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十二月的一天,阴天,很冷。 在通往汉阳火车站的长长的铁路上走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那是我和我妈送大姨回河北。大姨肩上还是挎着那个大包袱,手里还是提着那个篮子。她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妈妈走在中间,我在另一边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妈妈看着大姨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她低头轻轻地问我:“要不,你跟你大姨回去吧?”“我不!”我把头扭到一边,不看她们。大姨哭得更厉害了。 走了一会儿,妈妈也开始擦眼泪,又轻轻问:“跟你大姨回去吧?”“我不,我不去!”我坚定地说。就这样,在她们姐妹俩的哭声中,我们送走了大姨。 看着远去的火车,我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妈妈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不能要这个妈,要河北那个爸爸? 河北那个爸爸---李万春,那个高大的北方汉子,那是怎么爱我也不够啊。因为我是南方孩子,北方的杂粮和面我吃不惯。姨父想方设法买全国粮票,还让我父母想办法寄粮票去买米。他多次到天津去买米回来,大姨用鸡蛋炒饭喂我吃。姨父去天津买了鸭梨连尝都舍不得尝一个,全带回家给我。(见:树叶的爸爸) 小时候春天爱玩柳条花,就是把柳树枝粗端的皮一剥,轻轻一捋到底就成了一只花。记得有一次,别的孩子在玩,我也想要,可是低处没有合适的,姨父蹭蹭几下就上了树,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大把柳条,做了好多花给我。又让我骑在他脖子上,那样就可以甩得更高。夏天他就给我编蝈蝈笼子,抓到绿绿的大蝈蝈放进去,让我提着玩。冬天的时候,他钉一个木头架子,把我推到冰冻的小河上划冰,自己跟在后面跑。我们一起去赶集时,我从来都是坐在他的肩头。为了我高兴他是什么都愿意干。在全国人民都愁着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他到天津去还给我买了一盒又粗又大的彩色蜡笔,那是我记得的小时候唯一的商品玩具。我不知道没我的时候姨父母打不打架。但是我在的时候,他们老打,好像每次都是为了我。还总是姨父拦着大姨不让她打我。 其实姨父的伪军官当得很冤枉,他是为了抗日才去投军。当时他和叔叔商量好(兄弟俩都是练武的人),他是大哥去参军抗日,叔叔在家照顾老娘。谁知后来他抗日的功劳全不算,只落了个伪军官。而叔叔在家也是抗日了,抗战胜利时,他已经是区长了。到姨父被遣送回乡时,县长也曾是叔叔的手下.可惜叔叔只想抗日,不愿意当官,就留在家种地了.据说要不是叔叔的面子,姨父母很难逃过文革那一关。 我一直都无法想像姨父看到大姨却没见我时的心情,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大姨走了没过多久,姨父就赶到武汉.他要把他的女儿要回去.当时我的户口还在河北,我还姓李。 谈判地点是在汉口,过程对双方来说一定都很痛苦。 我父亲是武汉方面的代表,因为我妈不好意思,根本就没敢见她姐夫(我和我妈在汉阳)。谈判结果是让姨父带我玩一天,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带我走。可能父母也觉得愧对他们,只好把这负担交给我,让我的命运我作主了. 姨父果然是条汉子,一天就一天,他试图把他对我所有的爱,都用在那一整天里,他让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一天,永远地记住了他是多么爱我。 那一天他带我去了东湖--武汉当时最好玩的地方。从汉口到武昌东湖二十多里路,没车。记得那一天我一直在他身上,或背或扛,我身上披着他的棉袄。还记得那天很冷,东湖空空的,没什么人。东湖有很大一片水,有一个老头的像(屈原),还有一只石头或水泥做的大白象。姨父为了让我高兴,不停地举着我爬上爬下。那天他还一次次问我,到底想不想回河北,我的回答一定让姨父特别失望,我说我想要这个妈。 深深爱我的姨父自己走了。他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违背我的意愿。尽管姨父信守诺言,让我父亲去河北转回了我的户口,但他对我思念和失去我的痛苦一点也没减轻。长大后,我看过姨父给我父母的一些信,他在信里老是埋怨我父母不把我的成长细节告诉他(其实我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爱女儿的眷眷之情都只能寄托在一封封信和一包包土花布里了。 文革开始了。那时候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收到姨父的信,也不敢写信去问,因为我们得和他们划清界限。后来大姨又寄来土花布了,我们才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一九八一年的国庆节,在北京做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到河北去看望他们,才知道文革时,姨父的腰被打坏了,大姨嘴里的真牙也都被当成金牙敲掉了。我曾经住过的小院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翻过一遍,为了找金条。那次老俩口异口同声地说,幸亏我那时候回去了,要是还留在河北,恐怕连中学都上不了,更别提上大学了。那次我还意外地发现他们俩感情很好,相惜相敬,夫唱妇随。 姨父母在我父母最困难的时候,在中国的非常时期养育了我,而失去我是他们永远的痛。年轻的时候一直不能体会姨父母的的痛苦,一直到自己不得已离开了孩子几个星期时,才体会到姨父母的那种撕心的痛,才理解了为什么生离和死别连成一个词,因为那是一样的痛。 我工作以后,姨父一直希望我能把大姨接到武汉度晚年,但是我们已经开始办理出国没能满足他们的愿望。来美后虽然也曾寄去西洋参和钱,但这些终不是他们最想要的。几年后,姨父去世了,半年以后我大姨也患胃癌去世。以后几次回国都想着却又没机会去姨父母的坟上看一看. 唉,不知哪天能了了这个心愿。 谨以此文记念我的姨父李万春,大姨张顺清,祝他们在天国安息。 满文军: 《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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