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个人都想按照自己手中的理想,来建造世界;退一步,要是不能建造世界,就按照自己的“逻辑”,解释世界。毕竟,创世和造物,是一个大工程,不是谁都能承包的。除了万能的上帝,别人干不了。 上帝创造世界,人类解释世界,也就是窥探上帝的奥秘。 毕达哥拉斯学派宣言:万物皆数。同时,这一学派还认为:在所有几何形状中,圆是最完美的。因此,星辰的运行轨道是圆;而每一个星体,是球体,包括地球、太阳和宇宙中所有的天体。 逻辑,作为理性主义的基石,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解释世界的体系。 这就是自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建立起来的思维过程:概念—>判断—>推理—>论证—>结论。沿着这一思路,德国著名数学家莱布尼兹提出:把所有推理化归于计算,使推理的错误成为计算的错误,以至于关于真伪的争论,也可以通过计算来解决。 将这一思路极端化,就意味着:第一,所有新知识,都可以从“逻辑”原点出发,在已有的知识库基础上,计算出来;第二,人类已有的全部知识,都可以简化为一串“无限长”的符号。 如果说,这种想法,对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兹而言,只是空想的话,今天,则已经部分成为事实:今天的世界,没有哪一个“知识点”,不是被计算出来的;所有知识,可以看作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超文本文件。 然而,我们也不得不说,逻辑并不能“自圆其说”。 也就是说,逻辑有非常明确的“定义域”,在域内,逻辑是有效的;在域外,逻辑也无能为力。换言之,逻辑所能覆盖的知识域,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 具体表现为: 第一, 在一个知识体系中,至少有一个概念,是无需、也无法定义的; 第二, 演绎体系的公理和假设,是无需、也无法证明的; 第三, 归纳逻辑对于无限域,是无效的。 此三点,是逻辑体系的“Bug”,也可称之为逻辑体系的“阿克琉斯之踵。” 逻辑,是人类求知过程中的阿克琉斯,是无可匹敌的战神,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和逻辑相提并论。然而,逻辑自身,也有无法自我克服的“阿克琉斯之踵。” 下面分述之。 不过,采用倒叙,先说归纳法,再说演绎体系,最后讨论作为一个学科起点的元概念。 2 苏轼是中国文化的喜马拉雅山,诗词书画,无所不精;文采风流,千古一人也。 可是,苏轼的逻辑不及格——当然,古代没有逻辑学,宋代也没有。中国人知道逻辑学,是在明代。传教士利玛窦将《欧几里得几何》带到中国,利玛窦口述,徐光启笔录,翻译了一部分,后来,利玛窦比较忙,就没有译完。 也是在跟着利玛窦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徐光启才知道了逻辑和逻辑的魅力。但,遗憾的是,明代士大夫是不屑于学外语的,徐光启也不例外。这就是说,离开利玛窦,徐光启看不懂几何原本,也没法儿翻译。利玛窦之意,不在传播科学,而在广播耶稣之福音。几何原本只是一个诱饵,意在告诉大众:信上帝吧,上帝这里好东西多着呢!几何原本就是其中之一。 徐光启的想法,正好相反;徐光启虽然受洗成了基督徒,可是,和中国所有信教的人一样,都不够坚定和虔诚。徐光启惦记的是利玛窦的《几何原本》,利玛窦计算的是,又增加了多少上帝的子民。 没有逻辑的话,再伟大的学者,也会犯错误,而且是低级错误。 且看,苏轼在《东坡志林》里的一段话: 马梦得与仆同岁月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观之,当推梦得为首。 我们将苏轼的话,改成三段论: 大前提:是岁生者,无福贵人; 小前提:我是那一年生的,马梦得也是那一年生的; 结论:我和马梦得都很穷,马梦得比我还穷。 就推理过程而言,是没有问题的。 可,问题在于,大前提是错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岁生者。无富贵人”,然而,苏轼采信了这一证据。大前提错了,形式上的正确,也是白搭。 