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写作文,常有这样的题目,如“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或“我最难忘的一天”,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的事情倒是一件比一件难忘,因为原来难忘的都渐渐地忘了。说起“最”字,又是掺着感情色彩和语气的夸张,就如老外当着你的面大幅度地挑着眉毛,大面积地张着嘴,拉长声地称赞你给他(她)的一件并不值钱的小礼物一样。记住,世上没有绝对的“最”。 不过在相对局限的范畴内,就可以有“最”了,如一群女人里你最漂亮,一帮男人中你最讨厌,等等。 那天我去清华经管学院,见到了过去的现已退休的老领导,见到了昔日研究生班的同学,也见到了现在是副教授和院长助理的我的学生,还见到了老同事。当然也第一次领略了经管学院的风姿,漂亮的大楼,总理兼学院院长朱熔基的语录影壁,等等,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些都不占“最”字,那天印象最深刻的事却是另一件事。 79年那会儿,经管学院还是经管系,刚建,招收研究生。当时我正在计算机系“回炉”,听说“经管”红火起来,就抱着博一博的侥幸心理考了一把。按原来在校水平,考清华的研究生没戏,可一来多年未收研究生,名额较多,二来本人那时正呈蒸蒸日上蓄势待发之状态,加之太座冷吹热催地念叨,就历史地误打误撞到了经管系。82年毕业留校,还当了一回班主任,带着二,三十个管我叫主任的孩子,折腾得也不善。为那还差一点儿入了党,多亏组织上及时发现了我思想上不稳定因素,才算没有给组织带来不必要的损失。但对我在清华又呆了五年多的第三个系(工物第一,计算机第二,经管第三),我确实有着相当深的感情的。我出国就是从这儿走的,是这儿的领导放我走的。记得那是在我苦苦争取了八个月之后,太太在国外我在国内,无疑客观局势是两地分居时间长了就会面临分手离婚的状态下,终于被放走了。在当时一片宽松的形势下,何介人书记说,你到哪儿去我都放,你上台湾我也让你去。可当时台湾当局正坚持三不:不接触,不谈判,不嬉皮笑脸。我不去台湾,我也去不了台湾,我就去美国。那个时候美国已和中国建交十来年,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就往西给刮到了美国。 离开经管系时,徐国华主任再三叮咛,小王儿啊,二年,二年就回来啊。我全没有过脑子,也没一点儿责任心地痛快回答,好,一定。结果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没等我“荣归故里”,徐主任劳累过度,竟壮年早逝了。我在美国听到这消息时,真嘘唏了好一阵子。 谁不怀旧?感情这东西也是怪,似乎有滞后性。有谁当初在农村插队时恋恋不舍死气白赖要守着那黄土地的?还不都扒着门子尥着蹶子地往外奔?可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认真留恋的,特别想去重温的却正是当初深恶痛绝的穷乡僻壤。更何况是念过研究生,当过班主任的清华经管系。 想旧地重游,也许有些成分是由于解脱了旧地的禁锢,是翻身解放去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也在所难免。不过我不是那样,我的感觉告诉我,人对自己的过去确实有扯不开拉不断的感情,这感情是真的,说不定感情这东西也是种物质。 就这样,二次回国我都去了经管学院。第一次在一座不大的楼里,第二次再去时已变成了外语系,一打听,新经管学院在主楼前,9003旁。到了那儿一看,经管大楼可真不一般。让我说,除了新“逸夫”图书馆,就是经管大楼了。尤其是正门,二翼建筑中间一大块新颖设计,说露天又罩着点儿,说室内又挡不住风雨,却让学院多花了三百万,说是算建筑面积。一进大门就见一大影壁,上书朱总理的语录(是一封信的摘录,恕我没抄录下来)。中央大厅是中空到顶的,宽阔的楼梯在中间,紧挨着楼梯就是崭新的电梯--难忘就难忘在这电梯上了。 听说小李当了人事科副主任。既然是人事科,那人事信息一定是权威的了,于是就先去二楼人事科找小李。