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作者回忆文章,保留一切版权。 (一) 橄榄坝饼干 西双版纳水利三团知青的吃,一言以蔽之曰:吃得饱,但吃不好。 主食是大米,俺不记得定量多少,但是够吃。应该说这是非常幸运的。作为对比,俺下乡之前,曾被送到湖北劳动一年。那是著名的鱼米乡,大米却不够吃。到远处干活开伙,各人都得把米放在各自的钵子里蒸,以免吃的时候分赃不匀。俺经常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当时照片好像从监狱放出来的死囚。在那之前,俺还参加过两次学校组织的劳动,一次是去河北白洋淀,另一次是北京南口。干的是人力拉犁,扛玉米杆之类的重活,吃的却是棒子面。有一次集中开会,馒头敞开供应,俺一手端碗汤,一手抓馒头,一气吃了八个,俺不记得还吃过更香的馒头了。有这些经历的俺,对兵团的主食是很满意的。 那时俺喜欢吃锅巴夹白糖趁热,一种自创的中式甜点。锅巴不能用锅底的。那的锅巴类似贪官的脸皮,黑而且厚。锅中部的锅巴薄而黄,咬起来喀嚓喀嚓,又香又脆。不过跟俺有相同嗜好的人不少,七连大厨李伟强(上海知青)和张庭兰(北京知青,后来去喂猪)当能记得当时抢锅巴的情况,俺还记得侯毅抓着一大块锅巴往宿舍跑的样子。不过,这等好事只在刚到兵团时有,后来施工紧张,连里大概觉得闷饭锅巴多浪费大,改为蒸饭,就再也吃不到锅巴了。 顺便说说,中国烹调中锅巴有些地位。川菜锅巴肉片就是把锅巴炸了放肉片煮出来的。七七年俺曾经在成都的饭馆里吃过,两块多一份,当时算很贵了。俺后来在一个回忆录中看到,抗战时期,延安的孩子们也喜欢吃锅巴。当时叫莫斯科饼干。俺们没赶上莫斯科饼干,也只能吃橄榄坝饼干了。 橄榄坝傣族老乡的主食糯米,俺在七连也吃过几次。糯米含油度和黏度都高,在中国食文化中有特殊的地位。北方人吃的年糕,其实就是糯米饭放糖,取"黏"和"年"谐音。南方两湖一带把糯米煮熟了碾碎,加上绿豆和盐晾干,称作"(米慈)(米巴)",也是过年食品。傣族老乡把糯米蒸熟了捏成团子,有点像日本的"苏喜",用芭蕉叶包了带上山吃,不过他们煮的偏硬,连里煮的要软得多,挖一碗放上白糖,就可以跟喜儿一样"欢欢喜喜过个年"了。 当时还吃过一种糯米叫紫米,俺只在云南见过。得伤寒后营部少数民族的张干事给了俺一些,她说熬粥喝补血。俺熬了一喝,确实香。那粥颜色血红,是不是含铁量高,俺没有考证过。 (二) 革命许可证 说兵团"吃得不好",主要是指菜的质量。先说说云南菜的辣。不能说这是质量问题,但对俺来说,问题也不小。进了云南,所有的菜一律都辣,而且辣得相当凶猛。从昆明到橄榄坝一路辣过来,俺根本就没吃多少饭。因为吃饭时怕辣,必须常常吸几口气缓解一下,没吃几口,饭菜都凉了也不好吃了。 北京菜不辣也许跟满清统治北京近三百年有关。满人不吃辣,而他们的口味统治了北京。典型的北京风味是烤鸭,涮羊肉,豆汁儿,艾窝窝,羊杂碎,和芝麻火烧,味道以平和宽厚见长。整个北京,也只四川饭店,曲园酒家等几家四川和湖南风味的饭店出售烈性辣菜。北京口味的俺,看老雷等本地人吃饭,抓起辣椒蘸蘸盐,卡嚓咬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不禁替他们吸气。 长期不能吃辣,在兵团会要命。本来伙食质量就不高,要是进食不足,还得干高强度的劳动,肯定会造成体力透支和营养不良。毛主席的"不吃辣椒就不能革命",简直就是对云南下乡知青说的。事隔四十年,当时俺怎么取得革命许可证的也说不清了。只记得十一年后离开云南时,辣椒已经是俺的至爱了。俺比较宠爱的吃法是炸小米辣泡酱油放味精。还一个是毛泽东式的煎干辣椒蘸盐。主席泉下有知,当为革命后继有人而感到欣慰。 不过吃辣仅仅是困难的开始,最大问题是菜里油特别少。到十连吃的第一顿是猪下水煮南瓜,为照顾知青没放多少辣椒。不过猪肉完全是象征性的,每份菜里只有五六块熬过猪油的油渣和猪肠子。俺跟司务长老雷打探,他说这餐是特别招待,今后可没这么好。俺听了心里直打鼓。因为俺当时已经知道修水库是极重的活,湖北那边每年都要派人去修长江大堤,必须是强劳力,回来的人都累到脱力。这些还是地道的农民。就凭俺们这些学生,加上点南瓜猪下水,能扛这么重的活吗? 当时各地兵团知青的待遇不一样。