爸爸病重后,因为只有小弟弟在国内,我们三兄弟商量后,由在国内的小弟负责父母最后的照料,我和大弟出钱保证他的收入。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照料,父母很多来一直请了两个保姆在身边照顾,小弟主要就是回家做一个拿主意的人,负责与医生打交道。照顾的事情大部分都是由两个保姆轮流做。 2015年初夏我回家看望,他虽然还认得我,但说话已经不清楚了。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时起来说有人跟踪他,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小弟在家照看他,晚上也不能好好睡觉,需要起来安抚爸爸。 我回美国不久,他便住进了医院,很快便进入昏迷状态,8月1日去世了。 芷江的风俗(但我不记得有这样的风俗)或许是规定,人去世后三天要下葬。即使我当天拿到签证,当天登上飞机,都不能保证三天之内可以赶到芷江,于是我就没有回去。好在他去世之前三月前回去见了他,而且从2011年起,我每年都回家看父母。 爸爸去世不久,我的表哥(大姑的儿子,叫爸爸为舅舅)发微信给我,他说,你爸爸下葬时,身体都塞不进棺材。芷江是同族自治县,允许土葬。生前我问过父母,他们都选择土葬。棺材是爸爸生前量身定做的,为什么会塞不进呢?我问表哥为什么?他说,舅舅早就肾功能衰竭了,已经脑死亡,但天天仍然“抢救”,打各种各样没有用的药进去,身体根本无法分解排出,所以造成身体严重浮肿。他言下之意是后来的“抢救”都是毫无意义的,人已经没有神智了,只是为了让他不断气,但人肯定是受罪的。 我很震惊,我完全没有预见会有这样的情况。 小弟负责照顾父母,那么爸爸当时是不是应该“继续抢救”,除了医生的诊断,就是小弟的决定。表哥经常去看望所以看到了问题,或许他决定不应该做无用的“抢救”,但无奈自己只是外甥,不是儿子,不能做主。但看到舅舅的身体挤不进定做的棺材时,很是心痛,才告诉了我。 我不在爸爸身边,但理解小弟有压力,不敢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怕被人指责不孝。但三兄弟中,我与爸爸生活时间最长,从我三岁多跟他(他是我的继父),到我十七岁下农村做知青,都与他朝夕相处。而大弟小弟文革都被送回了桃源老家奶奶那里,大弟呆了三年,小弟呆了六年才回来。所以我最了解他。他很不愿意受到拘束,肯定不想那样毫无意义,没有尊严的为别人“活”着。 妈妈2015年85岁时开始失智,我在5月份探望的时候,她开始不记得了事了,会喃喃地说:“我记得这事的, 但现在想不起来了”。她以前中过风,爸爸去世后,她又中风了导致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说话了。2016年4月我回去的时候去医院探望她时,她不能说话,陷入昏迷,对我的呼喊没有反应。照顾她的保姆说偶然她会半睁开眼睛,说第一次我看她时,叫她“妈妈”时,她的眼睛睁开了一点,但我没有察觉。我去的五天中,天天去看她,她总是一动不动,没有表情,没有睁眼,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我来看她了。因为不能吃,只靠输液,没有纤维,大肠没有蠕动,保姆说大便都是靠她们用手抠出来。 我对妈妈的主治医生说:妈妈的这个情况,你也不可能把她治好了。但请不要过度治疗,减少对她身体的负担,让她走得轻松一点。然后和小弟弟讲,可以在妈妈确定脑死亡,成了植物人,可以考虑放弃治疗,让妈妈有尊严的走。 为了让小弟减轻精神负担,我回美后联系了在新加坡的大弟,说我们三兄弟共同做一个决定:就是在医生觉得任何治疗都没有用和没有必要的时候,可以考虑放弃治疗,让妈妈有尊严地,没有痛苦地走。大弟同意。我写了一个statement,把上面的意思写了,签了字,寄给了小弟。大弟后来也按照我的模本写了一个,寄给了小弟。就是向小弟表示,适当的时候放弃无谓治疗是我们三个共同做出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妈妈一直到12月11日才去世,远比爸爸拖得时间要长得多。最后是不是放弃了治疗我不得而知,是不是也像爸爸那样接受了无谓的过度治疗更不清楚。我没有问小弟,他也没有告诉我。也没有问表哥,他也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具体小弟是不是按照我和大弟的意思执行我无力控制,也无权指责他。 这段经历,让我非常理解琼瑶为什么要自杀。她不相信自己的子女将来在她不省人事的时候会尊重她的意愿,让她有尊严的死。这种事情可能每天都在中国,或台湾,或华人社区发生。琼瑶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她自己还可以结束自己的时候自己了结,保证自己不会身不由己地被无谓地“抢救“,为子女的面子尊严地”活着“。 中国古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天让父母做无谓“抢救”的人,难道就不怕将来你们自己的子女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们,为了他们所谓“尽孝”的名声, 让你们毫无尊严的“活着”?成为为自己子女有面子的道具?
写于2025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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