小李是部队文工团转业的,舞跳得好,交谊舞更是小菜一碟。记得十多年前系里开舞会,小李绝对是舞会的公主。原先是资料室职员,后来人事科缺人,被点名去帮忙,后来就留在人事科当了副主任。小李是老人儿,对经管学院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小李说,嗬,是你呀,国外来人,稀客,快来看看吧,你们研究生班同学都当了主任了,比你们低的都当了副院长了,你的学生都升副教授了。你说吧,想看谁?我的同学呗,谁都行。哎哟,你们班的同学今天好象就华如星在,别人都出去了。那就华如星吧。五楼,我先打电话。。。喂,华如星吗?你有个老同学从国外回来了,要看看你。谁呀?你猜。哎,你还真行,一猜就着。怎么咋?是你下来还是让他上去?。。。那就上去吧,工作要紧。挂了电话,小李说,那你就上去吧,我陪你去。 我们出了人事科,我问,几楼来咋?五楼。爬吧?有电梯,小李说,国产的。小李比从前胖多了,爬楼梯肯定不是拿手项目。那好,就坐电梯。我们按了按钮,一会儿电梯来了,一下子上了七个,其中一个研究生,还有四个本科生。李老师,上哪儿?研究生问。五楼,找华老师。小李指着研究生,这是小罗儿,研究生二年级。又指着我,这是咱们院头一届研究生,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大家握手点头儿。小小的电梯挤了七个人,有些闷热。这电梯是国产的,声音特小,你听,啥声儿没有,就是慢点儿。好象电梯在走,显得特别平稳。正说着,电梯颠了一下,咣铛,停了。嗨,到了?今儿怎么这么快呀,小李说,嗳,不对,怎么门不开呀?哎哟,电梯卡住了。电梯里一阵骚乱。什么?电梯坏了?哟,那怎么办?学生们按按钮,按钮亮了,好了,好了,大家有点要欢呼,可灯又灭了,电梯还是不动。再按,亮了,又灭了。嗨,别按了,电梯控制系统坏了,毫无疑问了。小罗说。 几个本科小孩看着我们,有个说,我从来不坐电梯,就今天,也不是怎么了。我心中一阵慌,使劲镇定了一下。嗬,你看这寸劲儿,让我赶的。我对小李故作镇静地说。小李有点慌神儿,哟,小罗啊,咱们怎么办哪?小罗说,别慌,这种事我遇到的多了,全国各地我出差,到处都让电梯卡住过。有一回我一个人给关在电梯里了,管电梯的在外面指挥,我在电梯里鼓捣,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楞让我把电梯弄开了。 那今儿怎么办呀?大家都看小罗。小罗说,还有一次我扒开门,哎,我就二手。。。一扒。。。嘿,门这不是开了吗?好,大家一块儿叫起来。叫好声还没消失,就又发现外面还有一道门,从里面开不开。不过这时候外头的声音能听见了。好象有人在上面走动。喂!楼里有人吗?喂,我们让电梯关到里头了,快去找人修电梯啊!听听,没人回答。来,咱们一块儿喊,喂,电梯坏了,快找人修啊!果然,有人过来了。怎么啦?是个女声。电梯坏了,大家还是一块儿喊,我们给卡在里头了,快去找人修。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清,一个人说,别一块儿说。于是大家都不出声儿,就小罗冲外喊着说,电梯坏了,我们卡在里头了,去找人来修。找谁呀?就找传达室的人就行,他们知道找谁。好,你们等着,别急。好,快点儿啊,谢谢。 这电梯,小罗说,出毛病正常。怎么没电话呀,我问,应该有个应急电话,可以和外面通话。原来有,小罗一指角上晃悠的电线,让学生给掐了。这里头也没个地方放电话,平摆浮搁,那还不弄坏?电梯里应该有嵌进去的电话。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小罗说,听说有个电梯坏了,从上面掉下去,掉了十层,一电梯的人全都。。。别说,别说了,小李拦住话头,可别说了。好,不说了。可你知道咱们这是在哪儿吗?在哪儿?起码四层楼高。说着一跺脚。嗨,别介,小李急了,你说咱们怎么这么倒霉,一上来就坏了。这得多久才能修好啊?不一定,小罗说,我有一次在电梯里蹩了20多分钟。怕就怕节假日,找不着人。今天没事儿。 电梯里热起来了,没风扇,人又多,燥热传到脑袋里,人都骚动起来。