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倒行人生路 述弢 早上七点五十四分。车厢里凉飕飕的,开着空调,大约有摄氏二十五六度。北京至广州的T15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几位来自东北的女友正在话别,大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广播里传来那首十分熟悉的舞曲。 火车永远是个奇特的去处。在有限的时间和狭小的空间里,来自天南海北 的各色人等汇聚到一起,这里可以看到五光十色的众生相。各种思想、各种文 化在此发生碰撞,从中可以感受到时代的脉搏。我少小离家,十五六岁即同火 车结下不解之缘。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此次乘车,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周围的这些旅伴,有男有女,均是二十至四十岁的年轻人。文化程度既有大学毕业,也有高中毕业。他们或是小有斩获的成功人土,或是正在积极图谋发展的初出茅庐者,都面临新的难题和挑战,都在追求自己更加美好的未来。对我这个小老头,他们不免感到有些好奇,看我既不像旅游者,又不像外出办事 的,也许对我的潇洒劲儿还有几分羡慕呢。 仿佛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车上相遇,我所联想到的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青 春。面前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啊,他们哪里知道,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由北而 南,竟是专为就医。治疗自幼罹患的沉疴——股骨头坏死。他们更想不到,四 十余年前,我也像他们一样地踌躇满志、血气方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偏 偏就在腿伤未伤之际,已经“祸从口出”:稚气未脱的我,就为进了几句“逆耳忠 言”,落得个“打人另册”的下场。此事与腿部受伤几乎同时发生。昨日还在天 安门前面对偶像狂热地高呼万岁,转瞬之间即沦为“人民敌人”,那感觉无异于天崩地裂。尚未正式走上人生路,已被社会拒之门外。尚未正式取得选民资 格,却已“破格”“荣登”右派分子“光荣榜”。 于是,所谓的“改造”自然成为压到一切的中心任务,换言之,就是“脱胎换 骨,重新做人”。把地道好人先打成坏人,再将他变成好人,无论今天看来这个 命题有多么荒谬绝伦,我当时却一直在身体力行,不敢懈怠。什么个人的理想、 抱负,统统置之度外,更遑论小小的腿疾了。从而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此后二 十多年逆境中无法避免的、作为重要“改造”手段以至谋生手段的体力劳动,只会使腿疾更加严重。年过花甲方来治小时候落下的病,看似庸人白扰,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的“倒行人生路”。 我在人群中成了地地道道的“另类”。大家都敬而远之,否则就会背上“划 不清界限”的罪名。我已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关爱和帮助。家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成人,曾对我寄予厚望,我的落难对她精神上的打击可想而知。也只有家母没有嫌弃我。别的忙她帮不上,就趁我每次告假回家时为我多方延医诊 治,小县城医疗水平极其有限,对付不了我这个疑难病症。不过总算起到了某 种缓解症状的作用。那一张张药方、一张张单据,无不寄托着家母的一番苦心。 “我交给学校的是一双好脚好手啊!”家母离开人世时,我年近半百,腿疾未愈, 这也是老人家一块永远的心病吧。 有道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倒行人生路”在我,已是“历史的必 然”,岂止治病一事而已。先凑合把老婆娶上,再挖空心思为老婆奔户口、奔学 历、奔招工指标,则又是一例。 记得刚刚摘掉帽子那会儿,曾对同办公室的一位女孩产生好感,对方似乎也多少有点意思,两人有了一些柏拉图斯的交往,好像还给她买过电影票。谁知“老师”(即文印室的那位党员领导)连这事儿也管,在会上点我,会后又劝我 “别抱不切实际的想法”。两人的交往也时断时续,后来则完全停摆。岂知“过 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此后再无这样的机会,谈婚论嫁之事便无限地拖了下 来。 文革后期,我刚刚获得“解放”,即找工宣队队长请假回家探亲,并且明说就 是想回去找个媳妇。队长得知我年过三十,尚未成家:“该解决了,该解决了”。 返乡之后,我对家母说,咱们条件不行,就找个农村的算了。家母起初还有些于 心不甘,可屈指一算,条件相当的城里姑娘还真没几个。在她的努力下,我终于 在而立之年与故乡一位姑娘喜结连理。对方系下乡的知识青年。 1964年她年方十九,和许多少男少女一样,稀里糊涂就下了乡。当时也不 知道这个下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月之后,听说他们的户口全都下到了农村, 急得大家抱头痛哭。谁不知道那个“农门”是万万进不得的,一人“农门”,就意 味着沦为“二等公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毫无保障,前途渺茫。原来在城里虽无正式工作,还可以干点零工贴补家用,如今回城就业已成泡影。妻子痛不欲生,曾独自一个跑到山崖上,可猛然想起老母亲日后无人供养,这才没有跳下 去。 婚后生活倒还美满,次年即有了儿子。问题也接踵而来。妻子的农民身 份,注定了我家只能维持较低的生活水平。那年月,所谓农民身份,或者农村户 口,是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只能在当地挣工分、挣口粮,换言之就是基本没有收 入,而且注定两地分居。说起来每年学校有两个假期。但探亲路费一年只报一次。那三百六十五天的分居日子太难熬。每年春节探亲回来,依旧孑然一身。 四五月份,校园里的杨树才开始抽出嫩绿的幼芽,眼瞅着叶片渐渐长大,又由绿 变黄,纷纷坠地,好不容易盼到朔风怒号、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方可开始下一 次探亲之旅。妻子带上刚满周岁的孩子前来探亲,也不敢多呆。我送娘儿俩上火车,站在车窗外向她们挥手告别,路上妈妈问孩子:“爸爸呢?”孩子就用小手 指着车窗。 老天开眼,忽然听说学校农场可进农村户口。我于是一趟一趟地往城里 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春节探亲前拿到了准迁证。可是离家返校前,不 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开往成都的汽车上,我左思右想,反 复掂量,想到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夫妻团圆矛盾重重,真是 “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最后还是决定迁的好。于是我从成都给妻子打长途电话,让她抓紧时间把手续办好。是年四月,妻子正式迁来。原想从此二人可以终日厮守,不料以后妻子却因此承受了更多的屈辱与痛苦。 一个年轻妇女,干的是最下贱的脏活苦活——积肥,每天掏厕所,有时背上 还背着孩子,赶着毛驴往数公里之外的农场送粪。一次送粪途中,在捆绑套具时麻绳突然断裂,妻子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还得忍着剧痛坚持到目的地,腰部遂 落下毛病,久治不愈。农场修羊圈,派她去拉土,还订了硬性指标,因劳累过度, 胃部出血,自此胃病不断,身体消瘦。为出工方便,妻子曾独自带着孩子住在农 场,很不安全,险些出事儿。另有一次,有个顽皮学生将她住处门口的机油一脚踢翻在地,她出来抱怨了两句,不料竟挨了学生一记拳头。一家三口主要靠我每月六十来元的工资过活,处处捉襟见肘。普通人家拿着粮本到粮店就可以把 白面买来,我们想吃白面,得从农场领出原粮——麦子,先用水洗去掺杂其中的 泥土,晾干,拣出小石子儿,再用小车拉到磨坊去磨面。孩子很小的时候,磨面 时便连孩子和粮食一起拉上。当时只求一家三口混饱肚子就行。有一次我去托儿所送饭,让工宣队队长碰见,他执意要看碗里的东西,看完大吃一惊,当下 把我熊了一顿:“这怎么行呢?下一代——啊!”原来我送去的东西与众不同:一 碗只有几片白菜叶的面条,见不着一星半点肉末蛋渣。生活之拮据由此可见一斑。孩子瞅着小伙伴碗里的鸡蛋羹,甭提有多眼馋了(至今提起此事他还觉得 “刻骨铭心”)。夏天看见卖冰棍儿的,他明明想吃,却偏说:“妈妈,我们不吃冰棍儿。”当妈的心里一阵酸楚。孩子稍微长大一点,会跑会跳了,见什么车都想 上去坐一坐。有一天起猪圈,他硬要坐拉猪粪的车,也不知那车上有多脏,妈妈 心如刀绞,却只有暗自落泪。孩子跑到小伙伴家里去玩,让他表演节目,他就一 本正经地背诵道:“小时候,雷锋家里很穷……”人家听了觉得开心,赏他一碗白米粥喝,他便觉得美滋滋的。屋漏偏遇连阴雨,有一年辛辛苦苦养了一批小鸭, 眼看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每天早上排着队出去觅食,却被贼人偷了个精光。 批林批孔期间,学校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某“老左”在一次我未参加的 会上,含沙射影地说:有的人尾EX.翘得老高嘛。新来老师不解其意,他趾高气 扬地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啊,就是那个谁谁谁嘛,把我的“老底”全兜了出来。 亏得校领导这时稍微清醒点了,我才幸免于难。邻家的小孩子与人打架吃了点亏,小孩他妈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骂着骂着把我也捎上了:“啊,那个老右派 ……”连家属都敢如此放肆,我在学校的处境可想而知。 生活如此拮据,环境如此险恶,我一直苦苦挣扎,寻找出路。当务之急是给 妻子找个工作。可在当时的中国,谁要是农村户口,就与工作无缘。找人指点 说,唯一的办法是上个学或者训练班什么的,可以改变农民身份。但说着容易 做着难,往往不是晚了一步,就是被人挤掉,始终与机会擦肩而过。有一年好容 易听说师训班招生,我急忙跑到城里去找负责此事的局长,前后不知去了多少 次,把他们家的门槛都踢破了,总算感动了上帝,获准进入师训班学习。只是有一样:社来社去。就是毕业出来还当农民。局长说:管他呢,先上了再说。妻子 本来就没读多少书,成天同土坷垃打交道,原来学的那点东西早已忘得一千二 净,只好“恶补”了,辛辛苦苦、熬更守夜地念了一年,谁知毕业时又赶上“两个凡 是”大行其道,据说汪东兴认为“社来社去”还应坚持。当年明明计委有招工指标,农村户口的就是不予录用。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再回农场去掏大粪吧。只好回学校农场当个保管,按临时工对待,还吃农场的粮食。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些日子。看来当临时工终非长久之计。我又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搜索枯肠, 费尽心机,百般争取。不知碰了多少钉子,吃了多少苦头,跑了多少冤枉路。直 到1978年年底,妻子才被录用为小学教师。如果从结婚时算起,为了给妻子谋得一份正式工作,前后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倒行人生路”,则是毕业二十年之后才来考研究生。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七七年,是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愈演愈烈和极左路线大行其 道的二十年,十年浩劫,更使国家陷入绝境。这二十年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臭 名昭著的“以阶级斗争为纲”,鄙薄知识,鄙薄文化,鄙薄知识分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把体力劳动、体力劳动者捧上了天,甚至提出“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 最愚蠢”这样极端的命题。大环境如此,再加上我的特殊身份,注定了我多年不 务正业,业务荒疏,将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到与专业毫无关系的简单劳动和重复 性劳动上。四人帮倒台后,知识分子开始受到重视,学术成果渐渐受青睐,说来 惭愧,毕业廿载,除了“水平愈来愈高”、“认识深刻”的认罪材料、交待材料之 外,我连半篇像样的文章也找不出来。只可惜这些材料毫无学术价值,自然不 能作为评定职称的依据。1978年春,偶然从报纸上得知报考研究生的年龄放 宽,凡1938年年底后出生者皆可报考。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我还有资格报 考呢。不料在场的几位仁兄异口同声都鼓励我报考。当时头脑一阵发热,果真 下了决心。晚上打开久违的专业书,一口气读到后半夜,接下来是报名和紧张 的复习,要在短短几天内将荒废已久的专业拾起来,谈何容易,曾一度因劳累过 度、人不敷出而晕倒。赶紧买点鸭蛋(比鸡蛋便宜)补养。其实我已年近四十, 有人劝我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何必呢?也有人戏称我为“老范进”。在应该 评教授的年龄去报考研究生,这不能不说是命运的作弄。其实也是瞎掰,右派 问题尚未改正,即使考试通过,政审这一关绝对过不去。夏天,校方寄来一纸通 知,说初试成绩尚可:平均分八十三点五。因名额有限,不能参加复试。后来得 知,他们已经内定两名“嫡系”,我不过是“陪绑”而已。可是这样一来,倒有点 欲罢不能了。听说北京师大俄语专业来年要招研究生。冬天,中央下了关于右 派改正的文件,我请假到北京落实政策。傍晚抵京,次日中午来到师大。留校 的一位同学告我:你的问题已在日前顺利通过。“你不就那么点事儿吗?”我趁 此机会去看望了恩师刘媛娜先生。听说我已把俄语丢掉先生感到惋惜和不解。 并鼓励我考研究生,还送了我一本新近出版的汉俄辞典和几本原文语法书。在 京期间,得知来年的研究生报考年龄已限制在三十八以下,这对我大为不利,当 时我已年满四十。俄语专业负责人杨老师说,你就先报吧。银川市招办的金老师知道我头年考得不错,给我行了个方便:绕过自治区招办,将我的报名材料直 送北京师大。谁知到师大又“卡了壳”,因年龄偏大不能报名。杨 老师得知此事,便让那位留校的同学写个材料,介绍我当时在校期间的学习成绩、上年考研成绩以及让反右耽误了整整二十年等情况。师大招办据此报到教育部,教育部 特批:准予报考。耐人寻味的是,想当初全班年纪最小的我,这次却险些因为 “年龄偏大”被挡在门外。初试顺利通过,不料又横生枝节,系里在讨论复试名 单时,有人以我年龄偏大提出异议,幸被驳回。是年九月,收到录取通知书。于 是我在阔别大学校园二十一年之后,开始了似梦非梦的研究生生活。我在一篇 文章里这样写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学校园,面对着满园的春色,体味到浓 浓的春意,那春意仿佛穿过张开的毛孔,渗透到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正所谓沁 人心脾。浓浓的春意令我陶醉,我感到欢愉,感到幸福,更感到昂奋。真想张开双臂去拥抱整个世界。” 然而我并未沉浸在“浓浓的春意”里,我时刻记挂着57年和我一起落难以 及历次运动中挨整的兄弟姐妹。 