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市的冬季是寒冷而漫长的,虽然温室效应让多市冬天里的某些日子会比以往年份更加温暖些,让人可能会误以为春天就会马上提前到来了,但随后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会把人们再次拉回到寒冬的现实中去。暴风雪往往选在冬季里漫长的黑夜里突然降临,所以经常是人们一夜醒来,忽然发现屋子外面已经积雪盈尺、银装素裹了,多数熟睡的人们是根本经历不到半夜暴风雪的强悍和猛烈的,可是对于总要上夜班的韩正阳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在去年,新来面包厂的他不得不选择在人家都不爱去的夜班工作,而今年他已经早已习惯了这种日落而做、日出而息的颠倒生活,更主要的是,他申请并得到了一个在一所城市大学利用业余时间攻读工程硕士学位的学习机会,他要在白天或是下午去校园上课,因此这份夜班工作正好提供了一个学习、挣钱两不耽误的不错机会。正因为如此,在深夜里顶风冒雪地上下班去挣那几个活命的小钱就成了韩正阳在深冬经常要面对的情况,也就慢慢地习惯成自然了。 这天又是一个漆黑的深夜,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袭击了安省和多市。韩正阳正下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自己的住处走。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但天空还是漆黑一片,猛烈的西北风夹杂着漫天鹅毛大小的密集雪团在街道上横飞着,狂风又卷起了在地上早已堆累而成的厚厚积雪,让它们顺风飞扬而起,让人分不清这密密麻麻的雪团,有哪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哪些是从地上飞起来的?韩正阳只有低着头,裹紧厚厚的羽绒服,脚下踉跄着用力往回赶路,可实际上由于两脚深陷在雪里,根本迈不开步伐,他只能象只做慢动作的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前行。 就在他已经接近自己居住的那座仿哥特形式的高大房屋的前面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房子的车库前奋力地忙碌着,一看动作就知道是张静雪。她试图在用巨大的雪铲清除地上厚厚的积雪,可显然这是徒劳的,她刚刚挖出这边的一点积雪,那边挖出的雪坑就又很快被雪团填平了,她清除积雪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雪层积累的速度。张静雪就这样从双车库宽大的车道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而疲于奔命着,突然地,她一不留神而滑倒了,手中的大雪铲也被甩出去了老远。 面对此情此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了。韩正阳更觉得实在看不过去,不顾自己也是脚下发滑、几乎跌倒,紧跑了几步把她扶了起来,然后拿起她的大雪铲帮助铲起雪来。张静雪那边在爬起之后也只是简单地道了声谢,之后从车库里又抽出一把铁锹继续匆忙地干着。就这样,他们两个人“战风斗雪”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天亮之前,清理出了一条从车库到马路的窄窄车道,以及一条沿着人行道供行人走路的小道,算是于公于私都不会有什么麻烦了。这个时候,暴风雪也已经停了下来,街道两边慢慢有了行人,张静雪又急急忙忙地从车库中倒开出了自己那辆崭新的丰田佳美轿车,准备去自己所购的咖啡屋上班了。韩正阳为怕她忙中出错,把崭新的轿车倒退进窄窄车道两边半人多高的厚厚雪堆,就给她看着后面,喊着口令指路,她的车子最后终于缓缓地穿过被积雪包围的窄小车道,安全倒驶进了由铲雪机车刚刚清除过后的平整马路。张静雪于是低头换档,然后抬头准备加速前行,可就在韩正阳要转身回屋的时候,他的余光透过红色佳美轿车的玻璃车窗,依稀看到了张静雪对他挥挥了手,然后用右手擦拭了一下眼睛。 他却是顾不上想太多的事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精疲力竭,头脑已经昏昏欲睡了。于是回到自己的地库房间,脱掉衣服倒头便睡了去,而这一睡就是大半天。