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心中会起一种厌烦写作的情绪,觉得可写的别人都写了,而且,阅读所带来的大量的感受,繁复到无法探个究竟的地步,那些感受的日积月累,完全压迫住自己新鲜的梦境,即便自己时时有着新奇的意思,灵活的想头,可也有着虚言幻语般的机械的徒劳感,觉得写什么都是一厢情愿的,光自己独个在那儿瞎倒腾,犹如一种精神的排泄,所得亦不过是愈加烦乱的情绪和刚经历了一段兴奋的独白,在表达的感受中,经受了一番自造的梦境而已。 生活是平淡的,这种平淡可以消解一切的激动和自发的狂热,它能将一切生存的最深刻的意义,那些有价值的生命活力和高贵的活跃思想,都淹没于风平浪静,寂寂无声。 我们翻开书页,里面涂写着一溜溜的字句,安然寂寞,不发一声。当一本书没有碰着一个活人,这本书就什么也不是。书的生命是阅读的人赋予的,一本书,一本重要的书,总是试图和无穷的现实有类似的性质,缔造一个不可穷尽的世界,一个堆满宝物的精神的储藏室。 你写出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在远走他方,显然,你遗失了它们,可你的感受告诉你,你在获得它们,赋予了它们活的气息和皮肤下的心脏。它们活在你赋予的不同的语言形式之中,它们模仿你的精神的所有特点,当你偶然重新看见它们的时候,你觉得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有意思,自爱之心油然而生,那些昔日的影子简直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偶像,它们夸张地显示着现在的自己,每天还在不同地生出特别的意义,仿佛语言会出生语言,语言又诞生意义,而意义之间又相互滋生。 每一支幼稚的笔都毫无例外地通过语言消失于无穷,而每一支成熟的笔都只能站在无穷的背景里述说着无穷。在无穷里,一个眼光深远的人,对生命历经的无数具体的细节会爱不释手,因为,这些才是命运里真实可靠的部分,显然,抽象的无穷等于空无一物,而具体的无穷才是真正的财富,是抽象的无穷的凝结,是具体事物感人的外表,一种可触摸的实体。一部伟大的小说的价值就远远高于伟大的诗歌,无论后者多么接近于无限。 有时候,我们明知道自己所写的一切,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空气里的一微尘,神秘而伟大的结构的秘术永远不会光临我们,伟大的激情,天才的灵感,永远只是梦想和奢望。而普通平凡的生活轨迹,有着谁也不会特别侧目的淡然轨迹,不足以让稍稍远离的任何人动心,激动,并为我们处心积虑的夸饰着迷。我们处在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背景里,与艺术那种完全桀骜不驯的个性,惊涛骇浪的历程如此格格不入,我们除了等着将自己微渺的激情消磨个干净,我们还能等来什么呢?艺术的本质是一个流浪汉,一条流浪狗,绝不会如我等这样的,是一些忙里忙外的尘世的佣人,一个奴仆,一只家禽。 一个越是懂得艺术规矩,并努力成为这些规矩的恪守模范的人,越是远离艺术,而仅仅是个艺术的掘墓人。掘墓人当然总是自称为艺术的捍卫者,保护人,经纪人,自称对艺术一往情深,醉心不已,并极力告诉所有的人,就是一张广告招贴都能激动他柔软的心,让他浮想联翩,夜不成眠。这种行为就像是一种完全自觉的行为艺术表演,因为这样可以稍微强调一下自己的独特个性,表明他独特的鉴赏能力,以及那种几乎成熟得过头的艺术敏感。 看了一本文学概论,我就想,文学死了。不过,文学不是死在具体的作家身上,而是死在那些咬文嚼字的学究的反复辩论的概念里,死在对这些概念日甚一日的精确定义里。就仿佛他们用图钉摁死一只苍蝇,就说这只苍蝇是一只重要的,标准的,深刻的,高度概括的,深邃的苍蝇,是苍蝇之魂,是苍蝇的精神的最高境界,数学逻辑般严密而精确的推理和论证,证明了这只苍蝇,是苍蝇的本质高度升华的结果。这说出了什么?放了个很响鞭炮而已。 与其说我们像一个作家那样用了他的全部的生活经历,暴雨般的思绪,节日焰火般的想象在从事严肃的,创造性的创作,不如说我们其实是个文字的游戏者、一个玩杂耍的演员、一个生活是生活,写作是写作的从自己的生活中偶尔跳出来便立刻感到良心不安的逃避者;一个需要大量的人际关系,为着虚名浮利四处游走、窥探、挖掘、演戏的生意人;一个世故的喋喋不休的虚荣的心安理得的谎言家。累得筋疲力尽,结果写出了一堆名为作品的东西;结交了一帮文友,结果大家所聊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谁谁谁的秘闻而已,不由得哈欠一番。 我对所谓主旋律文学没有任何兴趣,这种文学是一种课堂作文模式的社会化的滥用。周身上下散放着一股浓烈的八股气息,而且一来就当仁不让占据显眼的重要位置,勤说佛法,高声道义,说来说去,就是一条法律条文,一份红头文件的主题,一个官老爷的口头禅,一个天天讲,月月讲的道理,一句忘了多少年,流落民间的闲言碎语和老生常谈,终于被有心人发现,拾捡起来,托贴上去,以证明人们的遗忘是一种不能容忍的背弃古老文明的罪恶行为。这些滥调读起来,头皮不麻都不行。文学就是被这些东西弄得四不像,弄得像个丑八怪,一个张牙舞爪的麒麟兽。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成为我们的环境,背景,无意识,潜意识,就连我们的生命也不外乎是它的领土,它的疆域,而我们只是它顺服的臣民。它把文学弄得空空荡荡的,把人制成统一抽象的木乃伊,并涂满花哨的形式至上的膏油,并努力使每一个人都喜闻乐见。 写到这里,我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我写厌烦了。觉得写作不但脱离了我个人的灵魂,也脱离了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手指。笔在自己写东西,从纸上划过,完全是个针式打印机的自觉行为,,此刻,我正昏头昏脑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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