蓉城八月初识君, 天真烂漫正年轻。 历尽劫波豪气在, 不枉同为巴蜀人。 这是写给一位大学女生的诗。1954年8月,我接到北京师大俄语系的录取 通知书,兴奋异常,遂匆匆打点行装,奔赴成都。当年宝成路尚未通车,需先坐 汽车到宝鸡,再乘火车去北京。我在成都盐道街师范学校的校园里,见到了这 位含苞待放的花季少女。她也录取到俄语系。于是我们同乘卡车,沿途饱览了李白千古名篇中描写的“天梯石栈相钩连”、“猿猱欲度愁攀援”、“枯松倒挂倚绝壁”、“剑阁峥嵘而崔嵬”等绮丽画卷。57年反右斗争期间,花季少女不幸“榜上有名”。她满腹冤屈:自己并无任何公开的言行,凭什么获此“殊荣”?说来叫人难以置信,这都是另一位少女的“功劳”。一位与她同乡、同室自然也同性的 有心人,凭着过人的革命警惕性和监听本事,悄悄地用笔当场记下了几位室友 在宿舍里的私下言论,日后这便成了一发发炮弹,这些炮弹炸将下去,几位室友 无一幸免:一位(即花季少女)戴上右派帽子(当然开除团籍),一位开除团籍, 一位劝其退团。花季少女从此跌人万丈深渊,受尽劫难。所幸的是,有个“痴心汉”相伴身边,无论面临多大压力,“痴心汉”就是“和右派划不清界限”,铁了心 要同花季少女相伴终生,白头偕老。至今两人仍恩爱如初。 我的入团介绍人学习刻苦,性格开朗。充满青春朝气。为人憨厚,有“傻小 子”之称。57年因一篇《胡风何罪?》的大字报获罪,划为右派。这样一个成绩 优异的学生,毕业后却分至宁夏山区的泾源中学。我班的老运动员许之品分至 甘肃一偏远县份工作,因不堪终日挨斗的非人生活,图谋外逃,四处写信联系。 当时天真地以为只要用俄文写信,即可做到万无一失。一封这样的信寄至泾源 中学,被校方截获,傻小子有口难辩。在60年的双反运动中他被揪出,受到开 除公职、遣送原籍的处分。一年后在自治区文教厅长李微冬的亲自过问下,恢复公职,回到原校。却不准上讲台,长期监督劳动,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 日。有段时间曾一身而二任焉:既要敲钟打铃,又要下地干活。惟恐误事,便在锄地时旁边放个闹钟。直至1976年,才想起给他摘帽,可这时连有关摘帽的文 件也难以找到。76年久别重逢,我发现他变得有些木讷,说话老带个口头语: “就是这么个情况”。好像在交代问题。且不愿与人多加交往。这是多年封闭 郁闷、担惊受怕的生活所致。右派问题改正之后,一天听到室外有人高喊他的 名字,他吓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以为又有什么大祸临头,原来人家不过是通知他:有你一个包裹。至今落下一块心病,那就是怕领导,大小领导都怕。残酷 的政治运动,原来是可以如此扭曲一个人的灵魂的。 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无所不会。后来考入南开大学经济系,始终积极追求进步,争取入党,有位党员曾私下向他透露:你入党的事情 快了。57年他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也没有讲过一句“出格”的话。运动后期, 上面号召整理思想,他想到读高中时党总支书记曾一再告诫要对党忠诚老实, 便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向党交心”,写了一份思想检查交上去。其中说到,当 初觉得章伯钧罗隆基他们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自然紧接着就把自己狠批了一通。后来党支部书记对他说:真想不到你还会有这样的思想,不过也不要紧, 别背思想包袱,你还是积极争取入党的嘛。谁知新学期开始,情况有变,党支部 书记又对他说:老兄,恐怕你还得当一回右派罗。不是说要对党忠诚老实吗? 既然党要自己当右派,那就当吧。一个行将入党的进步青年,就这么稀里糊涂, 因为“向党交心”“交”出个右派来。从此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历经磨难,穷困潦 倒。直至六十年代后期才摘掉帽子。有同学借出差机会前去看望,见他家徒四壁、孑身一人的惨状,不禁潸然泪下。 浣纱溪畔喜相逢, 昔日幼童成老翁。 欲说别来坎坷路, 开言未及泪滂沱。 2004年秋草成此诗,说的却是1999年的事情。成都二中高33班学友相聚 于杜甫草堂附近,一别四十年,沧海变桑田,颇有“相见不相识”之感。主事者提 议每人简要介绍一下毕业后的经历。轮到我了,正要开口,竟一时悲从中来,掩面而泣。,五年之后,学友们又在原地相聚。我以此诗示之同好。某君读后感慨系之,欣然唱和: 笑逐颜开喜相逢, 如烟往事戏毛翁。 不堪回首崎岖路, 六月雪飞水自流。 诗中头两句记录了2004年这次聚会的实况。几个老顽童嬉笑怒骂,以调 侃的方式戏说那个荒唐的X X时代,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但诗的末句却叫人笑不起来。千古奇冤,六月飞雪,多年郁积心中的悲愤与痛苦,尽在其中矣。凡过 来人读后,莫不为之动容。诗作者某君能诗善文,乃大学数学教授。57年因莫 须有的罪名成为右派。多年被打人冷宫,或下放劳动,或批改作业,就是不让上讲台。改正后有了用武之地。但已年近半百,时日无多。往事不堪回首,偶有忆及,便怒火中烧,不能自已。 一位大学好友,也是同乡,彼此臭味相投,无话不谈。他学习成绩优秀,且 兴趣广泛,对文学情有独钟。我自发配至宁夏后,与他断了联系,从此音信杳 无。暌违四十年,北京重聚首。谈及别后彼此遭遇,不胜唏嘘。在我的印象里, 他属于“好人”之列,57年毫发未损。可为什么会发落至甘肃省一个兔子不拉 屎的不毛之地、多年藉藉无名呢?其实,我并没有真iE"读懂”自己的好友。他看上去生性随和、不显山不露水,到紧要关头却表现出桀骜不驯的独立人格。 在那个举国上下同仇敌忾声讨右派的年代,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者有之,见风使 舵、沽名钓誉者有之,投石下井、谄媚领导者有之,超然物外、明哲保身者亦有 之,却惟独缺少真正的男子汉。眼看自己的好友错划右派,他感到不解、愤怒, 甚至公开与人争辩,说:我对他太了解了,既然思想如此单纯的同学都成了右 派,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是右派喽?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在所谓的“教育革命”中,他舌战群儒,就新编教学大纲重政治轻专业的倾向同党总支某些人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辩论。他的这些“不合时宜”的言行,自然为体制所不容。当权 者采取卑劣的手法,偷偷在档案里给他加上“漏网右派(中右)”、“同情右派分 子”、“一贯与党对立”、“坚持走白专道路”等罪名。堂堂北师大的高材生,完全 有资格留在兰州某高校任教。却分到一个人口不过十万、没有任何工业、没有 电力、没有汽车、运货靠木轮牛车、出门只能步行、仅有一所初级中学的偏僻小县。生存环境本已极其恶劣。58年大跃进更带来了大饥荒。60年春节前后, 该县农村已是饿殍遍地,死人累累,有的人家成了绝户,有的人家活人死人同 炕,因为幸存者已没有力气掩埋故去的亲人。干部口粮降至原粮20斤左右,其 中不少是发霉的薯干和带壳的糜子。教师中浮肿和肝炎病人成批出现,一位师 大化学系57年毕业生连饿带病(不过是普通感冒),竟命丧黄泉。好友仗着身 体素质较好,幸免于难。但也虚弱得只能坐着讲课,课后挪步都困难。教师们 纷纷“生产自救”,在校园开荒种糖萝卜(即甜菜),秋冬以此充饥。因该物的 叶、茎富含生物碱,害得他此后二三十年遭受胃病折磨。这年夏天,他和几位校 友还演出了一场“饥饿大逃亡”。当时并不缺钱,缺的是粮。为了寻找无需粮票即可大快朵颐的地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北京。一下火车就扎进饭馆,狼吞虎 咽,一口气吃了好几大碗面条,那真是“味道好极了”。1963—1964年,肚子问 题初获解决,但好景不长,1966年春夏之交,“文革”爆发,农村中的知识分子——教师惨遭劫难。全校二十来个教师,即逼死两人(一人上吊,一人服毒)。 好友和另外两名出身不好的年轻光棍,则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将他们分开单独关押,成天批斗逼供。突然遭此横祸,又远离故乡,举目无亲,不禁产生轻 生的念头。但日日受到监视,寻死不成。1969年春,走出牛棚的他被下放至更偏远的山区公社“戴帽子中学”(即小学设初中班)接受“再教育”。白天劳动或身兼数理化音体美全科教员,晚上则孤灯一盏,独守在破破烂烂的教师宿舍。一个巴山才子,为何会遭此厄运?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文革中抛出的档案材料使他如梦方醒:原来自己除了原罪(出身不好)而外,还有上大学时“挣来”的 那些隐性帽子。如今,好友早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夜 里做梦,梦到的永远是凄风苦雨,遭人冷落,从无阳光灿烂,儿女亲情。多年困顿生活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 文革中我所在的宁大附中,那些没有“人围”“牛鬼蛇神”的老师,也划成三六九等。一位女老师被划人“三类”,即所谓边缘人物,大字报围攻,剥夺政治权 利,限制人身自由,抄家烧书,大会批斗,戴高帽,“坐飞机”。拳打脚踢。分娩后 不到百日,本是身体虚弱急需调养休息的时候,也得天天服苦役。产后不久的 超负荷体力劳动,使她落下了腰肌劳损的终生疾患。服苦役期间,襁褓中的婴 儿高烧四十度,妈妈心急如焚,向校领导请假,校领导为了保自己,竟往红卫兵 那边推(当时若向红卫兵请假绝无批准的可能),人命关天,情急之下,女老师据理力争,始获准抱孩子去医院诊治。“士可杀不可辱”,她曾多次想到自杀,但怀 里的婴儿怎么办?丈夫又不在身边,做母亲的情感与责任,成了忍辱负重、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女老师生于北京一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自幼受家学 熏陶,稍长曾经名师指点。解放前即阅读进步书籍,北平解放后,很快加入共青 团,又当上团支部书记。抗美援朝期间,因社会工作突出,被评为北京市中学生 中的模范团干部,受到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冯文彬的接见,给北京市学生干 部作过报告,上过报纸和电台。1956年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以优异成 绩考上本校中国古代史研究生。1959年毕业分配,填写的分配志愿为:“祖国的 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满腔热情地奔赴宁夏大学工作。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 里惨遭迫害。事情还得从一次全校大会说起。1960年大饥荒期间,宁大师生度 日艰难,这年的中秋节,自治区给大家每人供应半斤月饼。可学生并未领到月 饼,许多学生质问校方。党员副校长在大会上对此未作任何解释,反而挖苦地 说:“半斤月饼就那么重要?吃进去还得拉出来嘛!”女教师听了顺口说道:“怎 么能这样讲话?水平低。”有人汇报上去,副校长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从此埋 下祸根。不久即让女老师在校办农场养猪,掏粪,种地。美其名曰“下放劳动”。时值大饥荒,在人不敷出、营养不良的情况下从事重体力劳动,无异于雪上加霜。女老师本已浮肿的双腿病情加重,肾脏也受到损害,此后多年延医诊治,终 未治愈。1961年回系里任教。又遇到一个不学无术、飞扬跋扈的党员教师。此人不认真备课,常念错别字,一次在黑板上画中国地图,竟将黄河和长江的位置 上下颠倒。女老师给他指出,他竟怀恨在心。此人又是个胡花钱的主儿,每月 工资花光不算,还债台高筑,长期享受困难补助,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女老师兼 任福利委员,分管困难补助。尽管补助大多给了他,无奈此人欲壑难填,便迁怒 于女老师,大言不惭地说:不把困难补助发给出身好的人(他自恃是城市贫民出 身)乃“立场问题”、“阶级感情问题”。系里开总结会,女老师说,党支部应加强 对个别党员的教育工作。支部书记则要他多看别人优点,不要只看别人的缺点。女老师据理反驳。这时,那个党员教师跳将出来,大声吼道:“我走那么多 省市,就没见过一个小小的团员敢跟党支部书记顶嘴!”支部书记也说女教师: “像你这样的人,就是不好领导!”1963年开展“五反运动”,正好为那些人提供了报复的好机会,于是罗织罪名,无限上纲,将女老师定为“反动教师”、“反党分 子”。如女老师曾在会上就彭德怀问题发言,说矛盾与斗争不仅基层有,中央也 有。五反时便说她“把共产党由基层到中央全否定了”。连响应号召为河北农 民多捐些衣物,也被扣上“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帽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女老师对这些罪名逐一进行反驳,却“态度不好”,受到更加严厉的批判。并把 这些材料整理成单行材料,塞人她的个人档案。还将这些黑材料放人系、校、自 治区党委及有关部门的文书档案中备案。从此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干些杂 务,如烧锅炉,搞绿化等。1963年3月调到附中任教。文革开始,她再次受到宁大校党委、政治课党支部和个别党员的“关怀”,自然是在劫难逃。 2003年9月,我来到绿树成荫的师大校园,看望病中的夏志德先生。夏先 生也是我的一位恩师。先生自幼生长在哈尔滨,加之勤奋好学,对俄语可说是 运用自如,几与母语无异。先生博闻强记,饱读诗书,普希金、莱蒙托夫的长诗 可以倒背如流。许多号称俄语专家的人均难以望其项背。可惜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在师大并未得到充分的利用。长期处于被冷落、受批判的地位,不让上讲台,只配做点编教材之类的“幕后”工作。文革后在师大相见,不胜感慨。 1979年由先生领衔招收第一批俄语研究生。入学后先生对我关怀备至,体贴人 微。刚开学不久,先生见我九月底还穿着塑料凉鞋,问我脚冷不冷。她还风趣 地说我此生总算有了一个“Счастливый хвостик ”(幸福的小尾巴)。惜乎我生性 愚钝,且人到中年,俄语学习终未达到应有的水平,辜负了先生的殷切期望。毕 业离校后,多次登门求教。逢年过节,第一个要打电话问候的,非先生莫属。我 常常操着半生不熟的俄语同先生对话。未了,她总是说:“Захопите!”(过来坐 坐!) 听说先生身患癌症,且已到晚期,经治疗后病情有所缓解。我前去探望,那 天先生虽病卧在床,但精神很好,谈笑风生,说到当初上本科时先生们对我这个 “小屁孩”的评价是: Миленький, Ръженький, Вундеркинд (可爱、黄毛、神童)。 此话先生前从未对我说起过,是否她这时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一月之后,噩耗传来:先生病逝,我的耳边仿佛响起先生那天的谆谆嘱咐:“Пищите, пищите, о своей жизни! ”(写写你的一生吧!)如今,当我的回忆文章变成铅字时,先生却 早已驾鹤西归、无缘得见了。 雷一宁:脱胎换骨纪实 呜!“北京——兰州”的列车慢悠悠地启动,拖着沉重的尾巴,呼哧,呼哧,沿着京广线向南行进。 车厢里,一群刚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脸贴着烟雾弥漫的车窗,望着向后驰去的红墙、绿瓦、高楼、庭院、树木、行人…… 没有送别的人,一个也没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痛苦?