韩正阳在一阵懵懂的昏睡之后就开始进入各种梦境,在黑暗之中依稀梦见了自己儿时的家、儿时总是乱逛的熟悉街道、街道上的熟悉玩伴、以前的漂亮女友们、然后是漫天的大雪、和紧裹棉衣但容貌俊美的张静雪、、、 不知过了多久,韩正阳被“刺啦”的一声爆炒菜肴的声响给吵醒了,这本来是他在中国所十分熟悉的声音,他的父母和他的一位四川女友在炒菜做饭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然后一番煎炒烹炸之后,总会想变戏法一样给他端上一桌可口的菜肴。父母的时代,大家都很穷,饭桌上的肉食和油星儿不多,而后来时代进步了,那个女友就总会做些大鱼大肉的荤菜,让他一度以为女友的烹饪手艺比父母更好,直到后来公司应酬的宴席吃多了,发现父母的清汤素菜也很可口。可这次又是谁呢?楼上的夫妻应该在上班,而且没有那个女的数落他那窝囊老公的闲言碎语,应该不是他们。那么难道是女房东静雪回来了?他这样想着但由于还没从梦中完全苏醒,加上昨晚的彻夜劳累,让他浑身酸痛、毫无力气,所以还是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又迷迷糊糊地过不知多久,韩正阳听到自己地库房间的门前仿佛有脚步之声。他赶紧钻出被窝,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来观看。一看,原来是房东张静雪穿着一身家庭主妇打扮的衣服正在门口静静地伫立着。 韩正阳往着她很美的、略施淡妆的脸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上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又有事情要帮忙么?” “没有、没有”张静雪赶忙解释着,并接着说:“现在已经快三点了,那里人不多了,我提前把咖啡屋关了门,为了专程回来谢谢你,怕你又要出门上学见不到了。为了谢谢你半夜和早晨的帮助,我专门炒了几个小菜,想请你上来尝尝好吃不好吃?” 韩正阳先是客套了一番,可是看人家是真心实意地要酬谢一下,实在不好拒绝,于是就出门走上了楼,来到他很少光顾的一楼客厅的餐桌旁边。那里早已摆上了几盘冒着热气的荤素菜食,宫保鸡丁、糖醋鱼、炸虾、玲琅满目,还摆了一瓶百威啤酒。韩肚子里的馋虫就一下子被勾了出来,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自从他来到加国以后,已经有一年多都没有见到过这么熟悉、这么可口的家乡美食了。其实相对于北美其他的城市,多市在享受中国风味餐饮的方面已经是这块新大陆上最有吸引力的天府之地了,这里成百上千的中国各地风味的餐厅每天都能吸引从其他各大城市涌来的华人和洋人食客们。但是韩正阳在这座城市里既无额外的应酬,更无额外的金钱来享受那些美味。所以今天当他看到这一桌为自己专门准备的中国美味的时候,就立刻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甚至眼角也有点微微地湿润了。不过他努力地保持住镇定的常态,装作很得体的样子,对房东张静雪礼貌地说道:“张太太,你真是太客气了,咱们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彼此帮一点小忙是应该的,也是顺手能做的事情,你何必如此见外呢?” “什么呀?我看你才是见外呢,我不就是顺手做几个小菜么,一点都不费事。你们很多大男人把做饭看成天大的难事,把上厨房炒菜看作是登天一般,其实在我们女人看来真是并不难的,一日三餐熟能生巧嘛。快来尝尝,看你还能张嘴吃下去不能?别太难吃了。”女房东说到。 “能、能、何止是能用嘴吃下去,我现在都恨不得拿眼睛就给它们通通吃下去了。”韩正阳也渐渐放下故作的矜持,放松语气打趣地说。 “你可真逗,都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没看出来你还挺幽默的?”女房东嫣然一笑道。“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就一起来吃吧?”韩正阳答道。 “还是你吃吧,我中午刚刚吃过,还饱着呢。”女房东推辞道。 “那哪行呢?我哪能自己一个人吃独食呢?你要是不饿,那就等到晚上饿了大家再一起吃吧。”韩正阳实在不好意思就因为给房东除了次雪就白吃人家一顿美味独食,所以很坚决地回答道。其实他并不了解,在中国北方的很多地方一直由于长期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有着男人吃饭时女人不能上桌的落后传统。 “好啦,好啦,拗不过你这个人,那咱们就一起吃吧。”女房东张静雪于是请韩正阳走到桌前,相互侧对着一起坐下,暗暗地让韩正阳为上座,张静雪自为陪座彼此坐定,开始吃饭。