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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狂人——专访诗人叶文福
     2005年秋天与中国诗人叶文福在武汉分手,一晃快五年了。最近听说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收割自己的光芒》,他到处演讲和签名售书,不由心中大笑:这个“狂人”,想必更狂得没边了!这里陆续贴上我2006年年初写的一组文章。


高伐林



  天才多半狂妄——虽然狂妄者未必是天才。屈原敢自夸“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李白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贝多芬更有那句名言:“古往今来的公爵有的是,而贝多芬只有一个!”不过,在中国这个讲求中庸、又注重人际关系的国度,大多数人多奉“木高于林,风必摧之”为座右铭,将郑板桥的条幅“难得糊涂”悬挂于墙壁。
  但有那么一些人,狂气与傻气一样按捺不住地往外冒,诗人叶文福就是一个。



诗人叶文福二十多年来历经坎坷,但豪兴不改。(高伐林摄)


“将军,不要这样做!”

  人们是否淡忘“叶文福”这个名字?——最近十多年来,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近乎消失;然而,人们却不会忘记诗歌《将军,不能这样做》。
  1979年中国大陆《诗刊》发表了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后来很多人简称为“将军诗”,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诗前小序交代说:

  据说,一位遭“四人帮”残酷迫害的高级将领,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后,竟下令拆掉幼儿园,为自己盖楼房;全部现代化设备,耗用了几十万元外汇。我……

  全诗,就是对这位将军的规劝、惋惜、讽喻、警告。诗中没有提到这位将军的名字,但是传出来的消息是,这位将军是陈再道上将,担任过武汉军区司令员,在叶文福写这首诗时,陈再道是中共中央委员、中央军委委员、铁道兵司令员。
  叶文福是解放军工程兵创作组的副营级创作员,与陈再道上将之间,至少隔了七、八级军阶,用叶文福诗里的话说:“你我之间/隔著硝烟弥漫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
  想必,叶文福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副营级”:“古往今来的将军有的是,而叶文福只有一个!”
  叶文福的“狂”在圈内人中是尽人皆知的。谁是当今最伟大的诗人?“当然是我!”他大言不惭地说。“搞文学的人,即使有一万个自信都不能算多。”“我在任何一个比我卑贱的人面前绝对没有一丝高傲,我在任何一个比我高傲的人面前绝对没有一丝卑贱。”“什么是诗?我就是诗,诗就是我。”
  他说过:“我是楚人,楚人身上最鲜明的特点是倔、傲,撞死南墙不回头!”我记得,八十年代中期,诗刊社为苏联著名诗人叶甫图申科访华举行朗诵座谈会,叶文福听完后上去对叶甫图申科说:你和我,咱们两人都姓叶!
  他的自信,不仅表现在对自己最擅长的自由诗,而且延伸到请愿信。笔者有整整17年没有见到他。2005年12月,参加武汉一个作家和诗人的欢宴聚会,才与适从北京回故乡的叶文福重逢,他将他去年写给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的第二封信交给我看,我表示个人看法:请愿信中抒情太多了吧?他顿时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你是说:我这么高水平的人,写封请愿信还写得不行?!”
  他在这封信的末尾写了一首格律诗《秦兵马俑》:“我给一些朋友看过,都说好。你(胡锦涛)不妨也看看,也好交流一下人文气氛:
  狼秦兵马果然雄,
  铁甲骠骑怒挽弓。
  踏破中原无敌手,
  扫平天下露峥嵘。
  焚书有胆凭枪霸,
  立国无经一世荣。
  岂有淫威能释恨,
  可怜一炬阿房宫。
  可惜了儿,这么好的文字,这么阳光的思想,你看不见,你手下的角色们又看不懂,就算我打开窗户,与阳春聊天罢!”
  
他凭什么狂?