比如内蒙兵团按军队大兵待遇,包吃包穿,每个月只发三五块钱津贴。俺们云南水八路是每个月发二十八块钱,不包吃穿,其中十六块扣除当伙食费。各连的伙食能搞多好,就得看司务长的了。俺不记得水利兵团每个月的油肉蛋定量是多少,反正是远远不够。很长时间才能沾点荤,菜里的油花如水库里的鱼,偶尔能看见但是必须足够幸运。至于鸡蛋--俺很快就忘了鸡蛋什么味儿了。 跟橡胶农场的土八路不同,水三团是一支新组建的部队。新组建意味着它没有养猪,种菜这类的副业基地。伙食质量必然差劲。俺没吃过橡胶农场的伙食,但是俺没听说有营养不良,大批知青尿血的。在水利团这事就发生了。大致是七一年,不记得是那个连队了。那时俺也得了营养不良,腿浮肿,浑身无力,无法干活。这正发生在干九天休息一天,吃一次肉的会战期间。显然是因为施工劳动强度太大,食物不足以负担体力支出,身体开始消耗自己了。消耗的顺序首先是脂肪,然后就是肌肉。换句话说,身体自己在吃自己。一旦吃到肌肉,离死就不远了,因为肌肉之下是骨头,已经山穷水尽。 可以肯定地说,二营的司务长们一开始就认识到了水三团的先天不足,并且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俺到兵团是六九年十二月五号,前面的第一批是十月底。到了不久就听领导说九连有个模范女知青姜某某,名字忘了,任劳任怨特别能战斗,有人曾把正在猪圈起粪的她指给俺看。可见当时连队已经养猪。而且俺还记得各连几乎是立刻就开辟了菜地。十连的菜地就在俺们二班的宿舍侧面。俺下工之后没事,曾帮助当时一班专门种菜的女生温元娥浇了一两次水。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七连的侯英,他带领知青在伙房旁边挖了个鱼塘。边长可能有二十米,放进鱼苗,往里扔水草喂养,完全跟真的一样。俺馋涎欲滴地盼望了很久,不料来了一场大雨,水漫出去,张庭兰同志报告说鱼都越过田埂跑了。原来设计该水库时,侯英没有考虑到西双版纳年降雨1500到1800毫米,而采取足够的溢洪措施。由此可见主席坚持要改造知青,多少也有道理。据说主席通常不骂人,骂时最厉害的话,就是"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他要是知道了侯英的事迹,一定加上个"四不会养鱼"。 (三) 第二十二条军规之下的猪 照理说养了猪种了菜,副食应该能上得去了。可问题并没那么简单。一个连一百人,按照每礼拜吃一次肉,一次一人半斤计算,一年需要两千六百斤猪肉。这意味着每个连的猪圈里,必须随时有三十至四十头猪。但是,没一个连有这么多的猪。原因是猪并不好养。当时普遍养一种小黑猪,体形酷似冬瓜,园滚滚的很好玩。这种猪肉质好,味道鲜嫩,但长得很慢,原因似乎是它们喜欢运动而且弹跳力特强。猪圈一再被加高,但是仍然圈不住它们。它们跳出去之后,一般都直奔各连的菜地。在那里再窜过一米多高的篱笆,大嚼各种美味的蔬菜。等到天亮,它们都已经吃饱,逃得无影无踪了。 美国曾有人追踪调查,发现家猪跑出去之后会变野,在很短的时间内生出獠牙。俺没听说过水三团离家出走的猪有长獠牙的情形,不过现役军人提着枪带人漫山遍野地找猪倒是常事。找到了必须打猎似的打死才能有肉吃。 其实这些猪逃跑的终极原因,也许是它们对伙食不满。当时喂猪普遍用芭蕉树干。这种东西百分之八十是水,光喝水怎么长肉。因此有不少猪长到七八十斤就长成了僵猪,再也长不动了。除此之外猪还长绦虫。七连就吃过几次米粒子猪。还有一次,一头猪在营部前面来回奔跑,显得烦躁异常。大家很快就发现它的肚子上挂了个晃晃当当的东西,研究结果,发现那是一只吸足了血的牛蚂蟥,足有小半斤重。在这些事实面前,俺们只能遗憾地承认,水三团的猪过的是相当造孽的生活,它们中发生各种个体和群体事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里其实有一个类似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怪圈:人吃不好的原因是没有足够的猪,没有足够的猪的原因是猪吃不好,而猪吃不好的原因是人都吃不好,又拿什么好的来喂猪?一个可悲的因果循环,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