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秋天,方洁早已侦听到华野各纵队南下的情报,并向黄百韬将军报告。黄百韬力主将分散在徐州周围的大军收拢于徐州,将五指握成一个拳头,防止共军各个击破。这本是一个极好的建议,然而直到十一月三日才在徐州剿总司令部举行的徐蚌前线最高军事会议上被通过。
十一月四日,黄百韬回到驻扎在新安镇的第七兵团,立即着手布置大军撤退事宜。他叹着气对方洁说:“可惜我的计划批准得太晚,直到现在,剿总还要我们等候四十四军一起撤退。”
“什么。”方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充分的情报证明华野正在向我部扑来,现在不撤恐怕来不及了。”
黄百韬道:“作战计划是蒋委员长批准的,我岂能抗命?”
“可这样下去会断送第七兵团的弟兄们的。”方洁激动地说。
“放肆。”黄百韬高声打断了方洁的话。
方洁委屈地打住了话头。这么多年来,黄百韬将军一向喜欢听她对战局的分析和预测。今天敢于顶撞将军,既是为第七兵团的前景担忧,也是平日被黄将军骄纵惯了。
黄百韬是个明白人,七十四师孤军深入,被粟裕抓住战机,全歼于孟良崮,张灵甫以身殉职的事仿佛就在昨天。今天又遇老对手,岂能无忧。但他对委员长怀有知遇之恩,以一个非黄埔,非嫡系的将领,官拜兵团司令,得蒋委员长亲授青天白日勋章,甚至引起一些黄埔将领,如邱清泉等人的嫉妒,他岂能违抗委员长的命令。
没想到,作战计划当天就被潜伏在国防部的中共间谍,作战厅厅长郭汝槐泄密给共产党。中共高层决定在国军向徐州收拢集结之前,立刻实施淮海战役。十一月六日,华野下达攻击令,四十万大军全面进攻,第一个目标就是第七兵团。
在新安镇迟滞了两天的第七兵团先是在西渡大运河时被华野撵上,十二万大军折损五万。十一月八日,西北方向掩护第七兵团西撤的张克侠,何基沣部临阵倒戈。原留守碾庄,曹八集一带接应第七兵团的李弥兵团罔顾黄百韬的请求,按原计划西撤徐州。粟裕看准了这个空隙,立刻出兵切断了第七兵团西撤徐州之路。至十一月十一日,华东野战军将第七兵团合围于碾庄地区。
整整十一天,第七兵团在黄百韬的指挥下,在碾庄顽强地抵抗着华野五个步兵纵队和一个炮兵纵队近二十万人的猛攻,苦等援兵。这一仗打的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到了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各军的防线已被突破,枪声离司令部越来越近了。
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换好将军礼服,正在佩带蒋委员长授予他的勋章,准备成仁。六十四军也是在抗战和内战中战绩辉煌的部队。在南麻临朐战役中,当时的六十四师和黄百韬率领的二十五师齐头并进,相互争先,取得了预期的战果。由于战功卓著,六十四军与二十五军一起换装的美式装备。
这时,黄百韬穿着将官礼服,配着将星走进屋里,看到此情此景,不觉心中酸楚,对着众人说:“我老了,走不动了。我牺牲了还可使别人知道有忠心耿耿的国民党人,或可使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醒悟过来,国民党或许还有希望。你们年纪还轻,尚有可为,希望你们突围出去,再为党国做点事。”
众人想起第七兵团身陷重围的经过,以及苦等邱清泉,李弥两支救援兵团不至,唏嘘不止。多数人都遵命各自突围去了。只有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方洁等几个老部下仍然不走,要与老军长共存亡。
黄百韬看着方洁说:“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劝告。”
“军长,这不是您的错。如果剿总和国防部从一开始就采纳您的作战方案,我们早就到徐州了。”二十五军是黄百韬带出来的队伍,老部下们私下里一直称呼他为军长。
“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跟着我,你应该去国防部,去作战厅。郭汝槐的作战计划一改再改,我军痛失良机,处处被动,焉有不败之理。”他缓和了口气,和善地说:“方洁,以你的机智谋略干得会比他们强得多。走吧,你还年轻。”
方洁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黄百韬将军说:“军长,保重。”郑重地行了个军礼,退了出去。
后来,在突围途中,黄百韬掏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上“黄百韬尽忠报国”交给杨廷宴副军长,请其转交蒋委员长,然后拔枪自尽。
却说方洁出了司令部,回到自己栖身之处,换上作战服,对着小镜子神情凝重地戴上了钢盔。她凝视了一下镜子里那个标准的野战军人,决绝般地说了声“再见了。”就抄起冲锋枪冲了出去。
她一路向东走去,她知道那是国梁的一团阵地。没走多远她就听到一座小茅草房里传出来“团长,团长。”的叫声。
方洁养伤时在农村住过几个月,知道这是看地的人睡的小草房。她走进去,见国梁正坐在一张小床上。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连眼睛都被裹着,正用手枪比划着,不让卫兵靠近。
卫兵们都认得方洁,赶紧跟她说:“方参谋,团长头部中了弹片,他要自杀,你赶紧劝劝他吧。”
“方洁,方洁。是你吗?”国梁伸出没有握枪的那只手摸索着。
方洁跪到床上,抓住了他在空中摸索的手,“是我,是我。国梁,别这样,把枪给我。”
“方洁,我知道我挺不过去了。就是挺过去,我也看不见了。我总是想着等打完仗,好好建设我们这个国家。可我是学建筑的,没有眼睛还能干什么呀。”国梁悲切地说。
“国梁,国梁。你会好的。”方洁说着,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血还在向外渗着,染红了绷带。方洁知道他真的不行了。
国梁激动地说:“你知道我的阵地是如何失守的吗?
方洁说:“人打光了?”
“没有,士兵们有李弥撤退前构筑的纵深防御工事,伤亡并不大?”
“没有子弹了?”
“每天都有空投的给养补充。”
“那你到底为什么丢了阵地?”方洁急了。
“你该来前线看看那种情景。十几万人在这无遮无掩的平原战场上喊杀着冲上来,机枪打出去,人一片片地倒,又一片片地向前冲。就像海浪一样,一波平了,一波又起。那种时侯你才知道什么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士兵们边打边流泪说如果这是日本人多好啊。然而,他们面前倒下的都是中国人,和他们一样的中国人啊。十一天,没白天没黑夜的打了整整十一天啊。士兵们崩溃了,不知是怎么起的头,大家都停止了射击,整个阵地一片沉寂,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共军一步步走上来,做了俘虏。”
方洁早已泣不成声,她双手抓着国梁的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然后紧紧地吻着他的手。她知道眼前这个即将牺牲的战友一直在等着她,护着她,自己虽然对他心存感激,但又必须紧紧地守护着自己那份爱,因为她也在等待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却在残酷厮杀的敌方阵营里。“为什么?这都是为了什么啊?”方洁哭喊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什么时侯中国人才能有足够的政治智慧,通过民主的程序来解决争端?”国梁平静了一下,接着说:“方洁,你是个好姑娘,死前能和你在一起好幸福。愿来世能和你做一对鸳鸯。”说完,举枪自尽。
方洁哭倒在床上,国梁和她一样都是为了抗日救亡而投笔从戎,没有在抗战的枪林弹雨中血祭江山,却在内战的炮火纷飞中战死疆场。良久,方洁才起身让卫兵把国梁的尸体抬出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