  从诗艺上讲,这首格律诗未必高明。在古典诗词造诣深湛者眼中,不论意境还是音律都可挑出不少毛病,颔联和颈联的对仗不工,就犯了大忌。
  但是,无可否认,叶文福确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叶文福1944年出生于湖北蒲圻农村,其地深受楚文化的浸淫,离赤壁大战遗址、岳阳楼和北伐战场汀泗桥不远。最近,他给一个叫杜桥的朋友的书写序中回忆家庭的往昔:“我有个没见过面的舅舅,和当时还不是我母亲的妹妹一起讨饭时,病饿而死在汀泗桥的破庙里。汀泗桥,是一桥分两县的地界。当还不是我母亲的那个讨饭的女人背著兄长到山上掩埋时,桥这岸的蒲圻人说蒲圻的土不许掩埋一个外地叫花子。母亲——那个当时还不是我母亲的讨饭女人无奈,只得背著兄长往桥对岸的咸宁县走去。上到桥顶,咸宁人早已堵在那里。进也不得,退亦不能,那讨饭的后来是我母亲的女人只得把光著脊梁,只穿一条破短裤的兄长放在桥顶。夏日炎炎,无法久待,那女人跪下,向兄长磕了个头,一咬牙,长嚎一声,双手将尸体横扛起来,抛到河里”……
  叶文福说:“于是我这一生,总也对桥的神圣有著莫名的敬畏。时时里幻化,时时里恐惧,时时里希望。每看到江河、海峡、深涧、战争、吵架乃至强词夺理的文字,我都想立刻仆倒——仆倒为桥。”
  虽然他并没有受到完整的教育,很早就入伍当兵,但他与土地、与民间有天然的血缘联系,受到深厚传统文化的滋养。他在《我不是诗人》中这么描绘自己诗情从何而来:“是的,我不是诗人——/但我是崖畔青松:有风雨我就有怒号/我是深山流水:有不平我就有歌声/我是母亲眼角的泪水,嘴角的微笑/我是少女心中的流泉,爱的花粉……/我歌唱阳光下赤裸而闪光的脊背/我歌唱渺小的透明的芳香的灵魂/……”。  
  别看叶文福现在演说起来口若悬河,小时候却患有严重口吃。他严厉的父亲想出了逼他背唐诗的绝招,不仅彻底治好了他的口吃,古诗中的意境和乐感也在其心灵中播下种子,让他一生受益。他的青少年时期恰逢中苏“蜜月期”,俄罗斯文学如普希金、莱蒙托夫、马雅可夫斯基等人作品被大量译介到中国,在他眼前打开一扇更大的窗子。
  唐代诗人李贺常带个锦囊,在路上得了诗句就赶快记下来投进去;叶文福也同样痴迷于诗,时时沉浸于自己的艺术想象天地,深怕灵感的电光石火一纵即逝,坐公共汽车时手边找不到纸片,就写在车票上;没有纸,就写在掌心手背。
  他的诗歌具有典型的酒神艺术特征,向读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酣畅淋漓的“气”——烈烈火气,勃勃朝气、堂堂正气,还有煌煌才气。他曾说,他因为喜欢诗,于是喜欢上了足球,在他的眼中,一场足球赛就像是漂亮的文字在跃动:健将一路狂飙奔突,足球划出飞火流星,整个球场山呼海啸……通过一个又一个瞬间展现壮美的过程。
  叶文福有一本诗集题为《雄性的太阳》,太阳本来在各民族文化中就被视为阳性的象征,再加上“雄性”的修饰词,更是双倍的阳刚,叶文福的诗歌魂魄打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品牌”。
  回过头来看,尽管《将军,不能这样做》成为时代的扛鼎之作,引起千万人共鸣,为他带来了最大的知名度,他自己后来朗诵最多的却是《祖国啊,我要燃烧》。正如不少评论家指出的,从艺术上讲,“将军诗”并非叶文福诗歌、更非中国诗歌在那一年代的最高水平,它带有明显的急就章痕迹,粗糙有如一首半成品。正如叶文福自己所说,他在创作这首诗时,心中反复思考著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走向,他用并不算精致的语言发出了当时人们心里急切的呼唤。
  中国作家协会主办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歌评奖,是中国大陆首次诗歌评奖,《将军,不能这样做》在评委会高票通过,却遭到了上司的干预。“文革”文化专制的噩梦刚过,当时的作协党组和评委会还不像今天这样对权力者驯服听命,但也不敢公然抗命,无奈之下采取了一种变通手段,把叶文福的另一首诗《祖国啊,我要燃烧》列为获奖作品。事后看来,算得上“歪打正著”。1985—1986年全国优秀新诗(诗集)评奖,他的《雄性的太阳》又榜上有名。
  叶文福感谢中国社会变革的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他有机会用笔锋轮番点击历史的重大话题,诗作充盈著对理想的渴望,对正义的追求,对现实的控诉,使千万读者为之风靡。他们记住了叶文福,记住了《将军,不能这样做》、《天鹅之死》、《祖国啊,我要燃烧》、《我是飞蛾》等震撼之作。他用生命的激情拥抱生活,然而现实的荒谬与苦痛,又使其心灵感知寂寞和悲愁。解读他的杰作,读者能听到呐喊和哽咽,感受到字里行间弥漫出的悲剧气氛。在他和许多诗人的耕耘下,诗歌与诗人在人们心目中恢复了神圣。
  叶文福诗歌的感染力之强,读者面之广,可以用一例说明:1989年他被捕,狱中的一个看守就是他的崇拜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他的“粉丝”,有天深夜,偷偷把他这个囚犯叫到办公室,切了一盘香肠,再给他一个馒头,告诉他:“叶老师,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这个看守剪辑了他一大本诗歌,每次到少管所去都会朗诵其中的作品,他念得热泪盈眶,少年犯听得泣不成声。