我们也可以将苏轼这一推理过程,改成标准的归纳模式。苏轼生于1037年,那一年是牛年。 牛年出生的我,很穷; 牛年出生的马梦得,也很穷; …… 结论:牛年出生的所有人,都很穷;即:是岁生者。无富贵人 作为归纳推理,苏轼依然错得很离谱,因为,苏轼根本没有可能穷尽牛年出生的所有人,就下结论说: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苏轼只列举了两个人,一个是马梦得,一个是他自己,然后,就断定牛年生者“无福贵人”,我想,1037年出生的其他人,是不可能同意苏轼的说法的。 苏轼之错,在于不懂逻辑;不懂逻辑,犯错、犯什么错,都不足为奇。连苏轼这样的大文豪,都会出这样的低级错误,其他人,岂能幸免。 当然,即便我们熟知归纳法,归纳法依然有一个无法弥补的漏洞:无法从有限推及无限。 对此,弗朗西斯·培根是有足够的警觉的,他一再提醒人们:不要被以往经验所构筑的信息茧房所束缚,不要以为明天会重复昨天的故事。 然而,人们总是对“不确定性”充满了恐惧,习惯以昨天外推明天,以历史预测未来。直到1687年,欧洲人在澳大利亚发现了第一只黑天鹅,于是,“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之经验瞬间崩塌。基于经验的归纳推理,也显现了无可弥补的Bug。 怎么办? 归纳是实验科学的逻辑基础。科学的问题,还要科学来拯救,这就是科学归纳法。 经验归纳法中,之所以不能将有限域扩展到无限域,根源在于N是一个有限值。无论人类看到多少只白天鹅,都是一个定数、一个有限数。 如何将N从有限扩展到无限呢? 数学上是这样表述的:任意给定一个无限大的数值,总能找到N+1,依然满足条件。因为N是任意的,任意大,而且,永远存在一个数比N还要大。有限数,是无法满足这一条件的。于是,科学归纳法将经验归纳法的可行域,从有限推广到无限。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科学归纳法是一种理想,经验归纳法所描绘的,则是现实。 现实中,人类不可能遇到无限个白天鹅。这也就意味着,“黑天鹅”突然降临,是人类生活中难以避免的大概率事件——总有一种状态,是人类难以预计的。 此事古难全——世事难料,逻辑也不是圆满的,也是有漏洞的。 3 溯源,是人类好奇心驱动下的必然。为此,牛顿才有“第一推动力”之问:是哪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宇宙送入了周而复始的轨道?在此之前,宇宙的样子又是如何?或者说,宇宙的起点在哪儿? 演绎的基本过程是,在一套假定的公理体系上,按照人类已有的思维模式,一步一步地推导出新的定理,获得新知识。应该说,演绎法借助精确的数学模型、严格的数理逻辑,其逻辑锁链是环环相扣无可置疑的。但当我们追根溯源的时候,却发现,演绎法的漏洞不在过程,而在其根源,即它的公理体系上。 现代科学,是以公理体系为基石的。牛顿力学的公理体系是:第一,时间永恒,均匀;第二,空间永恒,不变形;第三,光速永恒,不变。欧几里得几何的基础是“五条公理”;西方经济学的逻辑起源是,“理性经济人”假设——“所有人都是以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经济人”,离开了这一假设,西方经济学就不成立,也没有意义了。 演绎法是基于假设的,要保证逻辑推理的最终结果是无可置疑的,首要的任务是保障假设的坚实可靠。但恰恰在这一点上,演绎法是“苍白无力”的——只有假设是经得起考验的,演绎法的全部逻辑才是完美的。 可如果假设是可“证实”的,则必有先于假设而存在的“更早”的逻辑假设,那么,“更早”的逻辑假设又该如何、又该由谁证明呢?显然,“最早”的假设或者说“第一个假设”是不需要证明的,也是无法证明的,否则,它就不是“第一个假设”。 为演绎法这一“致命”漏洞,笛卡尔伤透了脑筋,但始终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笛卡尔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托词——人性的光辉。在他看来,假设是无法依靠逻辑证实的,只能凭借上帝赐予人类的直觉的光辉,才能发现走向真理的起点。笛卡尔“人性的光辉”,与牛顿的“第一推动力”,何其相似啊。 人无能为力的时候,神,就出现了。 牛顿把“第一推动力”,交给了神;笛卡尔之“人性的光辉”,名义上是人,但背后却是神之光环。