悲伤?凄凉?惘然?惆怅……想到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能再回到这从前魂萦梦绕的地方,不由自主地都 在心里反复低吟:“……再见吧北京……再见吧母校……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不知不觉地,低吟变成了低唱,低唱又变成了放声歌唱;开始是一人,接着是两 人、三人、四人……不一会儿,便成了全车厢几十人的合唱。徐美英主动站到列车中央,挥臂指挥;L君也拉起了那从南洋到北京形影跟随的手风琴。这是我们曾十 分自豪地歌唱的《青年团员之歌》,然而,现在失去些进行曲的豪迈,多了些失落的忧伤,有人甚至流着眼泪。唱到第二段时,都异口同声地作了相同的改动。这是 大家共同的心声啊! 我们自幼向往的一切, 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 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捍卫真理。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北京, 请你吻别你的儿女吧! 再见吧,母校!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了亲爱的母校, 胜利的我们定要回来! 再见吧,北京!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 我们曾经魂萦梦绕的首都啊,北京!我们亲爱的母校啊,母亲!你们听到了吗?祝福了吗? 那是1957年11 月初,北京师范大学多数入了“另册”的应届毕业生,在“没有问题”的同学离校三四个月后,终于结束了四五个月的学习、劳动和交代,拿着学校统一买好的车 票,上了这趟列车。说是“毕业生”,却没有拿到毕业证书,说我们是不合格的,是“废品”;说是“学习、劳动和交代”,其实是要我们承认“罪行”,做到“口 服心服,永不翻案”;更重要的是等待给我们做结论——作判决,也许是需要做的“判决”太多太复杂的缘故吧,我们离校前看到的并不是公安局铅印的、最次也应该是油印的“判决书”,而是一张可能是由党支部审议通过的(据说,没有党支部的班级,便由团支部执行这一任务),手抄的《X X X问题的结论和处理意见》,或者干脆是《结论和处理意见》,要我们过目并在其上签字之后,便立即被收了回去。当时,谁都认为,那只是象每年都做的“鉴定” 之类的东西,没有多大用处的,谁会想到,它竟是决定我们此生的命运和遭遇的“判决书”啊!所以都没有想到向“组织”要一份,以备后用。鬼使神差地,我看了 之后却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上面写的不是真实的我,现在不允许我问,总有一天我得问个清楚。恰好衣袋里有笔和一片纸头,我便偷偷摸摸地把它抄了下来(见我的 另一篇文章《我是怎样成了“蛇”的》)。但是,下款的“审查人”等我竟没有写!当时我认为不会发生背着牛头不认帐的事,书本告诉我们,这不是共产党人的品 质。 在这份“判决书”上签字之后,我们便走上了征途。尽管我们无法抑制内心的忧伤和惘然,却仍然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孩 子学步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对这样的孩子,哪个母亲不是说“不要紧,爬起来再走”的呢?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吗,“……他们从地上爬起 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体,又继续前进了”?我们绝不认为,自己从内心相信和热爱的党、从内心尊崇的伟大领袖,会鞭笞我们这些怀着满腔真诚,说出内心真实想法的孩子。 列车到了南行的终点站——郑州。一路上下去了不少同学,半夜里来到这个南来北去、东来西往的枢纽站,又下去了一批。原来挤了差不多一个硬席车厢的同学,现在更少了。当列车又呼哧、呼哧地启动的时候,在那黑暗的一角,传来了一男一女哀伤的二重唱: 我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 让我们回忆少年的时光, 春天驾着鹤群的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我们并不惋惜。 嗨……嗨…… 我们深厚的战地友谊, 就在那行军路上温暖我们的心, 道路引导我们奔向前方 ………… 顺着歌声望去,女的是和我同系不同班的S 君,男的该是她的朋友吧?没有见过。为什么两人都上了这趟车?在党号召青年团员帮助党整风的日子,聪明的女同学都弃党的号召于不顾,而忙于找个户口在北京 或上海的男朋友,以便填写毕业志愿时,能借男朋友之名,名正言顺地永远留在北京或上海。只有单纯幼稚而又以天下为己任的傻瓜,才会为了使党更加伟大、光 荣、正确而诚心诚意地帮助党整风,并且在填写毕业志愿时,大义凛然地填上:青海、新疆、甘肃、宁夏、黑龙江;甚至什么也不填,只写一句活:祖国人民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那年西藏没有名额,不然也会填上“西藏”。就在这时候,同学中悄悄地流传着一个消息,说S君有个在总政歌舞团的男朋友,一个劲地追她,而她 却全心全意地选择了在政治教育系的中学同学,并以为他献出她的第一次的行动,来回绝了那总政歌舞团的朋友。填写毕业志愿时,两人都填了甘肃。大概那便是她那学习政治教育的男朋友了。可谓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为什么?他也上了这趟车? 过了郑州,列车沿着黄河西行。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在列车旁边时隐时现。从车厢里往外望,偶然能看到奔流的浑黄河 水,有时能看到陡峭的悬崖和垂挂在崖上的枯枝,多数时候却只能看到布满黄土、碎石的宽阔河床中,一条细细的黄水,似流非流地喘息,完全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汹涌澎湃气势。一种情绪又油然而生,痛苦?悲伤?凄凉?惘然?惆怅?……我也说不清。 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永远记在心上, 旱季来临,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你流向远方。 你的源泉是来自梭罗, 万丛山送你一路前往, 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 一直流入海洋…… 这歌声像是应和我的情绪,沙哑,缓慢,低沉,是L君拉着手风琴在自弹自唱。莫非这母亲河激起他对远方的母亲河的思念,想到慈爱的母亲,为未能回去孝敬妈 妈而深深忧伤?一个华侨,怀抱热爱祖国的赤子之心,舍弃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告别白发苍苍的爹娘,来到这一穷二白的大地,竟落了个戴上帽子有家归不得的下 场! 列车员报告,西安到了。许多人从行李架上拿下大包小包,下了车。L君下去了,S君也下去了,列车呼哧、呼哧启动之后, 她的男朋友仍然孤零零一人站在车门前招手,久久地。看来,这对情侣分手了。为什么?自愿的?不可能。若是自愿的,早就可以分,还可以留在北京。那么,是强行拆开的?可能,但是不叫“强行”,是“爱护”,你划不清界线吗?组织帮你划清。这样的例子,我们班还有…… 车窗外,白雪纷飞的天底下,广漠的黄土荒原之中,时不时出现一片片古旧的房屋,墙壁、瓦片都是土黄色。有时还能看到房檐下一串串金黄的包谷,火红的辣椒……终点渐渐近了,北京、母校、父母越来越远了。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路,有多长?怎么个走法…… 只剩我们三个,肖敦煌、徐美英和我,背着还不算太重的背包,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还没有到达终 点,眼前的兰州火车站被包裹在工棚之中,我们往哪儿去?背着背包在附近转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一间一面用竹蓆挡风的尚未盖好的旅馆,住了进去。还好,有徐美 英作伴,否则真会吓得半死——凡有人的地方便不会没有色狼。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们都还一直在“不知天高地厚”的空中楼阁里做梦,那么现在是脚踏黄土地,开 始“生活”了。 次日,好不容易地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找到长途汽车站,买了到西宁的汽车票。随便地吃了两顿饭,每顿都是一大碗又麻又辣 的羊杂碎汤泡大饼,倒是辣得冲跑了浑身的哆嗦。晚上又回到那一面是竹蓆的房中过了一夜。第三天,一早就起床(这“起床”只是个惯用语。其实既无需穿衣着 裤,也找不到水可以洗漱),高兴地伸展四肢,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我们从火车站取出行李,一个从南到北紧跟着我们的铺盖卷,一点衣服,及用装衣服的箱子装的沉甸甸的一大箱书籍和讲义: 我们始终认为,书本便是知识,知识便是力量,是我们为祖国为人民服务不可须臾无的工具,宁可把别的东西丢了,也不能把它们丢弃。顾了辆架子车,从火车站拉 到汽车站。 汽车是一辆新出产的解放牌大卡车,车头后面是个大车厢,顶上盖了个两头透风的帆布篷。车厢里没有座位,更没有行李架。 行李全得交给车站的工作人员,然后,由他们不由分说地扔到车厢里,不管里面装的是破衣服、臭书本、还是珍珠宝贝。再由他们把这些软的硬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行李,从前到后,排成三排。两边两排靠着车厢两边的栏杆,中间两排则紧紧挨着。这便是座位。 乘客按车票的顺序上车。既没有踏板,也没有梯子。车厢里已经挤满了行李,车屁股的挡板也不能打开。唯一的方法是,跳起来双手抓住车栏杆的高头,再引体向上翻越栏杆,跳入车厢。这对于没有在军训中练过翻越障碍,在劳卫制锻炼中引体向上又从未及格的我们,是一大考验…… 在工作人员的监督之下,乘客分四排坐在三排行李上。两边两排背靠车厢栏杆,脸向中间;中间两排则背靠着背,脸几乎碰到对面人的脸上,膝盖犬牙交错地紧紧相挨。 “嘀!嘀!”汽车开动了。多么高兴!我们快到家了。多么自豪!我们坐着我国自己出产的大卡车进藏了,就像当年文成公主一样! 朱总司令说,青海是祖国一个十分可爱的地方,号召有志青年去贡献青春,去把她建设得更美丽。当年在《中国青年》杂志、 《中国青年报》上发布这消息的同时,发表了许多有关青海的报道,还发表了画家董希文的好多油画,如《春到西藏》,《长征路线写生集》等。报道中、尤其是画 中的西藏、青海美极了,犹如人间天堂。看了这些宣传报道之后,我们决心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这十分可爱的地方。我们三人不同班,可毕业志愿的第一志愿都是青海。现在,来到这十分可爱的地方了,我们睁大眼睛,要捕捉出现在眼前的美丽景色。然而,呼呼的刺骨寒风挟着粒粒泥砂,藉着汽车行驶的高速,从车头至车尾穿 堂而过,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而且,双手渐渐不听使唤了——冻僵了;不久,双脚也冻得不能动弹了。更糟的是,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了,似乎在向我们示威: 再不加油,就断了你们的卡路里。这才想起,一早起来,在兴奋和急忙中竟忘了吃饭。看看周围的乘客,头戴皮帽,还耷拉下帽檐;身穿翻羊皮大衣,还竖起宽大的 领子,把整个身子缩在大衣里,几乎每人都拿着个黑糊糊的馒头还是饼子在啃。我们呢,身上不过是一件薄薄的棉衣,还是从家乡带到北京,穿了四年,现在又穿在身上的。衣箱别说不知坐在谁的屁股底下,就算能取出来,也没有比身上这身更能御寒的衣物了,除非拿出棉被…… “嘎吱!”一声,汽车停了,同时一声吆喝:“都下车!吃、喝、拉、撒。只是千万别睡,还要赶路。” 这一声喊可真及时,除了我们仨,所有人都“呼”地站了起来,翻过栏杆,跳下车去。我们仨,则互相帮助着,这里捶捶,那儿捏捏,好不容易手脚可以活动了,才僵硬地站了起来… 待我们脚踏大地,定睛一看,好家伙!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俨然是一片荒原,没有民居,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一些枯草的断茎在凛冽的西北风中抖动。傍着把我们带到此地的公 路,是一条细细而又湍急的水流。它们仿佛两根平行线,从这空旷而又昏暗的荒原中间流过,越远越细,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远山跟前,山脚下才依稀有些房屋。这 里,有一点儿生活气息的,便是站在荒原中央大路旁边的,一间孤零零的四四方方的小屋,土黄的墙壁,土黄的屋顶,窗框门扇也都是土黄色的。前不着村,后不着 店,到哪里去吃喝拉撒呢? 走到那孤零零的小屋门口,看到有人正端着大碗蹲在条桌前的条凳上呼噜、呼噜地吃,才知道这不是厕所。向小屋后面走去, 转过拐角,便差点儿撞到一个正敞开老羊皮大衣撒尿的男士身上。我们的出现并没有使他心慌脸红,倒是我们心慌脸红了,赶紧转过身……远远地,看到与我们同车 的除了我和徐美英之外唯一的一个女乘客,正在大衣的掩护下方便。于是我俩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边跑边想:真是“天当房,地当床,大衣变茅房”了。可是,我 们没有大衣!……入乡随俗,一切都会适应的,一切都会习惯的,一切都会有办法的。这便是现实,是改造我们知识分子的臭架子的客观现实。这客观现实并不难适 应,在几十年的改造生涯中,我蹲过许多离奇又离奇的厕所,我们都适应了,难适应的倒是我们自己,一个自然的创造物的“我”,不断地要与要求进步的“我”抗 衡。一双瘦弱的手,“娇生惯养”惯了,经不住酷寒的考验,张不开动不了啦,竟解不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裤。“徐美英,帮帮忙!”我喊。“我也一样……这样 吧,你帮我,我帮你……对了,这样看得清楚些……快!憋不住了!……” “憋住!千万憋住!不然,裤子和大腿就冻成一块了。……”下面的话我憋住了没有说出来:幸好你我都不在经期,否则……只是说:“我们要品尝冻掉耳朵的滋味了。” “别废话了。快给我挡一挡。” “挡什么?” “ 风和人。” “风,挡得住吗?人嘛……还是我们改掉这羞羞答答的资产阶级感情吧!劳动人民已经给我们做出榜样了。” “这,也是资产阶级感情啊?”…… 解决了吃喝拉撒问题,用九牛二虎之力翻上汽车。在开车前的片刻,才有闲情来观察四周。我们极目远眺,想要看到那油画中 曾经梦幻般地吸引我们的墨绿的远山、翠绿的草地、青绿的树木、粉红的、蜡黄的、天蓝的花朵、穿红戴绿的藏族同胞。然而,无论怎么看,眼前还是只有看不出颜 色的枯草,一间似厕所实为饭馆的土黄色的小屋,一条细细的水流,一条灰白色的漫漫长路,及隐隐约约的远山。天上没有云,也不是清洁鲜明的蔚蓝,而是灰黄 的、昏暗的,混沌而且沉滞,看不到太阳。那看不到也抓不着的西北风,却在肆虐,它叫着,吼着,飞舞着,忽而勇猛地直驰,铺天盖地地疾走;忽而慌乱地乱卷, 掀起泥沙的云烟;忽而肆无忌弹地横扫,荡涤着地面上的一切……那种不知道是痛苦、悲伤、还是惘然、惆怅的情绪又涌上心头…… 下午四点钟左右,到了青海首府西宁。按规定,我们必须到省政府的教育厅报到。没有地图,不知道有多远,路怎么走;加上这堆不多也不少的行李,我们只好顾车。车站内外,供初来乍到的外来人雇用的,只有脚踏三轮。我们问:“到省教育厅吗?”回答很干脆:“到。XX元。”我们 一听,吓了一跳,这差不多是我们所带的人民币的一半了。我们以为一定很远,别无他法,只好上车。车夫踩着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慢悠悠地行走,穿过 并不宏伟的黑洞洞的城门,不知是出了还是进了西宁古城,七拐八拐地,转悠了半个钟头左右,终于到了目的地。