  叶文福是中国作协1979-1980年中青年诗人新诗奖得主之一。1981年夏天在北京颁奖时,部分获奖者合影。前左为叶文福,前右为舒婷。


扑火的飞蛾


  自“将军诗”发表之后,叶文福的生命之舟骤然卷进了险浪旋涡。
  1980年2月,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叶文福当时正回湖北蒲圻的老家休探亲假,中央军委委托工程兵党委发来电报,他被紧急催回北京,作为唯一的一位诗人,以“特邀代表”的名义参加这次会议。
  他在申诉材料中回忆:这个座谈会上,胡耀邦亲口代表中央和邓小平宣布实行“三不主义”——即“不扣帽子、不揪辫子、不打棍子”,“我当时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想在学术上、理论上帮助我热爱的党一起总结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惨痛教训”,发了言。
  叶文福特别生气的就是:天真地以为“文革”史页永远翻了过去的文艺家们,竟然又一次被当局玩弄于股掌,这个会议竟是毛泽东“反右”阳谋手法的翻版,邓小平用“三不主义”来“请君入瓮”。而且,不知当局是有意施为还是无心之失,将叶文福在这次会议上发言中的某些看法,移花接木在他于北京师范大学一次学生文学聚会的演讲。
  所谓叶文福在北师大向学生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简报,被上送到了中央,邓小平天威震怒,在一次讲话中严厉批评了叶文福和另一位军队作家、《苦恋》的作者白桦。传下来会有多大的压力,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不难想见。
  倔强的叶文福却要申辩和反驳。他无数次给上级直至中央,包括邓小平、胡耀邦写信澄清事实:“所谓我在北师大的讲话,完全是捏造的。”“所谓‘错误观点’,是我在他(邓小平)亲自设计的陷阱的所谓《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坦诚发言,经恶意歪曲”。
  那不是个由他分说的年月。他在申诉材料中回忆:“从1981年8月27日开始,总政、前军委工程兵、我工作单位工程兵文工团,三级‘叶文福问题办公室’联合办公,轮番围困我一个人。派几路人马到那几年凡我去过的城市进行所谓的外调,把我酒桌上、路上、甚至厕所里的话都收集起来进行任意编织、串连、批判。……这期间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批判会无数次,每次检讨达不到他们要求的所谓高度就不让过关。有时晚上写检讨,‘叶文福问题办公室’的成员就睡在我的单人床上,不写完他们所要求的检讨就不让我睡觉。”
  前前后后,他写了五年检讨。他说:“五年间,全国没有一家报刊敢用我一行诗。……给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处分后再强行转业,一天不走就不发工资”;然而,“全国却没有一家单位敢接收我”。最后几经周折,才转业到位于北京东郊的煤炭干部管理学院,被安排在电化教育部门。虽然他明知在当局控制一切社会资源的年代,自己转业安排难,是因为所谓上峰有令的“政治原因”,但是眼见得“四处不留爷”,各家单位都避之惟恐不及,在一个恃才傲物、“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诗人心理上,造成多么大的折辱感,实在难以言喻。

