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晚年生活的主旋律是告別。 我們告別親人,告別朋友,告別師長,告別故鄉,告別以往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模式,甚至告別自己的母語 ……, 然而現在到來的這個告別卻是特別地沉重。 它來得如此緩慢,貌似人道地不想對你的生活產生太突然的衝擊,因而人們並不把它列入疾病之列。先是短期記憶的離別,然後中期記憶逐漸蛻變成為短期記憶,最後中期記憶離去,剩下了那些為數不多的被腦蛋白反覆鞏固過的長期記憶。 開始的時候是一種失去效率的感覺。人會時隱時現地覺得技能學習和工作效率不如從前,這常常使人誤認為是功夫不深或投入的時間不夠。 然後影響到人的精神活動,主要是思考的習慣,思考的質量,和思考的樂趣。年輕時有什麼新鮮想法,立即會衍生出很多更深更有趣的思考,你可以在較長時間裡去追尋和享受這些思考。到了現在,你不得不用錄音筆記錄下時常出現在腦中的閃光,才有可能事後慢慢咀嚼。 當短期記憶的喪失發展到影響個人的日常生活時,人才會開始真正感到它的存在並引起對它的關注。最先遺忘的是鑰匙放在哪裡、剛剛想要說點啥、昨天吃了什麼,亦或是才認識的新鄰居的名字。起初只是笑一笑,覺得不過是粗心或走神。但當這“粗心”變得頻繁,甚至影響到重要的生活細節,譬如外出忘了鎖門,煮飯忘了關火,心中那道模糊的陰影便開始浮現——是不是,我的記憶要離我去了? 這不是一次使心靈震撼的別離,沒有痛,沒有淚,沒有久久的凝視,沒有徒勞的挽留,只有靜靜的,緩慢的流失。它不像喪親那般悲慟欲絕,不像失戀那樣心飛魂游。你睜着眼,看着記憶的樹葉一片片飄落無蹤,再也無法將它們重新拼湊回來。 人不過就是由軀殼和精神組成的一部生物機器。精神活動最主要內容之一就是記憶。沒有記憶的精神,就像失去了內存的計算機,不管CPU如何強大和靈敏,對人這部機器都毫無意義。記憶存儲着我們曾經走過的路、說過的話、愛過的人、受過的傷、流過的淚,它是我們所有邏輯推理的基礎,是我們全部喜怒哀樂的源泉。失去記憶,就像一座房子被悄悄拆除了梁柱,外觀未變,但已搖搖欲墜。你還活着,卻失去了靈魂的支撐。 曾經聽母親說起她的童年,聽父親講過他的坷坎。我曾以為,這些故事自會被生物的接力棒傳遞下去。可如今,審視着我這根接力棒時,卻突然發現,我並不具備那樣的功能,或者說生物並不具備那樣的功能,而且人不應該希冀那樣的功能,除非你在記憶強大的日子努力做些什麼。有時,我還會在夢中回到童年,夢見外婆和老屋、院中的絲瓜架、少年時的朋友們。夢中一切鮮明清晰,而夢醒之後,那些場景就像退潮的浪,帶走了沙灘上的腳印。 告別記憶,其實也是一種全方位的剝離。它剝去我們虛榮,也剝去我們的謙卑,它剝去我們假意,也剝去我們誠心,讓我們赤裸地,簡單地面對人生最後的旅程。你的世界縮小了,從一個有縱深、有層次、有溫度的立體空間,變成了一個現在進行時的靜態畫面。 人告別記憶的層次並不相同,就像世界上有窮人富人一樣,取決於你從上帝的簽盒中抽到一張什麼樣的簽牌。《儒林外史》中的嚴監生,臨死前還記得油燈中點着兩根燈草,掙扎着要兒孫挑掉一根以蓄家財,他的短期記憶可了得!是不是該羨慕呢? 然而,這場告別並非全然殘酷。 當記憶開始褪色,往昔的傷痛也會隨之遠去。那些曾讓人夜不能寐的遺憾與悔恨,會在記憶的退潮中被沖刷得輕盈。你不再固執地抓着過往,不再執着於誰對誰錯,不再念念不忘某個眼神、某句重話。你學會寬容,學會忘記,也學會說聲再見。 老年人的心,或許就是這樣慢慢變得柔軟隨和起來的。他們忘了許多事,但感到了愛。他們不再記得自己的年紀和姓名,卻記得世上最純真的愛來自何處。我忘不了敬重的長輩臨終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見到了我媽媽!”老人的記憶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星,零零散散,卻總有一兩顆,在最需要的時候閃爍出光亮。 因而我會想:如果註定要告別記憶,那是否該更珍惜它還在的時候,與那個半依半就的記憶共舞?是不是應該多記點,多寫點、對還在乎你的人多說點,以至於變成一個被照顧、被回憶的對象時,心裡更安然。學會放慢腳步,把那些微小卻真實的瞬間留在心裡——一次黃昏的散步、一場無聲的擁抱、一句溫暖的問候、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感悟。這些小小的腦蛋白的漣漪,說不定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是我記憶中最閃爍的星火。 也許,當我們真正與記憶離別的那一刻,我們已然不再恐懼,不再驚惶。正如秋天的樹,不再執着於滿枝繁葉,安心地等待冬雪覆蓋,靜靜迎接生命下一次的輪迴。 告別記憶,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告別,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們告別世界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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