后来的后来之后,我们才知道,从汽车站到省教育 厅,步行只需10分钟。这便是劳动人民给我们的第一课。 与兰州火车站一样,青海省政府也在一片工棚包围之中。这使我们十分兴奋,一出校门便能投入祖国经济建设第一线,这有多幸福!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我们早忘了自己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生产出来的‘废品’”,等待着‘废品’的命运,只能是往垃圾桶里扔。 进了省政府,在门房放下行李,找到教育厅,找到专管人事工作的干部,交出我们的介绍信。他看了介绍信,眼睛从近视镜片上方,把我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 打量了半天之后,什么也不说,转身过去,叫来一个年轻人,耳语了几句,便出去了。年轻人倒是蛮热情的,叫来一辆架子车,把我们和我们的行李领到目的地后, 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徐美英的“家”是一溜三间平房中的一间。从外面看,都是一门一窗,墙是黄泥土坯砌的,屋顶上面抹了一层黄泥,没有 瓦。“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走进几乎碰着头的门洞,一股寒冷的焦糊味扑鼻而来。房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清楚,这是一间横走、 直走都只有六步的房间。上面可以看到房梁,没有天花板;下面是凹凸不平的黄土地,没有铺砖或水泥。四周是抹了一层黄泥的四堵墙,能看到黄泥中混合的麦秆。 其中一面墙的墙壁上开了一个门、一个窗。窗没有可以开关的窗扇,只有窗框子和木条交错而成的方形小格,上面糊了一层白里透黄的薄纸,有的地方已经破裂,在 寒风中忽闪忽闪地扇动。窗边是一扇没有油漆过的木板门,固定门扇的不是铁活页,而是古老的木制的“户枢”。门扇背面也有一个古老的木“门闩”。窗户前面摆 了两张像是学生用的单人课桌,还有两张无法站稳的木头椅子。在与此墙相对的内墙前放的应当是床了,可是怎么这么怪 ?没有床头,也不见床板和床脚,一个不很高的四四方方的六面体,似乎十分沉重。用手一摸,才发现是用黄泥土坯砌成、上面抹了一层黄泥的热炕。不过,没有热 气。房子中间一个铁皮炉子,前面堆着些方的、园的、不方也不园的黑块块,应当是煤了。 把行李拿进来,解开,面对着抹了一层黄泥的炕发愁。拆了吧,没有工具,也没有时间,再说也没有可以代替它的床。想来想去,决定我们两条被子统筹安排,一条做褥子,一条做被子。这样,两人挤在一条被子里也暖和,反正不会在这里久住的。铺好床之后,在床沿坐下。才舒了口气, 又为下一步该做的事发愁。想洗个脸,不知水在何处;想吃饭,刚才是给了我们一些饭票,但食堂在哪里?想开电灯,可是房内不见电线,抬头不见吊灯。模糊中看到桌子上有个墨水瓶,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盏墨水瓶做成的油灯。没有火柴,无法点着。 屋内完全没有热气,光线也愈来愈少。空气似乎冻结了,凝固了,却仍然威力无比,把我们呼出的气立即变成了烟雾。炉子是 冰冷的,里面塞满了煤灰。地面上的煤,块大而邦硬,似乎都裂着大口嘲笑我们的无能。刺骨的寒冷,从赤裸的黄土地,穿透我们脚上的解放鞋,从脚趾到脚跟,到 小腿,到大腿……向我们袭来。 “不能呆坐着了。得生着炉子!得填饱肚子!”炉子和煤都有了,但是没有火柴和木柴。怎么办? 刚才我们注意到,那守门房的,是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头儿,看起来还和气,没有用另眼看我们。于是我们找到门房。那老头儿 正坐在一个与我们“家”里的炉子一样的炉子前烤火看报。我们表明来意之后,他在桌上的报纸堆中翻腾了一阵子,递给我们半盒火柴:“呐,给你们。”我们问: “这几根火柴,能把那大煤块引着吗?”“没有木柴?”“没有啊!”“你们要到市场去买……呐,这么吧,”他边说边从床底下拉出一堆报纸,“把这些拿去吧!”我们莫名其妙,说:“我们……房里又黑又冷,没法看报。”“不是要你们看报,是要你们用它点火。”我们还是莫名其妙:“点火?怎么点?”“呐……” 他拿起几张报纸,卷成筒状,放到炉火上点着。再打开下面的炉门,把着火的报纸丢进去,“看清楚了吗?就这样。在没有木柴的时候,就用纸,什么纸都行。先把 媒砖砸成小块,放到炉子里。再用洋火把纸引着,丢到煤块下面。几张纸就能把煤引着了……没有砸煤砖的家伙吧?”他躬下腰,从床底下——这床底下似乎是个百宝箱——拿出一把似斧非斧的东西,“呐,把这拿去吧。过几天,你们找到砸煤的家伙,再还给我……去吧。得仔细检查检查,烟筒是不是漏气,炉盖是不是盖严, 可别让煤气给打了。这种炉子,每年都要打死些人的……”当我们走出这并非密不透风的门房时,还听到他在喃喃:“……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怜……”我们很想 告诉他:“老爷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但是我们已经自食“祸从口出”的苦果,现在必须学会三缄其口。使我们疑惑的是,这是 不是劳动人民给我们的又一课? 我们很快便学会了生煤炉子,都是跟这和气的老头儿学会,或者从他那儿得到启发后,琢磨出来的。此地,老百姓一般都是烧 麦秆或野草做饭和取暖,经济条件好的人家,才能享受用木柴或麦草引燃煤的“福气”。树木在青海是稀罕的东西,而且受到法律的保护,木柴是有钱也难买到的。 于是,人们学会了偷。偷那些仍然在树上的枯枝或者活的树枝,是不算偷的;是偷树木的制成品,如看起来破烂的甚至是完好的桌椅板凳之类。入乡随俗,我们也有 样学样啦,为了活着,为了脱胎换骨!在木柴或“类木柴”也无法弄到时,只有用废纸;在一点废纸也找不到时,我们千里迢迢从北京带来的“知识宝库”便成了燃 料。我们也想开了,想通了,正如俗话所说:没有了脑袋,还要头发干什么?决定一切的是“客观存在”。 这样的炉子,这种生火的方法,我们整整用了30 年,直到离开青海。既用它炒菜煮饭,也用它取暖,有时还用它烧点水偷偷地洗个屁股、擦个身子。有个顺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山上不长草;青海的房上能赛跑;青海的姑娘不洗澡……我们什么都能适应,什么都可以改造,唯独不能的仍然是我们自身,这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我”。 过了几天,教育厅那专管人事的负责干部把我们叫去,在近视眼镜后把我们瞅了一通之后,对我们说了一 大堆第二个五年计划多么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贡献青春之类的话,然后话题一转,说:“在没有改造好之前,你们不能带着反动思想留在教育岗位。一穷二白 的农村,极需要有志青年去建设,你们也需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需要到农村去改变你们的世界观。开春之后,你们就带着户口和行李到农村去。现在这 段时间,你们都到西宁二中去,参加西宁中学老师的反右运动。北京的反右运动已经结束,这里的反右运动刚刚开始。对你们正好,可以再次接受阶级斗争教育…… 不了解情况,不要紧,你们不用发言,只要用心听,并且联系思想实际检查自己,结束之后必须交出自己的收获体会。然后,你们就可以到农村安家落户了。” 他还告诉我们:“你们不是合格的大学毕业生,不发给工资,只发生活费,每月30 元。从现在开始,到财务处去领。这是组织对你们的关怀照顾,应当感谢组织,感谢党。” 回到我们的“家”,徐美英和我一头栽到“床”上,无话可讲,望着房顶发愣,脑海里却在倒海翻江……。在给我们的《结论》中明明写的是“分配工作,考查一年”,“到农村安家落户”是“工作”吗?在校时,中文系那临时担任系主任职务的某老师一再强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的政策,要我们走坦白从宽的路。还说,拒绝坦白者得不到“分配工作”的权利。我们这些老实坦白的、“罪行”轻的,都享受了“分配工作”的权利,而且考查时 间只有短短的一年,结果却是“带着户口到农村安家落户”,名义上是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实际是开除我们的城市籍,要我们世世代代当农民。都说贫下中农 和工人一样,是领导阶级。可是,这些年来,除了需要“工人、农民说话了!”的时候,何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呢?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户籍制度(保甲制度),至今仍然紧紧地束缚着他们。他们只有无条件地为城市为工业化提供物质资料和原始积累、为国家提供税收的义务,却享受不到城市人享有的住房、就业、劳保、教育、养老、医疗等的权利,而且是世世代代!在大鸣大放时不是有人提出过这些问题吗?而且把它上升到是要消灭三大差别,还是要扩大三大差别;是要实行社会主 义,还是要实行封建法西斯的高度。尽管,话不是我们说的,苦果却要我们品尝了吗……不错,有志青年是应当到农村去为消灭三大差别而奋斗,但是,有志青年应 当是那些留在北京、上海的“左派”!我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戴着这顶帽子,我们在农村能有所作为吗…… “……妈妈,你在盼着我去赡养;阿弟,你在等着我去扶持。……妈,你好可怜!……女儿不能为你尽义务了。……”徐美英 在呜咽。她,来自上海 ,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早年去世,留下疾病缠身的母亲、她和年幼的弟弟。听说,她母亲病得不轻,十二三岁的弟弟靠拾破烂、卖香烟为生。……以她的学习成绩, 满可以上北大、清华。但北师大吃饭不要钱,每月还有几块零用钱,她便爽快地接受了组织的动员,报了北师大,上了中文系。在学校,她是青年团员,三好学生, 系学生会主席,还是学校女子篮球队队员和舞蹈队队员。每个学年开始,她都领着一伙同学,举着横幅到车站去迎接新生,因此师弟师妹差不多都认得她。她还以北 师大学生代表的身份,在一次晚会中和周总理跳过舞。……是什么原因使她成了右派的呢?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别人的大字报上签了个名,跟我一样,“对人家的右 派言论加以同意和赞赏”; 另外,还是和我一样,沾了“国门党”的光了吧!……我们班的P君和她一样:四岁时父亲出国谋生,九岁时母亲病逝。在老家浙江,只有爷爷、奶奶和他相依为 命,因此感情特别深厚。同样的原因使他报考了北师大中文系。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却在毕业鉴定小组会上被扣上“右派”帽子。有泪不轻弹的男子,当场号啕 大哭起来:……我再不能孝敬我奶奶了!奶奶啊,奶奶 !你们好不容易把我拉扯成人,让我上了大学,可现在我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了。奶奶, 我有罪!奶奶,你好可怜!奶奶,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为了脱胎换骨,我们必须抛弃这种“温情脉脉”的感情。然而……马克思也是人之父,当他的爱子爱女接二连三病馁而逝时,他也是悲痛的啊!能说这是一种资产阶级感情吗?这是造物主造人时特别赋予人的感情。如果连这种感情都没有了,我不知道,小到家庭,大到国家,靠什么来维系? 次日,我们便到西宁二中参加老师们的反右运动。时间并不长,只两个来月。收获倒是蛮结合我们实际的:我们亲眼看到一个 大概是从北京大学毕业后来到此地的女教师,被划成右派后,便别无选择地立即带着户口和行李到农村安家落户去了。据说,她来到此地后,教学上别具一格,颇受 学生欢迎,但不受其他教师及家长赏识,说这是摆花弄样,讨好学生,目的是与党争夺接班人;再说,夏天她别出心裁地穿着一条花裙子招摇过市,仿佛过街老鼠; 更奇怪的是,她竟可以弃置此地人祖祖辈辈使用的热炕不用,自己花钱买了一张床摆在炕上,把炕变成了放鞋和杂物的地方……在我们写的收获体会中当然写着“要 以她为鉴,认认真真地接受工农的教育,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的字样。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她曾经为把她下放到农村的事做过抗争,但毫无效果。 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给我们的下一个通知的日子里,一天,那个把我们带到“家”的年轻人来告诉我们:“把你们的行李带上,搬到湟水边的干部招待所去,等待下一步的通知。” 这干部招待所,比起原来的“家”各方面都好多了,终究是招待干部的。干部者,有身份之人也。不久我们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来自北大、清华、华东师院等院校的右派学生,正在等候分配。这不禁使我们想入非非,莫非不必到农村安家落户了? 一天,那主管人事的负责干部又把我们召去。首先大谈了一通大好形势,接着说:工人农民给你们吃的穿的,供你们上完大 学。你们却做出损害工农利益的事,忘了恩,负了义,今后可再不能这样了。你们必须认真改造,努力工作,来弥补你们造成的损害。……你们这一阶段的学习收获体会,我们都看了,收获很大嘛,我们相信你们说到做到。因此,组织上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暂时不到农村去了,就留在西宁,分配工作。可不要辜负组织对 你们的信任,人民对你们的期望…… 他接着说:“语言文学是有阶级性的,语文课是一门阶级斗争的学科。在你们思想改造好之前,你们会利用神圣的讲台向年幼无知的革命接班人放毒的,因此你们不能教语文。肖敦煌、雷一宁,你们两个这一阶段表现比较好,都到西宁高中去报到,这是现在西宁的最高学府了。学中文的肖 敦煌,俄语很不错,能翻译俄文著作,你就教俄语。雷一宁图画画得好,就教图画。图画课并不多,你同时管理图书。除了这些规定的工作以外,需要你们做什么, 你们就做什么,不得违抗。徐美英这一阶段表现不够好,你就留在西宁二中,到教务处去,摇铃、排课表、刻钢板、印材料等等。你在师大是校篮球队和校舞蹈队队员,因此,你负责训练西宁二中的学生女子篮球队和舞蹈队,要把她们训练成全西宁甚至全青海最好的队……听明白了吗?……有什么意见?……好,那就这样。拿着你们的户口和铺盖卷到单位报到去吧。” 尽管结尾这句话他说得就像“……扛起铺盖卷滚吧”, 我们还是高兴之极,相约次日同登北山。——每当我们站在招待所前面的湟水边,低头看到的是冰凌涌动的滔滔湟水,抬头看到的是灰黄光秃的北山,山顶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棵树。好生奇怪!早想去看个究竟。 次日,我们信心满满地开始登山,以为很快便会到达目的地。我们对着目标——树,迎着寒风,抬头挺胸,脚踏实地,前进! 不管有没有路,只管向前!我们坚信路是人走出来的!向前!向前!!很快上了一个山头,可是, 树还在前面的山头上!走过一段小小的下坡,又开始上坡。坡越来越陡,我们只得躬下身子,佝偻前行。然而,寒风好像故意要阻止我们向前似的,卷起砂石,锤打 到我们头上、身上。一不小心,脚下的石子儿被我们的脚蹬掉,毫无阻挡地滚落山下。随着石头“哧溜溜”的滚落,我们也“扑哧”一声趴倒在地,连忙张开四肢, 紧贴地面,才避免了象石子儿一样滚落山脚的命运。只得手脚并用,名副其实地爬。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又一个山头,抬头一看,树还在前面……如是者三,才爬到那棵树下。发现并不是一棵,而是三棵,也只有三棵。不知叫什么名字?红褐色捎带些许绿的树枝上挂着几片细小枯干的树叶;树枝不能折断,还是活的,上面挂着些 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布条或毛线,迎着凛冽的寒风摇曳。