监狱有多么遥远

  北京陶然亭附近的半步桥看守所,有个K字楼,外号叫“死亡楼”。是不是因为K让人联想到“kill”?“六四”以后叶文福被捕,就被关在那儿。后来才被转移到秦城监狱。
  在叶文福受审查期间爱上他,于1988年与他结婚的王粒儿告诉笔者:“我与老叶谈恋爱时,他说,‘说不定我有一天要进监狱的。’当时我觉得监狱是多么遥远啊,只觉得这话是诗人的一种夸张,跟他半开玩笑:‘你进监狱吧,送饭的就是我。’——就跟电影对白似的!”
  然而,却真有了那一天。
  王粒儿本是工程兵大院里的电话员,本来被看成“好苗子”,因为不听“组织上”的劝阻,死心塌地爱上叶文福这么一个受审查的人物,被下令复员,回到她的老家山西忻州。1989年4月1日,24岁的她在忻州生下了女儿。莫非叶文福果真对于时代风雨格外敏感?他陪伴了妻子几天,4月13日,呆不住了,要赶回北京。过了两天,就传来胡耀邦逝世的噩耗,学潮陡起,他哪里还顾得上管女儿,卷入民主抗争的浪潮,演说,朗诵……
  那时叶文福在北京的家没有装电话,他正在鲁迅文学院读书,王粒儿从山西要与他联络,都将电话打到那儿。她对丈夫千叮咛万嘱咐:“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做的事,你不行,千万,千万,要注意!”叶文福说:知道知道,我有“前科”。5月中旬,北京乱了起来,王粒儿与他通了最后一次电话,就再得不到他的音讯,到六月初,鲁迅文学院根本就没人接电话了。
  6月3日那个不眠之夜,煤炭干部管理学院的学生跑到住在院里七号楼的叶文福家问:叶老师,怎么办?他们开枪了!怒火盈胸的叶文福和学生去设置阻挡军队进城的路障,察觉有可疑的人在身边出没。他跟这些学生说:“你们和一般的大学生不一样,你们是成人,有家有小,当局对你们会比对一般大学生狠得多,今晚你们必须全部离开北京!”学生问:“叶老师,那你呢?”他说:“我不离开。我留下做‘谭嗣同第二’!”
  叶文福是“六四”之后第九天被抓的。他买了去山西的火车票,准备接妻子和两个多月的女儿回北京。拿到车票后,他只跟一个邻居老太太说过。当晚煤炭干部管理学院保卫处带著戒严部队来了,一大卡车士兵将他七号楼全部包围,然后破门而入。
  没有人通知家属。王粒儿怎么拨打鲁迅文学院的电话,都无法得知丈夫的音讯,人都快急疯了。直到一个月之后的7月12日,她才得知叶文福被抓。王粒儿立即带著刚满百日的婴儿,在母亲、姐姐陪同之下来到北京,要求探监,更设法营救。她的父亲得知当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戒严部队的政委张工(“六四”后升为北京军区政委)是同乡,辗转托人去找。张工说:别人的事情嘛,还好办,叶文福我知道啊,他的事可不好办,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
  当时人们传说,叶文福在监狱里受刑,腿被打断了。笔者求证,没有这回事。不过,他刚被抓时,审讯的军人问他:“叫什么?”他说:“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抓我?!”挨了一耳光。
  历史充满了吊诡:当年叶文福写“将军诗”讽喻的陈再道,却是上书反对采取镇压手段的七位上将之一。在“六四”这个大是大非的历史关头,他们两人站到相似的立场上。
  他被关押期间,军队撬开他的房门,将他的家具、衣物、书籍、手稿洗劫一空。身外之物丢光了他不会在乎,可是手稿是一个诗人大半辈子的血汗,对于他个人是无价之宝啊。他说过:“我的每一首诗都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欺负我,但是你万万不能欺负我的孩子!”
  叶文福被关了562天。抓叶文福是以“隔离审查”的名义,后来也一直没有正式起诉。最后放他出来时,所谓“结论”,实际上是没有结论:参加反革命暴乱,审查到此结束。
  叶文福事后得知消息:当时的美国总统老布什和美国国务院,都为他的事向中国当局交涉,希望他们恢复这位属于中国自己的宝贵财富的诗人以自由。
  王粒儿对多维记者说:“我无数次想象过,他有一天出来了,重逢是怎么个情景?真到了那一天,却平静极了,好象时间、思维都凝固了……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从我怀里把孩子接过去,一手抱著女儿,一手就搭著我,我就把头倚在他肩膀上,慢慢走著上车……在牢里他的身体受到摧残,伙食糟糕极了,馒头都是夹生的,牢房又很小,住了四五个人就根本没法活动……出来后非常虚弱,从我们住的宿舍到学院大门口,这么一小段路,他走几步就得站下来,喘气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走……”
  他与女儿分别时,女儿才两周大,到他出狱时,孩子两岁了,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狱方一直不许王粒儿与他见面,更别说带孩子去了。王粒儿就每半个月给孩子照张照片,探监送东西时就带给想疯了女儿的叶文福。这次回到家,孩子知道了这个陌生男子就是爸爸,围著他转圈,越转半径越小,后来小心翼翼地伸手试探著摸他,摸一下就赶紧收回手,终于扑到了他怀里,终于开口叫他了。她好象要把这两年来叫了无数次却没有回应的爸爸给叫回来,不住地叫“爸”,叶文福老泪纵横,不住地答应“哎”,一屋子人都抹眼泪……

人生有多少种磨难?