人可能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象坐飞机在天上发动机坏了的时候,下煤窑瓦斯爆炸堵住出路的时候,如电影“老井”里人们被蹩在井下的时候,还有开车违章让警察抓住开罚单的时候,或是公司不景气,倒闭,开不出工资,被炒鱿鱼的时候,以及在电梯里卡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人们才能真体会到什么叫“无可奈何”。电梯高二米五,二米见方,除了门另三面似乎也是金属构件,要命的是那金属层外是钢筋混凝土的墙,凭我们人的力量绝对不能破墙而出,不用说是手无寸铁,就是有刀有枪,也没用。顶上是灯,透过玻璃照下光来,也是唯一能有所突破的方向,到时候要搭人梯拆塑料板大干一场也说不定。不过,一般顶上是吊钢缆的地方,应该是更结实的钢结构所在,所以也不那么乐观。要是没人能修,要是就这么卡着,一天二天,一礼拜二礼拜,那该怎么样?时兴忆苦思甜的时候,有个被抓了兵的忆苦,说是被塞进闷罐儿车,外面钢丝拧起来,里面几十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闷罐车一开起来就不停,停了也不开门。吃的没了,喝的没了,实在捱不住了,有人就策划把一个胖子吃了,忆苦的说当时他表示不同意,别人说,那就吃你。我不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意识,同时扫了一下电梯里的人,小李可是比从前胖多了。你笑什么?有办法了?小李没把握地问。没,没有,我是想事情怎么这么巧。其实这时候我心里有些发慌,不由默默地祈祷,上帝啊,保佑我。虽然我不是教徒,却非常虔诚。保佑我,上帝!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音信。燥热升级。我觉得心脏有些压力,别象在美国时血糖一低躺地上,那可就糗了。电梯里只有小罗最镇静,在原地转着圈儿,(地儿太小)过一会儿扒开门一次。亏得他力气大,我还真扒不开。扒开门往外嗨两声,没回答,就放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其实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来。 又五分钟过去了。忽然,有脚步声!在头上!有人了!大家都动着身体。有人说话的声音,有女声,也有男声。但愿有电梯修理工在里面。小罗说,人可以从上面到电梯上,控制电梯上下。那他们还得跳到电梯顶上啊?那可够危险的。不危险,顶上就是钢缆。咦,怎么又没声儿了?是啊,这是上哪儿去了?大家又紧张起来。不好修?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了,这他妈的倒霉! 嗨,别说话,下面又有声儿了。只听斜下方嘁哧喀喳一阵乱响,小李眼尖,说,下面有亮儿!快,扒门!小罗再次扒开门,外层门已经开了。一看,原来电梯就卡在二层和三层中间了,电梯的下部有一米多和二楼通着,到地面也有个一米多。快,往下跳,快跳!咚咚地跳下几个小年轻儿的。我也着急,怕就怕在哪一瞬间电梯往下坠,那不就毁了吗?催小李,快跳,跳啊,弯腰,跳。小李说,不行,不敢跳。一脸的苦笑。我顾不得多想,说,我先跳,我接你。仗着我腰腿灵活训练有素,一弯腰,一侧身,利利落落地跳了下来。回头拧身,伸出手,快,拉住我,往下跳!小李还是怕,哎哟,这怎么跳?我和小罗一人拉一条胳膊,你就跳吧,楞给拉了下来。还没落地,二人往上一使劲,小李轻轻落地。我们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小李伸直了腰,说,我的妈呀,可真吓人,哎哟喂,下回可不坐电梯了。 等我们找到华如星时,华说,怎么这么半天?小李说,别提了,差点儿见不着了。我们坐电梯。。。是不是电梯卡住了?可不,卡在里头十多分钟。你说我们倒不倒霉?那有什么?我也被卡住过,电梯坏是常事。现在我都不坐电梯,爬楼梯,又安全,又锻炼。怎么样?老王,挺好?好,还好,就是这富丽堂皇的经管大楼一大早就给我个下马威。哈,老华乐了,让你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让他说着了,这确是我那天最难忘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