看来,它们是被作为神来崇拜的。可不是神麽!周围都是干硬的黄土,寸草不生,它们长得虽不怎么高大,树叶在寒风摧残下,几乎飘零殆尽,粗壮的躯干,繁密的枝条,却顽强地傲然挺立,展现出不屈不挠的气节。 极目远望,尽是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峦,山连山,山迭山,就像一大群羊。这便是所谓的“脑山地区”麽?这时,诗人肖敦煌的顺口溜已经溜了出来: 脑山,脑山, 山上有山, 山中有山, 山外有山, 不闻鸟儿叫, 但闻寒风啸; 不见住人家, 但见一群羊; 天上不见云彩, 只有一个昏黄的太阳; 地上不见草长, 只有尘土飞扬…… “咦!水呢?万物生长不能没有水……” “呐!看背后。” 我们转过身来,西宁立即呈现在眼前。它坐落在一个狭长盆地之中,东西长,南北短,四周环山,都是光秃秃的,真的 “山上不长草”,也看不到树木。湟水,这条黄河的支流,不像绸缎飘带,倒像此地俯拾皆是的毛绳,从盆地中间白白流过,无法流到山上。那星罗棋布的一块块积 木,便是民居。清一色的土黄,房顶都平展展的,的确“房上能赛跑”。肆无忌弹的寒风挟着黄土掠过盆地,在尘土的烟雾中,西宁古城时隐时现,似梦幻,似现实。那“十分可爱的地方”,那“色彩绚丽的油画”,和这风沙掩映的民居,这白白流淌的湟水的强烈对比,使我们又产生了那种情绪,痛苦?悲伤?凄凉?惘然? 惆怅?…… 我们又转过身去,对着神树思索它之所以能够茁壮生长的原因…… “啊!祖国——母亲!”一定是产生了诗的灵感,肖敦煌忽然伸展双臂,大喊。 “……祖国,母亲……母亲……母亲……”神了!仿佛千万头羊一下子都活了,在应答他的呼唤。 “来,让我们各自对着这神树许个愿吧,大声地。”徐美英一边用手掸着落在头上脸上身上的黄土,一边建议。这是个好主意。于是由她开始: “啊,祖国——妈妈!女儿很快就会回到人民内部,回到你的身边!” “……回到你的身边……你的身边……你的身边……” “啊,祖国——母亲!你的儿女要让琅琅书声响彻大地,你必须成为具有现代文明的国家!” “……文明的国家……文明的国家……文明的国家……” “啊,祖国——母亲!你的儿女一定要黄河水在你的心田流淌,让你披上绿色新装!” “……披上绿色新装……绿色新装……绿色新装……” 接着,三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放声歌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 嘹亮的歌声在山峦上空飘荡,萦回,仿佛是千万人的大合唱;歌声中,三个年轻人仿佛看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那最高的山顶上,迎风招展。 祖国啊,母亲!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1958年是我国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二个五年计划之始,在57年反右大获全胜的基础上,很快掀起了一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热潮,城乡全面大跃进,六亿神州 摆开比赛的擂台,看谁最敢想、敢说、敢干。“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一颗颗卫星在锣鼓声中升 天,粮食产量由亩产千斤跃到万斤,再跃到十几万斤……我和肖敦煌便是在这大好形势中到西宁高中报到的。一到那里,便给我们各分了一间单身宿舍。校长沧石还 在大会上这样介绍我们:“他们是出了家门,就进小学门;出了小学门,便进中学门;出了中学门,又进大学门。长期不与生活实际接触,难免不犯错误。犯了错 误,改了就好……也许现在连鸡蛋怎么个炒法都不知道,不要紧,总要学会的。现在不是青年团员了,不要紧,以后还可以入党……”这些话,说得我们心里甜滋滋的。几十年来,人们对我们讲的话多了,我大都已经淡忘,唯独这几句话始终铭记。后来才听说,这位校长有点“右”,专门喜欢搜罗这样的人。如他不久前就接受 了一个翦伯赞的孝子贤孙。此人下饺子时,竟然把饺子放到冷水里去煮,煮成了一锅面糊糊…… 我得好好干,否则,不要说别的,起码也会辜负了这位校长的期望。 在“除四害,讲卫生”运动中,我没有办法一天献出几十条老鼠尾巴或几十只麻雀头,便不管卫生不卫生,撬开刚刚解冻的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或粪便坑,挑出苍蝇的蛹或蛆来交差。 在“拔白旗,插红旗”,“搞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自觉革命”的思想批判运动中,我继承“忠诚老实”运动的光荣传统,主动自觉地“向党交心”。 在批判马寅初的“新人口论”时,为了过关,我不得不抛弃做人的良心,从报纸上抄来假话、大话、空话,在大会上说违心的话。过后又安慰自己:在批判马寅初的汪洋大海中,我只不过增加了无关紧要的一滴。 在大办工厂的热潮中,我不怕强酸、强碱的腐蚀,穿起工作服(没有手套),到校办工厂去镀镍、镀铜、镀锌。镀出的零件几乎件件合格。 在十年超英,二十年赶美的大炼钢铁运动中,我被允许编入连队待命。一天下午,命令一下,我立即打好背包,背将起来,跟 着队伍向互助县的一座黄土山开发。全校教职员工及学生,排成浩浩荡荡的长龙,吹着哨子,或者喊着“一二一”的口令,步伐整齐地向前迈进。从田间小路,走上山间小道之后,再也听不到哨子声或口令声了,听到的只是呼呵、呼呵喘大气的声音。夜幕降临时,队伍走到山脚下。一声令下,队伍开始爬山。山,越来越陡,路 越来越窄,越险。有时看一眼左下方深不见底的沟壑,便象小时候在公园里过独木桥那样吓得双腿发抖。我下定决心目不斜视,只管向前。一再告诫自己:别人能做 到的,我也一定要做到;只能前进,决不能后退。天越来越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没有任何照明用具,也只能前进,决不能后退。队伍前面传来命令,要大家 都双手拉住前一个人后背的背包,紧紧跟着前一个人向前走,决不许掉队。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我也和大家一样没有了害怕的感觉,不管前头是十里平川,还 是万丈深渊,都如入无人之境,感受到人定胜天的欢悦……半夜里,终于到达山顶。吃了人民公社招待的一顿饭(两个发粘的青稞面馍及两疙瘩咸萝卜)之后,摸着黑在平地上铺上一层麦草,打开背包,倒头便睡。清晨醒来,眼睛、鼻子、嘴巴周围结了厚厚一层霜。再去看看晚上走过的路:哗!没有摔下去就是万幸!只见,一条羊肠小路,一边是高耸的山崖,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谷……紧接着,不怕累,不怕苦,投入了紧张的劳动,为 1070 万吨钢而战。最后炼出的是一大堆黑褐色的布满了蜂窝的疙瘩,公社社员捐献的铁锅、铁铲,铁活页还依稀可见。 青海是高寒地区,历来只能种青稞不能种小麦,居然放了小麦亩产8585斤的卫星,而且见诸《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我 没有亲眼看到这卫星是怎么升起的,但是对党中央的报纸上的宣传,我一向深信不疑。在党的多年教育之下,我相信人定胜天,并且身体力行。在参加“双抢(抢 收、抢种)”时,我和公社社员同住、同吃、同劳动,还完成相同的任务。在收割麦子时,规定每人割六行麦垄。我与社员排成一横排, “开始”的命令一下,便与社员一起挥镰向前。没有人教我,我也不去求。我眼快手急,边看边实践,不几下,便挥镰自如了。问题是一介书生,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本来是正常现象,可是在那具体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考虑我的具体条件,我也绝不乞求,只有拼命。手的力量不够,便加上腿的力量;还不够,就加上腰的力量; 腰实在痛得使不上劲儿了,便蹲着割,跪着割。随着镰刀的挥动,头上脸上的汗水雨般地滴落下来,我顾不上擦;腰疼得似乎要断,我从不敢站起来伸一下懒腰。目的是,总要不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收工时,整个人仿佛散了架一样,腰直不起来了,还钻心地疼痛,手磨起了泡,膝盖磨掉了皮……我从不吭一声,还要强带笑容,向别人学习磨镰刀的方法:左手握着刀把,镰刀平放在大石头上或地上;往刀片上吐一口吐沫,右手拿着一块拾来的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以吐沫作润滑剂在刀片 上来回磨擦,直到刀口锋利,刀身锃亮。第二天爬起来,尽管仍然疲惫不堪,我还是继续拼命……终究是初生牛犊,不知道“虎”是什么,当然也就不怕。也许我后来腰痛的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在大放卫星的锣鼓声中,青海的第一所高等院校——青海师范学院诞生了,西宁高中也升格为师院附中,由未来的火车站附近 搬到杨家寨青海师院旁边,土地面积比原来多了,于是校长给每个教职员工分了一小块“自留地”,要大家学会种地。这也许是有点儿“右”的校长,预见到灾难很快便会来临吧。59年,在58 年大办食堂,放开肚子吃之后,粮食定量开始递减。由每人每月30 斤,减为28 斤,再减为26 斤,再减为24 斤。男士们开始喊肚子饿,女士们则还好,于是有人想到要打女士的主意。在女士中首当其冲的,是我这不能也不敢说“不”的人。组织动员我,减少我的粮食定量来支援男士,从每月24 斤,减为22 斤,再减为20 斤。一样的人,我哪能不饿啊!可我只能服从。为了活着,我必须另想办法。万般无奈,我只有请求远在广西的父亲和姐姐支援,可他们什么也没有给我寄来。我知 道,不是有意和我“划清界线”,而是由于诸多不可直言的原因。原因之一,是后来的后来之后我才知道的,在那年月,广西发生了人吃人的事。原因之二是,他们 比我这始终不谙世事的饿糊涂了的傻瓜更清楚,如果寄来了会更糟。徐美英那靠拾破烂、卖香烟为生的弟弟,最近连破烂也拾不到了。饿极了,便写信给在香港的舅 舅,诉说他和母亲的生活。舅舅寄来了许多食品。结果,不但全部食品都要补纳重税,还遭到无情的批斗,罪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连年幼无知没有任何“前 科”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的遭遇,我就更甭说了,这是一;二是,有一个人(并非右派,也非左派,可能是个内部控制的“中间偏右”吧)告诉我,他在香港的亲戚, 用木盒子给他寄来一只煮熟的鸡,可是打开木盒一看,里面只有一个鸡头!……怎么办呢?决不能坐而待毙。一天,我无意间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钻到“自留地”里 去……我豁然开朗,有样学样,我也钻到“自留地”里去,转那么一圈,总能在衣袋、裤兜里装点儿豆角、萝卜、马铃薯回来,在房里用小锅偷偷煮熟了填肚子。 中国人是聪明的,在那其乐无穷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日子里,为了战胜饥饿,还用小便、麦草之类的东西来培养一种叫做“小球藻”的玩意儿,还美其名曰“人造肉”。这,我也学会了,只是还没有把它咽到肚子里去,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把它咽到肚子里去了? 这一切,无论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做的,还是自觉自愿地做的,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扔掉头上的帽子,早日回到人民内部。值得说明的是,这一切我是在强忍病痛的情况下做的。到青海之后,我经常头昏,甚至晕厥;经常流鼻血、拉肚子、发低烧。在医院里做过各种检查,甚至连气管 镜、脊椎穿刺都做过了,什么病也查不出来。我认为可能是高原反应,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只好写信对父亲和姐姐说明情况,请他们设法把我调离青海。他们却给 我寄来一抔家乡的红土和一些中成药。嘱咐我把红土煮沸后连水带土一起喝下去,说,这方法可以治水土不服;还要我安心治病,认真改造,争取尽快摘掉帽子。 1959年10月1 日是新中国的十年大庆,也许是大喜大庆的日子都要大赦的惯例,也许是要动员尽可能多的人与饥饿作斗争,上面作出了要给一部分确实表现好的右派分子摘帽的决定。后来的后来之后,我才知道,我们是沾了特赦“战争罪犯”的光了。我们是和“已经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一 同被特赦的。摘帽之先,本人必须在全校教职员工前面做自我检查,然后再由大家评议、鉴定,看是否够格。 我开始写这两年来的自我检查。我满怀信心地以为,在这两年频仍的运动之中,哪一个运动我都是全力投入,不仅行动上紧 跟,而且时时刻刻狠斗头脑中出现的“私字一闪念”,哪怕只是“一闪”,甚至连自己的粮食定量都无私地献了出来。当然,我绝不坦白我“偷”,谁也不会知道, 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只不过是偷鸡摸狗之类,而且人人如此,比起反党反社会主义简直不用提,何况,这是脱胎换骨的需要,如果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脱胎换 骨?岂不辜负了党的期望?写到最后,遇到一个难题。在归纳自己取得进步的原因时,必须写上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多少歌曲都这么唱来着:“爹亲娘亲不如共产 党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共产党是我们的大救星,是改造我、挽救我的大恩人。我应当写“共产党就像父母一样……”可转念 又想,不行,我不能这样写,我是狗崽子,狗崽子的父母只能是狗,何况实际上我的父亲是国民党,是反动官僚。不能把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与腐败的国民党等同起来,正如你不可以把其他人称呼为“同志”一样,你与其他人——人民不是平等的。那么,应当怎么说呢?……对了,姐姐,就说姐姐。姐姐没有参加过国民 党,解放后才从大学毕业,至今一直在共产党掌握的大学中任教。在父母把所有财产都无偿地献给人民政府,家庭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她不仅赡养父母,而且履 行父母的职责,供养她所有的弟妹,使我们不仅能够活着,并且读完大学。曾经有人建议我们申请助学金,姐姐硬是不同意,说,国家经济建设正在起步,有很多困 难,我们自己节省点就可以对付过去。为此,她自己却错过了结婚的机会和时间,至今孤身一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 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用她来做比喻,应当不会错吧!想来想去,我便在检查的结尾写道:“党就像我的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爱护我、关怀 我,帮助我、挽救我、教育我,使我……”当我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念出这句话时,立即全场哗然,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右派分子雷一宁!”“死不悔改的右 派分子雷一宁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官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雷一宁不投降,就叫你灭亡!”“砸烂雷一宁的花岗石脑袋!”