其实说是吃饭,韩正阳才是真正地狼吞虎咽,横扫千军,而房东静雪只是用筷子轻轻点几下菜盘罢了。 等韩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美味佳肴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发现人家房东静雪几乎没吃几口。他才梦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你也快吃呀?” 房东静雪先嫣然地笑笑,然后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和闪亮的双眸,低声问道:“我做的饭菜还好吃么?” “好吃,好吃极了,我都要连盘子一起吞进肚子了。” “那你以后就不要总是在下面吃方便面了,对身体不好,以后我总给你做好吃的。” 韩正阳听到这里忽然似有非有地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时语塞,憋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等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说一句可以打岔的玩笑话:“那么你要我到你的学生食堂里去买饭票么?” “别说傻话了,你给我帮忙铲雪我也没给你工钱呀?何必客气呢?这以后断不了会下大雪,就算你帮助我,我也帮助你,我们互相帮助吧。” “那就谢谢厨子大姐了。”韩正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多了。紧张过后也感到了一股暖流涌向心头,所以不知怎的,开始称呼起房东张静雪为大姐来了。 “别一会儿叫太太,一会儿叫大姐的,我很老么?其实只不过比你大一、两岁罢了,如果没有外人在就叫我静雪好了。” 韩正阳当然知道‘没有外人’的这个‘外人’是指谁了。 “那就叫静雪小姐好了,叫‘小姐’显得更年轻。” “我呸,叫‘小姐’那我成什么人了?没想到你表面上看上去斯斯文文,挺老实的样子,可实际上净乱说话,心理那么复杂,和其他男人没两样”静雪打开了话匣,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这多少有点让韩正阳感到意外,他其实在说出“小姐”的称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么多。沉吟了片刻,他赶紧知趣地站起来帮助把吃过的空盘、空碗收拾起来,准备送到厨房水池上去清洗,可静雪忙抢过来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有洗碗机来洗,你去休息吧,天不早了,我知道你又要出门上课了。” 静雪平日里观察得果然不错,今天他的确是要出门上一节大学里的课程,时间不早了。可是韩正阳又着实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让一个女人“安排来”和“安排走”的来回摆布,他还没成家难道就要让个女人管么?于是在离开静雪的客厅之前,他终于把自己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吐了出来,以示“抗议”: “静雪,我知道你其实年纪并不大,可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过去中年妇女的样子呢?你的服装太过时了,就不能换上青春一点的吗?你要是换上年轻人穿的T恤衫、低腰裤或太阳裙,就会至少年轻十岁,来当我的小妹都不为过。” 这句话象一下子打开了厨房电炉的开关,眼看着把静雪粉白的面庞烧得泛起了红晕,象是刚开的桃花一样艳丽动人,她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伫立着,目送韩正阳自鸣得意地走出了门外。 从那以后,这两个人心中既像是有了默契,又象是隔了些什么。每到暴风雪来临的日子里,韩正阳就会默默地赶来帮房东静雪一起把车道清扫出来。而每隔一两天,静雪就会用一个精致的日式漆器食盒把自己精心烧制的几样饭菜盛好满满一盒,悄悄放到韩正阳的屋子门口,等敲过门让韩知道后就转身走了。他们彼此的交往深了,可说的话却少了,各自又在想着各自的心事。静雪想着她那远在中国的破碎而分散的家,而韩正阳则想着他那个累死累活却仅能填饱肚子的工厂里的烦心事,因为有这件事,他很可能在这个工厂里再也干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