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回国探亲,总是拖着膨胀滚圆的大箱子,如今反之。 近几年,回国购物对我来说是一桩情趣盎然的事情。 我不去装潢豪华、设施一流的高级商场,美国太多,不稀罕,倒是经常出没在人声嘈杂、音乐声宣泄、烟雾缭绕,人撞人不道歉的私家杂乱大市场里,一家挨一家,一片连着一片…,恣意地徜徉在无比纯粹、热闹的中国风情里! 有几个原因: 1. 囊中羞涩,国际国内名牌,在中国价位忒高,我等百姓消费不起。 2. 超喜欢民间的各式小玩意儿:手链儿、丝绸、肚兜儿、木质古朴、竹编的清秀、瓷器的憨厚、还有蜡染土布、… 3. 享受砍价,那是独一无二中国式的经典和刺激。 我不是手段老辣的砍价贩,其实很嫩,也怕羞,是只菜鸟。 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前些年回国路过北京,朋友有急事不能相陪,托朋友的朋友载我到女人街,约好时间再接我,下了车,朋友从窗子伸出半个身子:记住!一定要杀价!杀价啊! 我坚定地点点头:杀价!杀价!杀价!杀!杀!杀! 走进一家专卖内衣的摊铺子,两个年轻的女子守着摊位。 怎么卖啊?我问 12块一盒。 便宜卖不?我满脑子都是杀字在跳跃! 稍年长的那个看了我一眼,她面容沉着稳重:我们不讲价,你看,这质量、这花色,标多少就是多少,不谈价。说完低头整理,晾我在一边。 哦,不讲价钱啊! 那蕾丝儿,那色泽儿,正是我喜欢的,好吧,也不贵,才不到2美元呢! 把钱放在台上,将小盒揣进包里,抬脚离开,不经意往后回望,我瞥见那两个女子努努嘴,相视一笑,意思再明白不过:从哪儿蹦出个傻瓜蛋儿,端端的撞在老娘的枪口上! 并没损失太多钱,但心灵、自尊很受伤,那挤眼弄眉的相视一笑,至今不忘。 这是我购物史上的奇耻大辱。 有一个亲戚说,好些年前,他的熟人,有名有姓的某某某,在镇子开了一家杂货铺。他3分钱一袋雪花膏进货,标价5分钱卖出,放置几个月无人问津,一怒之下,改标价2.95元,几天后告罄,还有人不断打探:什么时候再进新货。 5分钱的浆糊自然是不敢敷在脸上,几十块又太贵,2.95元是物美、价格两相宜,小摊主不经意就玩了一回高深的心理学,开窍赚钱指日可待。 亲眼所见,在北京,朋友陪着买衣服,看到邻家铺面顾客指着一款问价,卖方朗朗报价:800元一套,一分不少! 少许时辰,卖家追逐客人好几十步远:行,行,100块,算我倒霉,100块2套,要不要? 如果你是如我一般的菜鸟,回国购物不可不砍价。 有人提供杀价的一般理论: 买卖双方见面,腰斩标价的70%,舌战时再磨掉10块,最后成交不付零头。 解释:标价100元,第一轮砍到30块,双方战到39或45块,成交付钱时,你告人家口袋只有30块或40块。 这样炉火纯青的手段,是要拿脸皮厚度做盾牌的,我只能听,断不敢以身试之! 人家也要讨生活。 有过奇耻大辱,上街时总要拉上亲戚或友人壮胆。很多时候,同伴儿很谦虚:许是比你强点儿,不大可能砍下太多,试试。 甭担心,美国正闹经济危机,你砍下一块我就赚一块。我安慰她。 碰到最多一句话是:我们不讲价钱。 我方:不讲价钱你讲什么呢?或者,不讲价钱你卖什么东西呢? ……. 舌战,一轮紧似一轮,唇枪舌剑、挟枪带炮,买、卖方之间就有了横飞的血肉。 这物件儿如何俏 /俊 /…,你出的价码太低。 咦,你不知这夏天/ 冬天,这秋/ 春马上过去了,不削价卖给我,砸你手里不亏得慌!在你这里买是帮你,给不给?不给我往别家去。 往下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铺面,一家紧邻着一家,卖方一伸头,一跺脚,啪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一句脏话,做失血昏迷心痛状… 成交! 临了,那零头能抹掉且抹掉。这冷的天儿,这紧的风儿/ 这热浪儿/ 这雨声儿,出租也是要花钱的,你多做点好事。 一家铺面连着一家铺面,舌战一轮滚过又是一轮。 口干舌燥,嗓子冒青烟,一瓶水接着一瓶水灌下肠去,看见公共卫生间人人眉开眼笑,逛一次街就经历一次战争,提回家的每一样物件儿,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注释。 杭州丝绸城里,一家经营丝巾的店铺,一块丝巾20元。 我方说:正值盛夏,疯子才系丝巾,降价,我们多买。 卖方不示弱:盛夏之后就是秋,绸巾配秋衫、秋裙,一结一扎,千般花样万般风情,不降。 …… 你来我往的,16元成交。 有一款花色紧俏,店面存货不够,经理摸样的女子说:等我5分钟,我骑摩托到库房提货。她电话呼来另一个小姑娘,交代:先包装、计价,我马上回来。 小姑娘拿计算器,另一拨人蒙她:15块一条,我要10条,跟你们经理讲好的。 是吗?15块? 是,是,众人附和。 经理驮着一大包回来,一看账单,便黑了脸,小姑娘慌了神。 我真怕她的饭碗不保,在美国失掉饭碗的事我正经历着,不过几块钱而已,不可弄掉人家的饭碗,于是顿生恻隐之情:要不,15.50一条? 两拨众人给我面子,15.50一条。 出了店门,友人说:也就是你还会相信她们演戏。 上海,亲戚请了砍价行家相陪。 行家是红唇、淡扫眉,5寸尖尖高跟鞋,一阵风似地在人群穿行,我的平跟人字拖鞋没她利索。她一口软软的江南普通话,逢山挖洞,遇水架桥:大姐姐、帅哥哥、靓妹妹、女同乡、男乡党、俊嫂子、俏娘娘,…铺主儿很受用,很快,我们手里就大包小包的。 我钟情着一条长裙,白底儿洒着红色的碎花,面料是半棉半纤维,闪着隐隐烁烁的光泽,试身,裙摆垂到脚裸,摇摇曳曳,很风情也有乡野村姑的淳朴,心中十分喜欢,打定主意:拿下。 报价120元,行家杀到60元,因为是最后一条,又杀10块。 亲戚和行家是纺织材料的博士,她们把裙子的里料翻转过来,揉揉搓搓,在两片缝隙连接处用手轻扯,透着光亮,瞧见了脱线和滑丝,便掷地有声:再降! 卖家看出我才是真正的买主,且亟不可待,斩钉截铁:一分不降! 她们扯上我离开,我不想,仍旧痴痴迷迷的摸样,卖主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伶牙俐齿察言观色,翻出针线说:马上缝几针加牢,45块。 30块。 不行。 她们扯上我离店,我一步三回头。 砍价时,买方最忌讳不走,要义无反顾,价才有得杀,你不走,难道还等着长价不成?她们开导我。 可是可是…我真的喜欢啊! 脱线了,要它干吗!前面铺子还多着呢! 是不是婚姻也是这样,一方已经出轨,另一方最忌死守围城,动一动才会有新转机! 可惜再也没遇见那款花色长裙,回美国几个月了,还念念不忘。 我那白底儿洒着红色碎花的长裙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