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是我儿时的伙伴。她家是姨父家的远房亲戚。
树叶的哥哥叫树根,大妹叫树枝,小妹叫树花。树叶比我大一岁,那一年她六岁。树叶家和我家只隔一堵墙。树花是个讨厌的小尾巴,才一岁多,我们到哪儿都得带着 她。树枝原来也爱跟着我们,后来她不见了。我虽然比树叶小一岁,她却很听我的话,村里的好多孩子也都听我的话,包括大我几岁的叔伯哥哥们。原因很简单,我有吃的,而那是全中国正经历着大饥荒, 饿死了好多好多人的一九六零年。 我大姨结婚多年一直没孩子,而我妈却需要在三十岁之前把三个女儿都送走,因为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就这样我从武汉到了河北农村。
我姨父是伪团长,大姨是官太太。他们在逃往台湾的路上被解放军抓住了,后被遣送回河北老家,劳动改造。可能是因为一直没孩子,姨父宠我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再加上他们在外面多年也积攒了一些财物。可想而知,在那个家里饿着谁也饿不着我。而我常常在吃晚饭时偷偷从嘴里抠出一些黄豆,绿豆放进一个小信封,留着给树叶,四喜,和二丫她们分着吃。趁大姨不在家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自己的白面饼子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分给住在同院的叔伯哥哥们吃。
那一年冬天,姨父和树叶的爸爸一起到天津去买粮。回来的时候,除了粮,姨父还买回来一大袋子天津鸭梨。那一袋鸭梨,我每天吃一个,吃了好久。姨父还给我买了一大盒粗粗的彩色蜡笔。 我吃了一个梨,就拿了蜡笔在院子里光光的大树干上乱画起来。正画得起劲,树叶来了,还背着树花。我高兴地给她看我的大蜡笔,她却说她爸肚子痛,叫我姨父去看看。我跟着他们就过去了。
只见树叶的爸爸捂着肚子,弯着腰一边走,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看样子痛得很厉害,却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树叶她妈急得跟着他转。姨父问他怎么啦,他很艰难地说肚子痛,可能是梨吃多了。姨夫说到炕上躺着吧,他说躺着更痛,走走还松动一些。刚开始,他走得很快,后来越走越慢,最后走不动了,姨夫半掺半背地把他送进里屋,放到炕上。这时候村里的人来了好多。我和树叶,树花站在炕边呆呆地看着他。他先是在炕上捂着肚子左右翻滚,后来不翻了,只是把手捂在肚子上,弯着腿, 不怎么动了。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直了双腿,双手也一下子从肚子上放到了身子两边,一点都不动了。只听见“啊呀。。。 我的天哪。。。”树叶妈大叫一声就哭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大姨急忙把我和树叶,树花三个人都扯到外屋去了。里屋传来一片哭声,看见树叶哭了,我也跟着哭了,但不知为什么。
大姨把我们三个都带回家,还把门锁上不让我们出去。隔壁院子里哭声震天,树叶告诉我,她爸爸死啦。死了是什么?我不懂。她说:“就是像树枝一样,死啦。”“可是树枝是不见了,你爸还在炕上呀?”我还是不懂。树叶不理我,光抱着树花哭。 我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哭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觉得出大事了。
第二天,树叶,树花,还有树根,都穿上了白衣服。我却只有一根白带子系在腰上。树叶的妈除了哭,还是哭,还老是唱着哭。一连好几天,我姨父和大姨都在隔壁院子里帮忙。有时候,也让我去看看。我看见他们做了一个大黑盒子,把树叶的爸装进去了。一直到了他们把那个盒子钉上了,所有的人都哭了,我才明白树叶的爸再也不能从那盒子里出来了。他,死了。
后来,我跟着长长的人群,看着很多人轮流抬着那个大盒子送到村子外的空地。树根捧着个瓦盆走在最前面。大姨不让我走得太近,怕把我的魂儿勾走了,只让我站在远远的大树底下看。所以我没看见他们怎么样最后堆起了一个大土堆。树叶,树花,树根三个人都穿着白衣服跪在土堆前。
再后来大姨告诉我,树叶的爸是胀死的。他家里人多,每天都吃不饱,肠子饿细了。他和姨父一起去天津买粮,也买了几斤梨。我姨父没舍得吃,都留给了我。可是树叶他爸饿极了,就在路上把几斤梨都吃了。他的肠胃可能被撑破了。树枝不是不见了,是生了病,没钱治,其实是饿死的。那时小孩死了都得在夜里偷偷地埋,所以我不知道。
第二年,我离开了河北。后来到北京做毕业论文时我去探望了姨父母,树叶带了她刚满周岁的儿子来看我,还提起了当年分吃豆子的事。叔伯哥哥们也都记得我给他们白面饼子的事。我向姨父母描述了那天树叶的爸爸死的事,说树叶的爸应该是饿死的,还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他们俩奇怪地看着我说:“这孩子,怎么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那时候你才五岁呀。”
是的,我才五岁,可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大活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叫我怎么忘得了啊!
(注:真人,真事,真名,非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