人的智慧和光辉,是有限的;神,是无限的。 或许,这也可以解释宗教和科学的关系——宗教和科学,并不是相互替代的关系,是一个疆域固定大小领地内的两个国王。一个国王疆域的扩大,意味着另一个国王疆域的缩小。科学的兴盛,意味着宗教的衰落,科学不断地蚕食宗教的地盘。而是,科学是可见、可言、可证疆界内的国王,宗教是不可见、不可言、神秘莫测的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主宰。 或者说,宗教掌管着科学的影子世界,科学越发达,科学的疆域越广阔,影子世界也越宽广和深邃,就像牛顿的宗教情结更甚于常人一样,因为,牛顿由“第一推动力”接近了神,而大众却茫然不觉。 4 不定义,无以言。 如果没有定义,或定义不明确,是无法表达和进行有效交流的。 话说,一个旅行者去了耶路撒冷,他想去以色列最著名的古迹哭墙,看一看。 可是,老兄的英文不好,他用英文不会说“哭墙”,就给出租司机解释说:你把我送到让所有以色列人都感到悲伤的地方。 出租司机答应一声“好嘞”,就开足马力,一路狂奔到了目的地。 游客一下车,却傻眼了,因为不是哭墙,而是“耶路撒冷税务局”。 在以色列人看来,税收是痛苦的根源,税务局是“让所有以色列人都感到悲伤的地方。” 这是一个笑话。问题在于,出租司机和游客,对“哭墙”有不同的理解。 如上所言,任何一个学科体系,都是从概念出发的;在使用任何一个概念之前,也需要严格和唯一的定义。 看起来,这似乎不是什么难题。 但问题在于,越是基本的概念,越难下定义。特别是,人类所有知识体系的源概念时间,是没有定义的。 早期希腊人为定义时间大费周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是,时间应该有个开端,为此哲学家力图推算“时间”开始于何时。然而,总会跑出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时间可能根本不是线性的,即:时间可能没有开端,也没有前进,也可能没有终点,它可能是周期性的。对于习惯线性时间观念的人类来说,这种看法似乎很疯狂,但他们两人想的是,宇宙时间可能有点像生理周期——这是在自然界随处可见的基本规则。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他自己很可能“生活在特洛伊城陷落之前,也在陷落之后,因为,当时间的车轮开始另一轮循环时,特洛伊战争将会重演,而特洛伊城会再次陷落。”时间,只是历史事件的里程碑,事件在时间坐标的标度下依次发生,直到一个循环结束,然后,开始下一轮循环。 希腊哲学家为定义“时间”苦恼,教会为“人”的定义,迷惑不已。 何为“人”? 从何时开始,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天主教会从公元元年一直吵到了现在。 中世纪,教会将“人之初”定义为“在母亲的肚子里,开始有胎动”。胎动之前,不是“人”,因此,胎动之前,是允许堕胎的。之后,就不允许了;再堕胎,就是杀人了!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今天,教会将“人之初”定义为“受精卵”,即:从精子进入卵子的那一刻开始,生命就开始了。人就诞生了。 这就是说,堕胎被严格禁止。只要生命过程开始了,人为终止生命过程,就是杀人,是戕害生命的最大犯罪。 罪和非罪,归根到底,是关于“人”的定义问题。 行文至此,想起小时候一件小事儿,也和定义有关。 有一年秋天,去山里割柴。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儿。大人们说笑:小孩儿没长成,就没腰。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孩问他父亲:爹,我的镰呢——割柴或割草,镰是必须的;人多把镰别在腰带上,转到背后,像背着一杆枪一样,以示威武。 他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不是在你的腰上别着呢嘛!傻小子! 小孩儿回说:我不是没腰嘛!怎么会在腰上! 众人哄然大笑,山谷回响,三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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