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中南海紧西,三层楼,从三层上望入中南海,能看到片片绿荫间影影绰绰的房舍。每天上下学,都要走过中南海那高高的红色的南墙。小时后,什么东西都显得大,显得长,那上下学的路就觉得很长。但是那时小小的脑袋瓜里会想,和中南海里的老人家为邻,真好!
到了1964年前后,大概中南海里的老人家正紧张考虑伟大的四清运动,嫌我们这小学扰得他左耳根儿不清静,把我们从西长安街赶到了李阁佬胡同,就在喧哗繁闹的西单大街后不远。
那时新盖了西单食品商场,我常常放学后穿几条胡同到食品商场里逛。 兜里只有很少一点零钱,所以柜台后面的那些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云腿呀,红酒呀,都只能尽想象去猜它们的味道,眼睛却是很实际的盯在自己荷包允许的消费上。 从小喜欢食酸,最喜欢的东西是咸金枣(盐金枣)。便宜,一毛钱一小包,绿豆那么大一点,深褐色,身上滚了盐,咸咸的,酸酸的,味道浓,耐吃,好吃 (多年后听夫人说,上海人给了咸金枣一个很形像但很不雅观的名字。这里不提,留给上海战友闷着乐吧)。 次选是甘草榄, 再其次是晒干的山楂。 有时干脆跑到中药店里买一点乌梅,现在想起,口中心里仍然涌起曹操队伍里士兵的感觉。
再过一年,1965年,老人家在紧锣密鼓的布置他的即将到来的那又一场伟大革命,可能觉得我们这机关兼宿舍扰得他右耳根不清静,于是我们家给赶到了西城的边缘,如今西苑饭店的对面。 西单食品场远了,革命风暴来了, 文革中西单商场出的爆炸案恰恰发生在从前我放学去那里的时间段,心中也不禁揣揣。 再后来上山下乡,听家里人说,我们曾住过的,能望进老人家的大院子的三层小楼给拆成了望不进去的两层,里面住了警卫部队。那大概也是不忘阶级斗争的体现吧。 在战天斗地的艰苦中,咸金枣也慢慢淡忘了,偶尔想起,便钩起对童年星星点点的温馨片刻的回忆。
到了美国,居然不经意间在纽约的唐人街头发现了咸金枣,有香港出的,还有台湾来的,放在设计精巧的小塑料罐罐里卖。 里面每一粒的体积要大不少,颜色淡成更像绿色,但红彤彤的标签上写得明明白白: 咸金枣! 彼时已不再囊中羞涩,想到不是常能去纽约,见到这久违的老朋友,马上买了五罐。等不及回家,在车上就来个先尝为快,一粒入嘴,满不是想象中的味道,先以为是时隔多年,自己忘了味道,然而再吃多少,那味道仍然不能给我记忆中那咸金枣曾给我带来的快乐。 我的结论是香港台湾的产品是水货,只有大陆才是正宗。 剩下的五罐“咸金枣”就再也没去碰过。 那以后还买到甘草榄,但得到的是同样的是失望。
九四年, 在揆违十几年后,我又回到北京,一面惊异于北京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面又尝到因寻觅不着儿时熟悉的种种的遗憾。 中南海东墙外小学的旧址没变,成了职业学校。但制服笔挺的年青保安不理解人还有寻旧的需要,把我挡在门外。 於是乘车去六部口,去看看那度过童年时代的小楼。 到了六部口没下车,灰色小楼的原址上耸立了几栋很气派的大厦。 中南海的墙当然还在, 也还是红色的, 但也许是我不再年幼, 也许有周围高大的现代建筑相衬, 那红色显得灰暗,墙也不再有威严高大的感觉.
北京到处是新事物,北京消失了许许多多旧事物,那消失的旧事物中,就包括我心中认为“正宗”的咸金枣和甘草榄。 人认准一样东西,往往很固执。 最近十几年几乎年年回国,每次回来见到咸金枣,总要来一点尝尝,然而以往那熟悉的,刚进嘴能让人心一跳的味道,却总是渺无踪影。 如今食品店里也卖乌梅了,可是那酸度远远不如过去,望着那梅是止不了渴的。 唯一没有变味道的是本来就不需加味道的晒干的山楂。
但是还是爱去西单商场南面一层的食品部,对於果脯柜台里的各色食品仍十分留意。除了仍然喜欢那身份最卑贱的山楂,慢慢也对一些过去不熟悉的品种喜欢上了。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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