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在十幾天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轟然倒塌。輿論界已有很多討論。一如既往,本人需得去找一些稍不尋常的角度,才能說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意見。今次找的是地區的歷史和環境背景,想簡單解析一下,為什麼這個地區的局勢是如此地長期不得安寧。結合現實,想由此推斷,敘利亞的前景,大概率也是繼續不得安寧。 毫無疑問,二戰以後,中東地區一直是這個世界最不安定的地區。俄烏戰爭在馬上有就要上台的特朗普美國政府的調停下,似乎很有一些止息的潛質。但中東地區,則無疑將繼續動盪不安。因為那裡的政治地理過於破碎,導致衝突的斷層線,密密麻麻,互相交織,真的是,剪不斷理還亂。 這些複雜斷層線形成的原因自然多端。首先是在殖民時代結束,西方殖民者撤走時,給這裡留下了太多的國家。而這些國家,很大一部分還停留在部族時代,沒有形成明確的國家意識。(這種狀況,各位可參見著名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 然後,這裡的主導民族阿拉伯人大量與其他民族混居。而這些居住區的分界線與國界並不搭配,尤其以庫爾德族最為明顯地被劃分在相鄰的四個國家中。再次,什葉派和遜尼派兩個主要派別似乎也嫌隙太深。但兩個教派之間的分野,又與現在的國界大相徑庭。此外,還有好些更細小的派系。再再次,還有世俗主義與原教旨主義乃至極端恐怖主義之間也嫌隙太深。最後,被西方人硬生生地嵌入這個地區的以色列國家,與伊斯蘭阿拉伯國家之間的從未消弭的尖銳對抗又凌駕於上述四對矛盾之上。最最後,還有美國、歐洲、土耳其和伊朗等域外和域邊國家,不停干預域內中心區的矛盾。加起來,一共有互相交織的六大矛盾。這些矛盾,無一例外,都在敘利亞這個足夠分裂的國家中深刻存在。 敘利亞的內戰則從2011年開始13年不曾間斷。這場內戰的以色列因素其實不大,衝突各方都與以色列不共戴天。國內當然是以阿薩德政府為一方,所有其它的反抗組織為另一方。然而這些反抗組織之間又有無法理清的上面提及的各種矛盾互相衝突。 阿薩德政權有一個原罪,就是2011年它用暴力鎮壓了民眾的和平抗議,造成平民近千死亡,數千受傷。以後一直到今天,所有的反抗組織就有了一個天然的反抗暴政的正義。對此必須譴責,本人毫無異議。有一些不明白的是,這場內戰持續了13年,把幾乎整個國家打成一片廢墟,根據維基百科統計,整個內戰迄今,造成約60萬人死亡,約600萬人淪為難民,流離失所,與內戰的起因相較,又是否值當。 現在這個問題再繼續。阿薩德已經離開了這個國家,但這個國家是否就能從此進入一個和平民主新階段?本人非常狐疑。因為大家都在說,推翻阿薩德的主力部隊簡稱薩姆SAM運動,其前身是一個伊斯蘭恐怖主義組織,迄今尚列很多國際機構或國家的黑名單上。他現在好似已經改邪歸正,與“伊斯蘭國”劃清了界限。但與阿薩德的世俗主義不同,他以在敘利亞實施伊斯蘭教薩利亞法為宗旨。一直坐擁約1/4國土的庫爾德人,獲美國支持,以獨立建國為職志,因庇護土耳其的同袍,遭土耳其長期視為恐怖組織。再其次的反抗組織,也多與恐怖主義,至少與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有牽連。得到歐美支持的民主自由派正宗,未有聞也。 大家都知道,阿拉伯的茉莉花革命還過去不久。當時發生激烈運動的五個國家,只有突尼斯朝着民主化的方向,曾經稍有進步,現也退回。其他國家比如埃及也是退回軍人執政。利比亞的卡扎菲則是死於非命,其後該國至今陷入無政府狀態。也門的內戰導致胡賽武裝崛起,迄今與西方勢力激烈對抗。