“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竟等于 你的姐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并且,祖宗十八代地揭批我的家底:曾祖父是大地主;祖父是国民党的大官僚,解 放前夕逃亡台湾;父亲是国民党员,是反动县长;连解放前夕只有17 岁的哥哥 雷一松也不能幸免,由于他逃亡香港(其实他是到香港读书),后又投入美帝国主义的怀 抱,我又多了一顶帽子:“里通外国(特务)”……这些我“向党交心”的东西,现在全部成了我的罪状!在北师大读书时,开展过一个“忠诚老实学习运动”,要 求我们以忠诚老实的态度将自己的经历、家庭情况、社会关系以及所有的历史或政治问题全都交代清楚,组织一再说,做老实人决不会吃亏。那时我们并不“右”, 相反相当“左”,组织的话在我们心目中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组织这么教育我们,我也这么认为,把一切都向组织交代没错,交代得越彻底越深刻,越能表明自 己的清白,这便是“向党交心”。现在回想起来,这实质上就是“宁左勿右”:为什么不强调“实事求是”,而只是强调“彻底、深刻”?没有“实事求是”作前提 的“彻底、深刻”,可以是个无底洞啊!因此法律规定在给人定罪时,不能仅凭“说”,必须有旁证尤其是物证,就是要杜绝那种超越了“实事求是”底线的瞎说, 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瞎说。由于“宁左勿右”,在这次学习运动中,我“大义灭亲”,揭发了父亲的所谓反动言行。我因此受到了表扬,后来被选为学校的三好学 生;在55年肃反时,是被信任的积极分子。当时我为“家庭出身”栏怎么填写绞尽脑汁:祖父和父亲都在日本读了大学,一定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祖父是个大官 僚,父亲做过一年县长,也是官僚。于是便在“宁左勿右”思想的支配下,填上“官僚资产阶级”。后来又后来之后,我才知道,在毛主席的名著《中国社会各阶级 的分析》中,根本没有一个“官僚资产阶级”;在解放初期实际划分成分时,也根本没有一个“官僚资产阶级”,而且阶级成分也不是自己想怎么写便怎么写的,据 说,那是土地改革时由土改工作队根据政策划定的。我家一直住在城市,没有参加过土改,根本没有被划过成分。事先,组织应当把这些政策性的问题,向我们这些 单纯幼稚而又愚蠢的人交代清楚的,但是没有;那么 ,在我莫名其妙地背上此黑锅之后,组织也有责任指出我愚昧无知的错误,但是也没有。仅此一点,使我不能不怀疑,那记载着我的“罪行”的档案,组织是否仔细 认真地看过?恐怕没有吧?这档案之所以存在,并且随着时日的增加而越来越重,只是因为那里面记载着我的全部“罪行”,及本来不是罪行的东西,经过“加工” 后可以上升为“罪行”的材料。 那天,我被批斗了一通之后,回到宿舍里,只能用“悲痛欲绝,思绪翻滚”来形容了。 我怪自己投错了胎,生错了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恨,恨死了我这官僚资产阶级的出身,恨死了这个生我 养我的家。正是这种恨,使我决心走得远远的,从广西跑到北京。满以为这么一来,我便与它划清了界线,脱离了关系。岂知,它给我烙下的阶级烙印是永远剜不掉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心一意走社会主义的路,还硬说我“死不悔改”?不是说,出身不可以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吗?…… 我恨死了北师大中文系——中国语言文学系,这个组织一再动员我报考的系,这个我响应祖国人民的召唤而选择的系!既然语 言文学是阶级性很强的学科,连一个比喻也有这么强烈的阶级性,为什么要动员我们这个阶级的人去学?如果我学的是数理化而不是语言文学,充满我头脑的就是放 之四海而皆准的 1+1=2 ,我不需要去考虑那些已被实践或经验证明为不正确的命题,如 1+1 是否等于 3 ,这些光荣、伟大、正确、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人性、等等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玩意儿,在头脑里就无立足之地…… 我恨死了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去读那些害死人的书?如果我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我根本不会上害死人的北京 师范大学,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我恨死了我自己,如果我不以天下为己任,管你伟大不伟大,光荣不光荣,正确不正确,只管潜心于经营自己的安乐窝,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甚至还可以留在人人羡慕的橱窗——北京…… 然而,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 我得感谢这个生我养我的家,在我的血缘关系及家庭教育中都没有“自杀”的基因,否则,恐怕我会自杀。这个家族遗传给我的是顽强,或者是你们说的“顽固”。我没见过曾祖父,据说,他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有了钱不象一般人那样去吃喝玩乐,而是拿去办学,使那些穷人子弟有上学读 书的机会。祖父雷殷,在南宁府立中学堂读书时,便参加了孙中山创立的同盟会。他原名凯泽,由于反对袁世凯恢复帝制而被袁通缉。他改名殷,并逃到日本避难。 在日本,他一方面入东京政法大学读书,一方面又与在日本的中国爱国志士继续开展讨袁活动……当我在南宁出生时,他是广西民政厅厅长。据说,任职期间做了不 少“坏事”:禁烟禁赌,惩办贪污,兴建公路,督令乡村积谷备荒。在人们不愿读书时,他捐钱兴学,鼓励穷人送子弟读书;在人们不讲卫生成风时,他被指派为省 府卫生委员会委员。以后,他被调到中央国民政府任内政部常务次长,后又被选为立法院立法委员,1949 年逃亡台湾……记得我只见过他一次: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拉过我的小手,展开手掌,端详了好一会儿后,说:“你要好好读书啊。”也是那一次,我亲眼看到他把人家送他的东西一边往屋后的池塘扔去,一边说:“……看你再给我送!……”我站在远处,看着满脸怒容的他,心里好恐惧。可是,我竟是他的孝子贤孙!对于父 亲雷雨,我知道得多些,不过历来是畏惧多于亲近。他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由于我祖父的关系,他集体参加了国民党。后来又因为与我母亲的自由婚姻,与他父亲 (即我祖父)脱离了父子关系(他就不是一个孝子贤孙!)。在任天保县长的一年间,他什么好事也没做,“坏事”倒做了一些,其中有一件是:修公厕,禁止随地大小便及吐痰,违者格罚勿论,惹得不少人因被罚款而怨声载道。最后,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得不以摘掉乌纱帽而终止了他的恶行。但是,他并没有终止求索,为了寻 求真理——你们说是歪理,他到过日本,还想逃亡延安……最后还是找到了在神州大地土生土长的墨翟。为了宣传墨子的“兼爱”思想,他倾家荡产,连我妈妈的嫁 妆也都拿了出来,办了一所天志中学。结果是债台高筑,全家人长期在饥饿贫困中挣扎,从我懂事时起,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要说恨,有权利恨这个家的首先是 我!因为它剥夺了我应当有的幸福童年!你们却说我是它的孝子贤孙!……解放后,私立中学不允许存在了,父亲便把所有土地、房舍和图书,无偿地献给人民政 府,他仍然希望,这些奉献能对培养后辈起好的作用……可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子的话)的了。 宣传“兼爱”有什么错?为了世界大同,为了爱,只要自己愿意,为什么不可以“打我的左脸,把右脸也转过去让他打”?莫 非要宣传“兼恨”?“阶级斗争” 是宣扬仇恨的吧?不是吗?以暴易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今天这一拨斗那一拨,明天那一拨整这一拨,有完没完?……修公共厕所,禁止随地大小便,是“恶 行”;那么,什么是“好行”? 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之一便是,人是不随地大小便的动物。任何人,如果真要对一个国家进行考察,首先应当考察他们的厕所。因为,厕所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精 神文明的窗口。莫非……我立即想到“双抢”劳动住在老乡家里,第一次上厕所的情形:厕所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平展展的地上铺了一层碎土块,房子一角的两 面墙壁之间,横搭了一根木棒,上面蹲着十几只似睡非睡的鸡,看到有人来便立即警醒,有的飞落地面,有的则双目炯炯地盯着来人……怎么看也看不到拉屎撒尿的 坑,我以为走错了地方,赶紧跑出去问房主人。房主人却一再说:“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我只好返回,仔细望着那铺满碎泥土的地面,不得不承认这便是茅房。 此地人都有用泥土吸收粪便,再把吸收了粪便的泥土拿去肥田的习惯,并根据这习惯发明了相应的厕所。如,学校的厕所,便是一个类似南方的吊脚楼的二层楼房。 楼上的地板上整齐地开了一个个长方形的洞,这便是拉屎撒尿的坑;楼下则是存放粪便的大坑。管理厕所的人,定期从楼上的洞里往下丢撒泥土,到差不多把下面的 大坑填满时,便从楼下的门口进去,用铲子把吸饱了粪便的泥土铲起来,丢到架子车上运走(“文革”时我就做过这种“掏大粪”的工作)。现在这厕所之所以不同 一般,一定是房主人很穷,无法盖那种两层楼式的厕所的缘故。仔细看,是可以看到一块块尿渍,一疙瘩一疙瘩羊粪蛋般的大便。我必须适应这种厕所,体会“没有 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的艰辛。于是解开裤子,蹲下来方便,……这种经验是我终生难忘的:且不说小便撒到泥土里,紧接着反弹回来,溅得满脚满鞋都是小便和泥 土,连屁股也不能幸免。受不了的是,那些蹲在木棒上的鸡,一下子咯、咯、咯咯地飞下来,挤到我屁股后面,抢食那还没落到地面的屎,有的还啄到我的屁股上 了,吓得我赶紧憋住还没有拉完的屎,裤子也来不及系就往外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农民家里大都是这样的厕所,尤其是在那年代,既可以多养鸡、多产蛋,又不 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中国的农民是聪明的,这是为了活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鸡蛋,这场面立即呈现在眼前;一要吃鸡蛋,便恶心得想吐,幸 亏那年代 有钱也买不到鸡蛋!以后,只要条件允许,我也要随地大小便了,能够在墙角落、在灌木或草棵子丛中方便,那真是莫大幸福。怪不得也!爸爸禁止随地大小便是恶行!祖父要改变不讲卫生的风气是反动! 这些,便是我的先人做过的事。坏事也罢,好事也罢;革命也罢,反革命也罢。我就是我,与我何干?为什么总要和他们联系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做我想做的事?走我自己想走的路?…… 这,便是我的官僚资产阶级的家。我的先人,无论在逆境还是顺境中都没有想过要逃避,没有想过自杀。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的人,是真正的强者。 这些,都是我“忠诚老实”地交代出来的。我得感谢我读了四年的北京师范大学,她使我明白,作为一个人,起码要保持做人 的底线,这底线就是忠诚老实,说真话,做实事,永不伤害他人。我在黄药眠先生的美学课中,知道人应当是真的、善的、美的。我在穆木天先生的外国文学课中, 从古代希腊文学中知道,神话不能等同于迷信,它集中地反映了古代人类——人类的童年时代的美好愿望。给我们上文学理论的是谁?想不起来了。他说文学是人学,反映的是永恒的人性,是永恒的爱,而不是恨。莎士比亚的戏剧、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系列、曹雪芹的《红楼梦》无不如此。给我们上心理学的是谁?也记 不得了。他讲得多好啊,造物主在造人时,在人的身体内放进了三种“非物质的东西”,一是理性,二是感情(或曰情绪),三是良知(或曰良心)。“理性”是人 的头脑的产物,“感情”和“良心”是人心的延伸。人如果没有“理性”,不能实现人生的目的;如果失去“良心”,则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如果没有“感情”, 则没有人生。……算了吧,心理学是“资产阶级教育科学中的一面白旗”,是“伪科学”。研究心理学的人以及黄药眠、穆木天等也都入了另册,与你是一丘之貉! 何况,在这“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时代,这底线值几何?……嗨!罪过!说你有颗花岗石脑袋没错!…… 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 在这最需要扶持和帮助的时刻,没有任何个人、任何组织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得到的只是扔向我们的石头……我想起了雨果 的《悲惨世界》——资本主义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出狱后的冉阿让偷了米里哀主教的银餐具之后,立即被警察逮住了。这时主教没有向他扔去石头,反而对警察说, 那是送给他——冉阿让的礼物,并且问他,那一对最值钱的银烛台怎么忘了拿走?冉阿让深受感动,从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直到当上市长。为何在优越于资本主义 社会的新中国竟然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莫非对人的援救和帮助也是一种资产阶级感情?可在《共产党宣言》中早就指出,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 己……我为什么不能保留做人的自尊?自尊难道是应当消灭的资产阶级感情?他们在想尽办法摧毁我的自尊心的时候,不也摧毁了他们做人的自尊,堕入了假、丑、 恶的深渊了吗 ?动物有自尊心吗?没有吧!说什么“人是能制造生产工具的动物”?应该说“人是有自尊心的动物”。有了它,人就会奋发向上;失去它,人便会堕落为兽,什么 恶行都能做出来。摧毁不该摧毁的东西,难道不会遭到报应——客观规律的报复吗?…… 忽然,自从戴上桂冠离开北师大之后,一直伴随着我的那种说不清的情绪,似乎清晰起来了。我们的的确确是大傻瓜,打一开 始就陷入了一个大大的骗局之中而不自知。究竟是怎么样的骗局呢?现在仍然扑朔迷离。但是,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一跤摔得非同小可,绝不像我们想的,只是小孩学 步摔了一跤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到底算什么呢?到底是人民,还是敌人?说什么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难道可以这样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吗?…… 这一夜,我在这些没有结论的思绪中迷糊了一晚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过自杀,却非常想哭,放声大哭,可又囿于隔墙有耳,只能躲在被窝里、在黑暗中叩心泣血! 