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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無祭 四十年無思 |
| | 如果僅僅把文革理解為一場紅衛兵造反運動,這樣的理解未免太狹窄了。文革決不只是紅衛兵的奪權運動,也決不只是毛澤東打倒他的政治對手的運動。文革比這個要豐富得多。文革是一種奇怪的革命理論在邏輯上所達到的顛峰狀態,這種顛峰狀態就是對社會的全面破壞和凌辱,對文化的全面否定和摧毀,對人性尊嚴的全面敵視和仇恨。它與一切美好的東西勢不兩立,與一切人的尊嚴和權利勢不兩立,與一切文化和由文化所建立起來的精神家園勢不兩立。文革既不是開始於1966年,也不是終結於我們認為它業已終結的那一年。文革比這個要複雜得多。把中國古代的所有文化遺產命名為封建主義,把外國自古以來所有的文化遺產和現代中國所有的文化遺產命名為資本主義,把正在從斯大林極權專制下擺脫出來,逐步回歸到俄羅斯優秀的文化傳統之中的蘇聯文化命名為修正主義。總而言之,全人類有史以來的一切文化,和由這些文化所建立起來的人性的尊嚴、家園的秩序、天國的理想,全都是骯髒的,全都在掃蕩之列。古今中外,何時何地曾經見識過這樣奇怪的 “革命”?秦始皇當年所“坑”者只是“儒”,而留下技術專家為社會服務。所焚者只是思想之“書”,而留下技術之書供社會使用。因為他還願意普天之下都把這日子過下去。可是他的後人卻連技術之人和技術之書也要命名為“反動技術權威” 或“白專典型”或“資產階級某某學”之類,予以否定和取締。列寧曾經說過,要用人類文化的一切財富來豐富自己的頭腦。可是他的整天念叨着“革命”和“解放” 的中國學生卻決意要毀滅人類文化的一切財富來“解放”自己的頭腦。這樣的文化滅絕,確實只能被命名為“革命”。而且,這只能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革命”。
革命確實是壯美而又令人激動的,革命所留下的廢墟卻讓人感到恐怖而又淒涼。烈火確實是紅艷而又輝煌的,烈火所留下的殘骸卻是黑色而又絕望。今天我們終於知道,直到今天我們才能夠知道,文革所留給我們的,不只是一大堆冤案,一大堆無辜的屍骨,一大堆人格凌辱與創傷,文革還留給我們以靈魂的黑暗。半個世紀以來,我們被切斷了一切文化資源,我們的靈魂得不到任何滋養、哺育和照耀。於是,我們的靈魂漸漸成為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地獄,一片黑暗,一片陰森恐怖的黑暗。
無從仰承任何文化資源的人,在精神上當然就一無所賴。所謂一無所賴,也就是無賴。所謂靈魂的黑暗,就是無賴。正因為我們首先被培養成了無賴,我們才能鬧得出文革這樣的無賴把戲來。我們越是在文革這樣的無賴把戲中狂歡,就越是會變成更加徹底的無賴。 精神上無所依賴的人,只有在各種各樣的狂歡中放縱自己的感官和感覺,而沒有相應的懷疑精神和反思能力。當我們在文革的炮火硝煙中呼嘯猛進時,我們一點也沒有反思它的合理性和它的後果,僅有的少數反思者,諸如遇羅克、林昭、李九蓮之類,全給我們(這裡應該寫作我們,而不是寫作他們)殺害了。今天,當我們在金錢中重新獲得狂歡的機遇時,我們一點也不比文革中的狂歡清醒一些。我們拒絕反思它的合理性,拒絕審視它的可能的後果。我們除了象一個無賴那樣嘻皮笑臉,除了象一個無賴那樣瘋狂攫取,什麼別的都不管了。正義、尊嚴、平等、自由、良知、悲憫、同情、羞愧、祈禱、拯救、文化理想、制度創新、價值的依託、靈魂的歸宿……這一切都在我們的思維之外,在我們的關注之外,在我們的願望之外,當然,更在我們的現實關懷之外。如果有一天,我們企圖擺脫我們的無賴境遇,重建我們的“人類”生活,我們將無從想起這些使人類能夠自稱為人類的價值信念和精神品格。那個時侯,我們將會真正意識到我們靈魂的黑暗。而今天,我們依然企圖跳過文革,跳過靈魂的黑暗,在滿足物慾的狂歡中瀟瀟灑灑地進入天堂。可是,我們企圖跳過黑暗靈魂的時侯,正是我們繼續為靈魂黑暗付出代價的時侯。在繼續付出代價的方式中,最有戲劇效果的,當然是在某個憋不住的時刻,在某個被內心的黑暗和恐懼折磨得忍無可忍的時刻,重演一場四十年前的滑稽劇。我有十足的自信心預言,那場滑稽劇的殘酷,那場滑稽劇對這個民族的破壞、對於人性的凌辱,大 約會十倍於四十年前的那一次。
四十年無祭。四十年無思。四十年無恥。四十年靈魂黑暗。
我們也許真的要為我們的靈魂黑暗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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