刻下正討論的敘利亞則內戰至今。半島上情況較好的幾個穆斯林國家,大體都是君主制,因石油而富裕,人口少。因缺乏資源而並不富裕的大部分國家中,只有君主立憲的約旦是例外,國王享有權威,哪怕收留了大量難民,也保持了政治的安定和人民的平和。經濟發展則依然乏善可陳。整體而言,實在還是值得讚一個! 西式民主最難良好運行的地方可能除了非洲就是中東。原因類似,就是那裡經濟無法依產業而繁榮,產生不了強大的中產階級。再加上其它一些比如宗教傳統和文明對抗等原因,導致社會情緒始終激烈。比如加沙的哈馬斯民主選出,你看他們做了什麼? 大家都明白,這次阿薩德政權崩潰,的確不是美國、歐洲或以色列惹的禍。俄羅斯、伊朗、中國是三大輸家。但看新執政者的初步表態,他們並不願意得罪這三方,也還沒有表達對西方更不可能對以色列的靠攏之意。土耳其是不是薩姆集團的後台,現在也還不清晰。都不知道這個新政權會靠近哪一方,會不會驅逐俄羅斯的駐軍?或者誰也不靠?那麼他們的武器(將)來自何方? 不過有一點,筆者非常擔心,就是假設敘利亞全面動亂再啟,出現人道危機,難民的主要流向,還不是如同上次,只能是通過土耳其、希臘、東歐,以西歐、尤其是德國為最終目的地。 但以色列得益則是殆無疑意的。因為阿薩德失鹿,群雄必先逐之。他們肯定一時顧不上對付以色列。這不,以色列趁亂已經炸毀了敘利亞15艘軍艦和進一步侵占了格蘭高地的一些土地。以色列非常可能利用這裡的亂局,圖謀更進一步的利益。 阿薩德政權已經被推翻數日,戰勝各方似開始政治協商。一時出現物價飛漲、物資短缺,可以理解。但聽說有婦女上街慶祝勝利被新執法力量勸回,說根據薩利亞法,婦女沒有男性親屬的陪同,不得單獨上街。在這個方面,已經需要擔心阿富汗化的前景。若是世俗政權換成宗教政權,人稱,“西裝革履換大鬍子包頭巾”,恐怕不會是世界之福。 中東穆斯林的最大優點就是剛強不屈,最大缺點就是不善殖產興業。如此,就是長期貧困,與不停戰亂反覆糾纏了。在那樣一個世界,怕的不是強人,而是沒有強人。當然,讓強人行事像東亞的李光耀、蔣經國那樣有節制,有理智,又是一個難題。但東亞式的溫文領袖,恐怕也是管制不了那裡的不是那麼溫良恭儉讓的人民。關於領袖與人民的關係,本人有個理論,叫做“人民與領袖互相引領,也互相規限。”希望這個說法,比流行的“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領袖”的唯人民史觀,更辯證,更切合社會和歷史的現實。 最後想做的總結就是:中東是一塊災難深重的土地。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國家)並沒有找到正確的和平穩定與經濟發展之路,遑論政治現代化之路。他們可能還得繼續進行的艱難探索。此外他們還得尋找與以色列和平相處之路。在這重重矛盾與衝突的圍困之中,眼下的敘利亞,要想借阿薩德政權倒台之機,走上一個和平穩定與經濟繁榮且莫談政治民主的新階段,將會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奇蹟。各派現在的那些大聯合,大和解的宣言,皆不可輕信。和中國的民國初年相似,和談能不能成功,若不成功,還要打多少年內戰,有沒有,或誰是他們的蔣介石,現在都未可知也。敘利亞終於利比亞化,這是最可能的前景。一句刻下流行的比喻是:“籬笆倒了,先是羊群的狂歡,然後是狼群的盛宴。”筆者的現實期待稍好於此:不要大規模內戰重啟,讓生靈再次塗炭。那樣就已經可以算是渡劫成功。各方和平割據,就是上上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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