当黑夜过去之时,我又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既然不打算死,便得活着,可怎么活法?打那以后,日子更 不好过了。在那以前,也许是由于修正主义校长沧石(这是在“文革”中赐给他的头衔)的庇护,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右派分子;有的人,也许还因为我是来自北 京而对我敬畏三分。这以后,我便成了过街老鼠啦!当我上图画课时,学生在下面叽叽喳喳,眼睛斜睨着我;当我坐在图书馆的借书窗口旁时,一个个鬼脸在窗前呼 啸着闪过,有时还扔进一张借书纸条,上面写的是“打倒右派分子雷一宁”;当我在校园里行走时,土疙瘩或狗屎、马粪之类便莫名其妙地向我头上、身上飞来;当 我走进并不了解我的商店时,总有一伙人围在一起指着我叽叽喳喳,还不时向我投来鄙夷不屑的目光……我不禁想到那个我们刚来时展示给我们看的可能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女教师,可我并没有穿那招人惹眼的裙子!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莫非……偌大一个中国,竟容不下一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又想到那并没有在这 闭塞的西宁古城生活过的阮玲玉……啊,不!我决不能学她! 我除了上图画课,还有一个“不得抗拒”的任务:批改学生作文。这令我好生奇怪:我不能上语文课,是因为我会在讲台上放 毒;这改不完的作文本我是可以改的,我不会在本子上放毒啊!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服从。我的工作地点是图书馆。这“图书馆”,实际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书 库。除了不多的几架图书,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一些经典著作、历代名著;便是几个报架,上面挂着几份报纸。不过这对于精神饥渴的人,总是一点精神粮食。书库 对老师是开放的,经常有老师进来翻翻书,看看报。我只是个图书管理员,我的顶头上司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刚从本校毕业的女孩,刚结婚,蜜月还没度完呢!除了买 书,难得见到她,图书管里经常是我一个人。有关图书的工作并不多,我经常是埋头批改作文。有个数学老师,特别喜欢到书库里面看书,一待就半天。我只是埋头 工作,从未多看他一眼。有一天,他竟然把我的头使劲儿拧过去,要……我本能地跳起来,给他一巴掌说:“你想干什么?”随后我为这本能的动作吓坏了:这下糟 了,他的妻是个“女强人”,什么教育局长之类的,若他歪曲事实去汇报一通……对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语文组有一个Y老师,初来乍到时,在不了解情况的情况之下,我曾和他同台演出过一出滑稽剧,弄得全校哗然,使我醒悟, 以后决不能应允这种事。有一天,他也来到这半大不小的书库。尽管我仍埋头批改作文,却本能地意识到一双猫眼在瞅着我,弄得我芒刺在背,忐忑不安,只想弃下工作往外跑……他渐渐走近我正在工作的桌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小瓶盐问:“这是什么?”我抬头看到他那贪婪的目光,下意识地说:“白糖。”于是,他不由分说,打开盖子,往手掌上倒了满满一把,倏地便往张开的嘴巴里送。紧接着“啊!”的一声,跑了出去。同时,我也“啊!”了一声——我又闯祸了,如果……“欲 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一天,徐美英告诉我,她快把篮球队带出了西宁第一的水平了,要我去看她们的一场比赛。基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理 由,我怕给别人也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除了与组织联系,我从不串门,从不接受任何好意的或者非好意的邀请。连近在咫尺的肖敦煌,也只是见面时点点头, 话也不多说一句,甘心做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但这次是非去不可的。人人都知道这样的故事:49年前的一天,马步芳(解放前总揽青海军政大权的“青海王”)偶 然见到人家打篮球,站着看了一会儿后,说,十个人抢一个球啊!叫他们别抢了。呐,给你们钱,买十个球,一人送一个。现在,她居然能把一个篮球队带出西宁第 一的水平,而且是个女子队,不知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啊!我一见她就吓了一跳,她瘦了好多!在观看球赛时,我不断用话语激她,想听到她此中的甘苦。但她始 终三缄其口,我注意到,有时泪花在她眼眶中闪烁。最后,意想不到的,她告诉我两个消息。一是,“北师大 58届毕业来青海的同学,为了便于联系和沟通,组织了一个同学会,可竟然被打成反革命组织了。以后咱们少联系为佳。”一是,“还记得S君吗?她到了西安, 又被再次分到一个县城,县城又把她分到一个公社。在那里,被人用枪逼着奸污了……”“啊……”我几乎喊了出来,但又随即放低了声音,“哎,女人!这便是我 们这种女人的命运,逃脱得了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那个男朋友呢?”“男朋友?到了甘肃之后,又到了酒泉。也许酒泉就是九泉吧,以后就音讯全 无了。……好了,不多说了。好自为之吧。你看,那边那个人在盯着咱们呢!” 也许是我们家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我想到逃,不是逃出国境,而是防患于未然,逃离即将到来的祸患。然而,逃到哪里?那 时可不像改革开放的现在,大批贪官可以任意逃,而且是携带巨款,携家带眷地。想来想去,我只有求助于唯一关心我的父亲和姐姐,请他们设法帮我调回广西。那 里终究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好山好水,到处是山洞,大不了就去做新时代的白毛仙姑,去重演“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X”的喜剧。于是我把这意思 告诉父亲和姐姐(当然不包括最后这句话),可我没有白毛女的福气,他们的回答是,劝我安心改造,重新做人。说,像我这种情况,是没有人敢接纳的。看了他们的信,我才意识到,我天真幼稚单纯的病,是病入膏肓了;或者说,尽管我二十多岁了,却仍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不知天高地厚! 也许上帝造我,真是准备降大任于我的吧,特意制造了“饥饿”来锻炼我。现在的饥饿已经不是通过内部调整可以解决的了, 因此,上面发出全党全民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指示。一个大办农场的热潮立即在全国/青海掀起。西宁所有的机关单位都奔向草原,那里有广阔无垠的没有开垦过的 处女地。青海师范学院前些时候就在草原上办了一个农场,农场的负责人是个北师大派来支援青海师院建校的老师。据说他把农场搞得一塌糊涂,多吃多占,克扣农 场职工的粮食,发生了饿死人的事。农场要继续办下去,必须把农场的书记、场长和职工都换成新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到了农场。 1960 年底,我扛起铺盖卷,坐上一辆无篷的解放牌卡车,沿着青藏公路西行。过了湟源,汽车沿着蜿蜒的公路,爬上日月山。当汽车到达山顶时,望着前方的茫茫大草 原,往事立即呈现在我眼前:一千多年以前,文成公主曾经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向后看,是郁郁葱葱的故国家园;向前看,是茫茫苍苍的大漠荒原。她大哭一场之 后,狠狠地砸碎了可以遥见故都长安的神镜,决心永不回首来时走过的路,连泪水也领悟了她的决心,汇成了由东向西流的“倒淌河”,流入青海湖。文成公主啊, 我追随着你的足迹来了!为了祖国美好的明天,我也会和你一样,绝不回首来时路。 越过倒淌河,汽车进入了草原。但这里的草原并不平坦,坑坑洼洼的,汽车象摇簸箕似地上下颠簸,有人开始呕吐。我没有 吐,不过屁股可能颠掉了一层皮。不知我坐的行李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出奇地硬。也许是书籍?哪个傻瓜还念念不忘读书啊!虽然出发前一再提醒我们:把东西都带 齐,作好安家落户的准备。安家落户就安家落户,我决心与那害死人的书本决裂!因此我所有的书籍都放在学校的仓库里了,只带了一本《反杜林论》。 汽车驶上了一塔拉,二塔拉,三塔拉(藏语的音译,意译为“台阶”),才到了广袤平坦的大草原。当草原广阔无垠地展现在 我们眼前时,我立即想到那有名的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倒是苍苍、茫茫,可并没有可以把牛羊淹没的高而密的草,只有枯黄的稀稀拉拉的高不 过踝的草。莫非古人和今人一样,也要歪曲现实麽?或者那是在想象中美化现实?……没有人烟,没有树木,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铺上水泥或柏油的公路,我总觉 得司机是在无目标地乱跑。美丽优雅的黄羊似乎是草原的主人,时不时成群结队地从汽车旁边跑过;有时还站住,瞪大眼睛盯着我们,似乎在说:“你们为什么来侵犯我们的领地?” 我们的目的地是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河卡公社的青海师范学院农场,地处黄河西岸,海拔三千多米。当我们听说“到了!” 放眼一望,却什么也没看到,既没有房屋,也没有帐篷。我们的“家”在哪里?草原上当然没有砖瓦盖的房屋,只有帐篷。然而,即使是棉帐篷,也抵御不了利刃般的风砂和刺骨的寒冷。于是人们在结实的草地上挖开一个个坑,把帐篷的大部分栽入坑中,只有帐篷顶露在地面,远远望去连个顶儿也看不到,这叫“地窝子”—— 我们的“家”。地窝子内,地面上铺些干草,便是床铺。铺连着铺,每人所占的宽度大概就是一市尺多一点儿。当然没有取暖、煮饭的家具,也没有桌椅板凳和灯, 农场职工是不需要读书看报或写字的。十个八个人住一个地窝子,吃饭、睡觉、政治学习、检查交代全在这“家”里。 和我同住一个地窝子的,全是女“盲流”。盲流者,河南、四川、甘肃、宁夏等地以为青海到处都是金子,到处都有馒头,而 盲目流入青海之人也。她们都只有十七八岁左右,正是应当上大学的年龄。个个都乳臭未干,梦想着只要、也只有上了大学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都自发地流到 青海师范学院,满以为人民的大学理应人民上。没想到师院接纳不了没有粮户关系的她们,把她们下放到了农场。 在我们到来之前,地窝子里只住着一人,名叫徐雅群,也是盲流,不过年龄较大。我们的到来使她非常高兴,她也就当然地成 了我们的“向导”。当场部来给我们每人发老羊皮大衣和棉帽子时,有的女孩瞅着那些纯粹是男人用的又大、又笨重的东西,拒绝接受。她在一旁反复说:“收下! 收下!不然会把你冻死的……”大家吃完晚饭,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家,倒头便睡。忽然一个声音喊道:“喂!徐大姐!茅房在哪里?”“天当房,地当床,草原到处是茅房。”“别开玩笑了……”“绝对不是开玩笑。黑嗒嘛胡的,还不好办吗?跟我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里不仅没有厕所,连手纸和女人来月经用的卫生 纸都没有。不用说没钱买,就是有钱也无处可买。不久,在我们带来的一点点手纸用完后,也只能用石块、土疙瘩来擦屁股。好在一天吃进去的也只有一点点又硬又 清的东西,不用擦也很干净。 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有人问:“到哪儿漱口、洗脸?”徐雅群说:“草原好,草原大,草原上面处处是草疙瘩,草原上面随处可以拉撒,草原姑娘不必洗脸刷牙……”“啊?!为什么?”“没有水。草原上的水比金子还贵。”…… 吃饭的时间到了,大家拿起饭碗就往外跑。她喊:“别跑!”拿过一个姑娘的小碗,命令道:“太小了,找个大的。”“没有 更大的了。不可以添吗?”“就是不可以。”有人开始找大碗,不过有人并不相信她的话,昨晚的一餐饭,吃的是饺子,管饱啊!等我们走到厨房跟前,人们都已经 在吃了,那景象可使我们十分吃惊,想到我们也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便不禁毛骨悚然:一个个瘦骨嶙峋、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人,蹲在地上,端着大缸子或捧着脸 盆,呼噜呼噜地喝着一种什么汤;喝完了,便把头埋到盆里,舌头伸得长长地舔了一遍又一遍;如果食具是窄而深的缸子,便伸出两个手指去刮出来,再用舌头把手 指舔干净。舔完了刮完了,眼睛仍然盯着盆子或缸子,喉结一动一动地,仿佛这么一来,饭就会喷涌而出。据说,这是因为“粒粒皆辛苦”,也是为了节省水。草原人清洁饭碗的方法,一般是用干燥的牛马粪擦。这些知识分子发明的方法比他们高明,既卫生,又省水,还认识了农牧民的辛苦,有利于脱胎换骨!轮到我们打饭 时,我们的小碗,还盛不完一勺“饭”。赶紧吃完,“饭”已经没有了。我们这才设法弄大碗,有的是大搪瓷缸子,有的是还不算大得不像话的洗脸盆或洗脚盆。我 的脸盆直径足有一市尺,大得实在不好拿出手,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徐雅群不知从哪里给我找来一个把儿丢了的大搪瓷缸子,胡乱找了一根铁丝,缠缠绑绑地弄了一 个把儿,这便是我名副其实的“铁饭碗”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昨晚的那餐饭,是特意为招待我们而做的,饺子还是场长沧石亲手包的。我这才知道这三八式的老干部也下 放到了农场当场长了。这里的“食”,在道路不被大雪封锁的情况下,是十来天个把月,由卡车从西宁运来的。青稞面、豌豆面、大头菜(洋包心菜、学名可能叫耶 菜)、洋芋(马铃薯)、萝卜干,是主要的食物。西宁也在挨饿,不可能给我们更多的东西了,唯有发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精神来解决。农场成立了牧业 队,养羊、养马;成立狩猎队,到山上去打黄羊、岩羊和熊。我们经常吃的是拌汤和馍馍。“拌汤”是用豌豆面或青稞面搅拌成的面糊糊,经常稀得可以照见自己的脸。上面飘着几片嫩绿色的(菜心)、深绿色的(外皮)或黑褐色的(干了!)大头菜叶子。青海出盐,盐是不会少的,但几乎看不到油。“馍馍”是黑灰色的豌豆 面或青稞面馒头,经常是一个约八公分直径,五公分高的圆柱体,一般一顿只能拿到一个。没有发酵,或者无法发酵,硬邦邦的,一咬便“嘎嘣”一声——冻了。牙 齿好的人,嘎嘣、嘎嘣几下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我一贯牙齿不好,和姑娘们拿回“家”去,在床铺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小心地用牛粪马粪燃起一堆火,把馍馍放到 火上去烧,去烤。烤焦一层,细心地剥下来,放到嘴里;再烤,再剥,再放到嘴里……一层层地剥,一层层地吃,既免去了硌牙之苦,又可以慢慢品味,仿佛在吃一 种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这样,我们便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任务:到草原上去拾那黑色的金子——牛马粪。至于那“自力更生”的,往往要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羊或 熊,则是特定的日子或节假日“改善生活”的原料。