  煤炭干部管理学院后来合并到传媒大学。叶文福现在的身份,是传媒大学的“病退教员”。
  诗人也是人,也得过日子。刚出狱那会儿他每月收入五百来元,现在每个月能有一千来元退休工资,有时应邀讲课,得到一些讲课费。在米珠薪桂的北京,拮据自不待言。王粒儿告诉多维记者:“我们从没有去过肯德鸡和麦当劳。不过,也没有觉得多苦。我们总是教育孩子,永远不和任何人攀比。”
  叶文福只有在妻子和孩子面前感到内疚:“我不是以诗人而是以敌人的身份在苦海中煎熬。不仅个人精神受到极大摧残,而且累及妻女,苦不堪言。几年前,每逢节假日或开什么重要会议,警察就要光顾,不顾我的抗议,赖在家里不走,怕我‘破坏’。才几岁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脸上、身上被吐满了唾沫。孩子上学没有北京户口,又交不起赞助费,无法受正常教育,连少先队也不能加入……”
  孩子大了,考虑到未来高考、前途,夫妻俩选择了让她学古琴,学费开销就大了。幸亏王粒儿去《国际交流》杂志应聘,当上了编辑,经济上才算缓过气儿来。别人评价她是“敬业的工作狂”,她笑了:“我哪是‘敬业’,我是‘爱家’——怕丢掉这分工作,所以就比别人尽心。”拜中国的媒体朝市场化迈步之赐,她在这家集团公司旗下换了五个杂志的岗位,换到第三家杂志,老板指定她主持筹备《青年财富》——从栏目策划开始操心,到约稿、排版设计……办起来之后她顺理成章当了编辑部主任,实际负全责。半年之后,她当了主编。尽管后来投资媒体的资本进进出出,她的岗位也不断在换,可她已经能够以成熟的媒体主管的姿态,应付自如了。
  叶文福曾经对王粒儿说过:“你爱上我就意味著爱上了苦难。”王粒儿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也迎接了各种磨难:不得提拔,被迫复员,两地分居,丈夫入狱,孩子没有北京户口……至于住房、收入等等,那就是等闲视之的小事了。但是在王粒儿干编辑干得越来越顺手、生活总算日益宽裕、叶文福的日子也稍微稳定之际,苦难猝然又朝他们扑了过来:叶文福患了癌症。
  2002年12月底,58岁的叶文福因便血被妻子逼著上医院检查身体,一个月后确诊:结肠癌,已经是中期。死神的阴影顿时笼罩了这个三口之家。本来挺壮实的叶文福,急剧消瘦,只有118斤,剩了个骨头架子,谁来看他都吃了一惊,躲到卫生间楼道去哭,都以为他熬不过这一关。网上一度还风传噩耗——“将军诗作者去世”!
  医生开刀切除了叶文福一尺多长的结肠,2003年春节,他们夫妇俩都是在北京肿瘤医院过的。他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终于以顽强的生命力闯了过来。
  多维记者见到他的时候,他病情稳定,现在每半年去复查一次。叶文福幽默地说:“我这样的人,上帝是不会随意就给绿卡的,我在人间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是诗挽留了他。
  年过花甲的叶文福十多年来,虽然笔耕不辍,也偶有诗歌像“漏网之鱼”发表出来,但是没能出版诗集。他离群索居,与朋友见面也不太多,王粒儿说:“他在北京很孤独啊。”但一旦应邀讲课,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仍然激情飞扬。
  就在多维记者与他见面这次聚会上,叶文福对当天的东道主——本来以诗著名,新近以长篇小说《张居正》获茅盾文学奖的湖北作家熊召政说:“少了你我的诗坛,变得多么冷清!还有什么可读的呢!”
  生活并没有把叶文福打磨成鹅卵石。他依然充满棱角,依然锋芒毕露,依然——令人哭笑不得地狂。



叶文福与熊召政见面之后说:“没有咱俩的诗坛多么寂寞啊!”睥睨一切之狂态可掬。叶文福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写了《将军,不能这样做》,熊召政则写了《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被认为是思想解放运动中震动最大的两首政治抒情诗。(高伐林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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