那顿味道鲜美的水饺便是这样来的。 我和这些盲流姑娘住同一个地窝子,也编在同一个劳动小组。那时正是隆冬,给我们的任务,是为伙房准备燃料。姑娘们和 我,一人拿一条毛绳,一把锄头或镢头(十字镐),对着视线尽头的“黄土疙瘩”走去,然后爬上去,或者溜下黄河河谷去完成任务。草原上没有很高的草,更见不 到树,在这光秃秃的黄土疙瘩的阴面,却长着一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灌木。粉红色中带点儿绿色的枝桠,大都弯弯曲曲地匍匐在地面,叶子细碎,不用心看几乎看 不到,远远看去,就象是许多粉红色的珊瑚。我们的任务,是用锄头或镢头把它们连根挖起。挖呀挖,挖得手起了泡,泡破了,流水、流血了,仍然挖不出来。经常 要两个人同时挖,才能把它挖起来。原来,它的根须之长是枝长的数倍。挖够之后,用毛绳绑成可以双肩背的捆子,在另一人的帮助下,背到肩上。再走上漫长的 路,回到场部交差。中间不能休息,一旦坐下休息,就会站不起来。假如遇到刮风天,背上的大柴捆就像一面巨大的风帆,迎着风,寸步难行;背着风,就会脚不点 地地被刮走(回到起点);要避风,连个避风之处都没有。唯一的办法是,佝偻着身躯,一点一点地向前挪。每当我艰难地挪动之时,我常想,面对漫天风砂,万物 之灵的人类,徐了“逃”,别无他法。可这种被我们当作柴火的纤弱瘦小的灌木,千万年来,抗着肆虐的狂风,顶着漫天的尘沙,抵着几乎终年无雨的干旱,却顽强 生长,繁衍不息。他们生命的源泉,就是将数倍于躯干的根须深深地扎进土地里,吸收着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养分。为了减少外力的摧残,它们将树叶变得小之又小, 还将躯干紧贴地面,表现了一种“外曲内刚”的顽强气节。那使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西宁北山顶上巍然屹立的三棵树,一定也和它们一样。人们把它们尊崇为 神,正是尊崇这种顽强气节。然而,现在,我们却要把它们连根挖起!怪不得啊,褒义的“顽强”,都变成贬义的“顽固”了!不知道那三棵树是不是也遭到同样的 命运?人啊!人!以这种方式来适应环境,来破坏自然创造之物!这难道不会遭到报应——客观规律的报复吗 ? 准备燃料的另一个地方是黄河河谷。黄河在中下游几乎都是高出地面的河流,必须用堤坝控制住,她才不会横冲直撞。这里的 黄河,却是在深谷中奔腾不息的水流,冬天不会结冰,仍然轰、轰、轰地滚滚奔流,只是水面上大块大块的冰凌涌动、翻滚,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两岸高耸陡峭,千沟万壑,怪石嶙峋,十分险峻。就在这沟壑之中,怪石缝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灌木,在冬天也还郁郁葱葱。这些灌木,便是我们要砍伐的目标。当我 们看到那生意盎然的绿色,不禁都欢呼着冲下河谷。可是由跑,而走,而爬,最终只能颤颤巍巍地抓住树枝或藤蔓喊救命。以后只有到那并不太高的黄土疙瘩上去, 挖那可怜的粉红色的“珊瑚”,直到把它们斩尽杀绝。 一个刮风天,我正背着一大捆柴火,迎着风,佝偻着身体吃力前行,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喂,雷一宁!”我艰难地转过身 去,意想不到,是肖敦煌!他身穿翻羊皮大衣,头戴耷拉下帽檐的棉帽,手拿长鞭,赶着一辆马车。我喜出望外:“肖敦煌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的后一批吧。到了有两个星期了。你还好吗?”“还好啦!‘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那么多始终不远不近地盯着你看的眼睛。”“来,把 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放马车上吧。”不由分说,他便帮我把柴捆卸下来了。我注意到大车上堆放着许多鼓鼓囊囊的麻袋,以为他也是准备燃料——牛屎马粪,便说: “你的任务也是……” “拉水。”我看着那些麻袋迷惑不解地:“水?”“凝固的水。”他脸上现出了灿烂的笑容。原来如此!右派分子是不可以进伙房,不可接触水的,因为他们随时可以下毒药。现在把这任务交给他,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意味着非常信任他了。为了回应组织的信任,在忍饥挨饿的情况下,他很快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套马车, 学会了挥鞭赶马;负责带一小组学生去拉水,地点在我们挖柴火的黄土疙瘩后面几里路的河谷里。那里的河谷比较宽阔,旁边还有一个天然的小小水库,里面的水都 结了冰。他们就是拉这些冰,或者冰下的水。这时,正值零下二十多度的隆冬,他们驾上牛车或马车,从场部出发,走十几里路来到黄河边。背上柳条编成的背斗, 拿上镢头、鎯头和钢钎,小心翼翼地,有时手脚并用地,爬下陡峭的河岸。走到小小水库边,用镢头、钢钎把冰敲开,打碎,一块块装到背斗里。然后背着沉重的背 斗,气喘吁吁地爬到岸上,把冰倒出来,装到麻袋里,放到大车上。再背起空背斗,爬下陡坡……等把所有麻袋都装满,衣服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然后,老马拉着沉 重的大车,哐当当,哐当当地在前面走,他们在马车后头摇摇晃晃地步行。等回到场部,他们的衣服又结成冰了。还得抗着弯不过胳膊的痛苦,把麻袋抱起来,扛进 伙房,把冰块倒进一个大半截栽在地里的大木桶里,让它溶化为水。这大木桶里的游荡着似虾非虾的生物的水,便是维持我们生命的圣水。人体 70% 是水,不可一天无水啊!这便是水比金子还贵的原因了。 大雪封山了,有事的或有家的都在大雪封山前离开了农场,留下的便是有家不可归却非常想离开农场的 “盲流”和“牛鬼”。由于食物来源的暂时中断,给我们供应的吃食愈来愈少了。拌汤日见其清,清得可以见底;豆面疙瘩的体积日见其小,小得比乒乓球大不了多 少。饥饿难忍的人们,想方设法,要给欲望无穷的肚子一点补给。可草原上连在长征中救过红军命的草根树皮都找不到,补什么?除非去偷。但据说,凡有东西可吃的地方,都是荷枪以待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冒死去偷。这些日子就有一个消息在悄悄流传:附近某农场一个职工,饿极了,钻到存放麦种的仓库里,把生生的麦 子饱餐了一顿;后来渴极了,又钻到伙房里,饱喝了一顿。结果肚子撑得老大,撑死了。他没有死于枪弹之下,却死于自己的欲望之中。宁为撑死鬼,不做饿死人, 是中国人的传统呢!自古以来,被处死/赐死的人,都是饱餐一顿之后再行刑的。没有这么大胆量和本事的人,只能想别的办法。有的去捉老鼠来充饥,这是自古以 来就有的,只要咽得下喉,不足为奇了。但居然有人去逮“哈拉”来充饥,那也是宁为撑死鬼,不做饿死人的传统在起作用了。“哈拉”正规的名字叫“旱獭”,兔 子般大小,和老鼠一样,在草原上打洞的本领很高,极不容易捉到。任何一只哈拉都可能携带鼠疫病菌,鼠疫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曾经夺去几亿人的性命, 因此草原上禁止捕食哈拉。但其肉肥美鲜嫩,至今还在诱惑着人们去捕食,更不要说在那饥饿难忍的年代了。 一天,是难得赏赐给我们的休息日,我们地窝子的人都挤坐在“门口”晒太阳。这“门口”是从地面到地窝子的入口,由高而 低有几级台阶,最下面是一小块通到地窝子内的平地。这天的太阳好暖和,真有“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午穿纱”的感觉。大家都脱掉了从不离身 的老羊皮大衣,以便更多地享受太阳的爱抚。一个姑娘伸手到衣领里面抓痒,抓着,抓着,抓出了一个东西,一看便喊了起来:“我的妈呀!”大家转头一看,也都喊了起来:“妈呀!虱子!”一下子所有人都觉得身上发痒,都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挠,去抓。一会儿,抓出一个,用两个大拇指一挤,“毕”地一声,手上留下一滩 血迹:“王八蛋!老子的血已经不多了,你还要来吸!”一会儿,又一个,又“啪”地一挤……有人挠着头皮,拨开头发,说:“小D,你帮我看看这儿。”那被喊作小D的姓邓的姑娘,一看以后喊了起来:“虱子!妈呀,好长一串!还有好大一片虱子蛋!”一下间,所有的姑娘都挠自己的头皮,都“毕啪,毕啪”地挤……我 忽然想起《阿Q正传》中阿Q和王胡在日光下比赛捉虱子的情景,莫非这也是中国人的传统?不过她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捉不到而生气,也没有放到嘴里去吃,终究时 代进步了!根据这段时间在共同生活中的观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吧,她们尚能平等待我,因此我也放心平等地对待她们。我走进地窝子,在我的行李袋里 翻翻找找,找出那把姐姐寄给我的广西出产的篦子(一种齿很密的梳子,可以把虱子梳/篦下来),递给她们说:“呐!没办法洗,篦一篦也许会好过些。”又抓住 一个姑娘的两条辫子说:“干脆,我帮你剪了吧。”……一个年龄最小的四川姑娘,始终站着,两手抄在袖筒里,呆望着远方。一个原本很胖现在瘦了一圈仍然比别 人胖的姑娘使劲儿按下她的头说:“坐下。我来帮你看看。”她挣开按压她的手说:“我不。我不能……”欲言又止。另一姑娘说:“ 啊,我知道了,你是来月经啦!”她一下子脸红了,说:“去你的!”“有什么好脸红的!人人一样。”她跺着脚,强调:“不是来了。是没有来!”“啊?是不 是……”胖姑娘瞟了我一眼,说:“是不是像徐大姐一样,怀孕了?”她捶着她说;“打死你!我不是不要脸的人。我是怕我得病了……呜哇!我好想我妈,呜哇, 妈 ,妈妈啊!我好想你。我要回家。呜哇,我要回家……”一个瘦小的姑娘搂住她,陪着流泪,说:“你别欺负她了,我也没有来。”好几个姑娘都七嘴八舌地说开 了,“我也没来……”“我也没来……”原来这样,我也没有来!于是,我说:“不用担心了。上天造 我们的身体是具有自我调整能力的。由于营养太差,身体里没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便自动停止了每月一次的流血。只要营养改善了就会好的……”那胖姑娘说: “原来这样啊!我真羡慕你们,省了许多麻烦事,不用为买不到纸发愁了。我可愁死了。你们猜,我怎么办?撕带来的几本书!把大腿都磨破了。书撕完了,只好撕 旧衣服。再来一次,就连衣服都没得撕的了。再说,完了连丢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任它在草原上乱飞…… ”“谁叫你不带来!”“谁知这鬼草原连买纸的地方都没有 !”“我倒是带了些。向我磕个头,就给你。反正我没用处了。”…… 在这议论中,我才知道徐雅群怀孕的事。后来,我在一个姑娘那里知道,她是为了填饱肚子牺牲了自己的贞操的,对象是一个 又老又窝窝囊囊的炊事员。怪不得她随着大雪封山前最后一趟回西宁的车,离开了农场。这便是弱不禁风而又胆小如鼠的女人,在那特殊的年代填饱肚子的特殊方法。唉,可怜、可悲的中国女人啊! 可能是除夕夜吧,一个寒风呼啸的晚上,在帐篷被寒风刮得“噗噗、噗噗”地颤抖的地窝子里,在牛屎马 粪燃烧的微弱亮光映照之下,一群年轻人,耷拉着帽檐帽耳,双手抄在宽大的老羊皮大衣的袖筒里,瑟缩着身子,正在努力认真地听农场党支部书记有声有色的描 述:“……我们,喝令三山五岳低头,喝令长江黄河倒流,喝令沉睡千万年的大草原献出粮食……我们,要用双手在白令海峡筑起大坝,要让太平洋温暖的海水流入 北冰洋;让喜马拉雅山上的积雪溶化,流到草原上;让大草原四季如春,麦浪翻滚,让金灿灿的麦子堆成山,流成河……啊!那时,真正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 麦浪见牛羊’……”他一边口若悬河地讲,一边用一根木棒在冻得梆硬的地面上画出地球、亚洲、美洲、南极、北极,然后伸手一挥,倏地一下,在亚洲和美洲之间 飞起一架长虹,说:“这是白令海峡。这,便是白令大坝。”可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盲流们是否听明白了?在他们读的地理课本中,恐 怕连白令海峡都不讲的。不过那些听懂了的牛鬼蛇神们,倒是听得眉飞色舞,仿佛眼前真个呈现了河水滔滔、麦浪滚滚的景象。忘掉了呼啸的北风,忘掉了辘辘的饥肠,忘掉了头上那顶压得无法抬头的帽子,以为自己还是青年团员,正像保尔·柯察金那样,战斗在祖国人民最需要的战场上。 那是个从肉体到精神都饥渴的年代,是个太真实太认真便无法生存的年代,是个不讲假话便办不成大事的年代。这一席话,无 疑在这些历遭劫难而变得十分冷漠的年轻人的心灵里,激起了些许浪花,使他们在完全失望之中,看到了些许希望。自古以来,中国人对生活的要求是极低的。但不 管怎么低,总要能看到一线希望,无论是可以成为现实的,还是乌托邦。若连一线希望也没有了,便会堕落为兽,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或沦落为行尸走肉,最终走 向死亡。祥林嫂不就是这样的典型麽? 这些留在农场的人,是怀着对一线希望的期盼,迎来了1961 年的。我们地窝子的姑娘们,脸上少了些许眼泪,多了些许笑容。肖敦煌是更拼着命地干,有空时还教大家唱歌。我呢,一改不再读书的初衷,写信给爸爸和姐姐, 要他们寄菜种及说明这些菜的栽培方法的书给我,我要像当年的文成公主一样,让它们在草原落地生根,我也要象它们一样在草原落地生根…… 有一天,忽然听说肖敦煌逃跑了。说,他是反革命,畏罪潜逃。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敢问,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只是在心里想:完了!他是完了!他是逃不出去的,谁不知道,自古以来青海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啊!在人迹罕见的茫茫草原上,不是冻死、渴死、饿死,便是被狼吃掉,被土匪 打死。“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他还年轻啊,又多才多艺!他不应当死!我绝不相信他会自绝于人民,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由他,我想到徐美英,她现 在可好?想起我们在北山顶上许的愿,那决不是小孩的儿戏,那是我们实实在在的愿望啊!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为这些愿望的实现而奋斗啊?祖国啊,母亲!难道我 们错了吗?请告诉我们,错在哪里?是什么使他走上这条路的?祖国啊,母亲!请你保护我们,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走出去吧!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从他给同班同学的信中知道,他终于没有死。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话不适合今天的中国,或者说不适合于我们这些错了一步,步步皆错的傻瓜。戴着帽子时,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本可以大有作为的美好时光,在许许多多非人的折磨中耗费殆 尽;“改正”之后,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的巨人,尽管已经步入人生的晚年,许许多多的工作又超负荷地压到你头上(详见肖敦煌的信)。他的心脏始终处在超负荷 的压力之下,终于在1998年过早地停止了跳动。现在,我把他信中有关部分摘录于下。 (1961年)元月16 日,由我带着十几个同学去拉水。正准备下到山沟击冰取水抬到大车上的大桶时,有同学发现路边有死羊。略一搜索又发现几头。我们顿时大喜过望。我们估计,可能是藏民的羊(那里是藏区)被狼咬死了,已成为无主之物,是可以拾得的。在那样的年代,这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有的被狼吃去了内脏,但肉被吃得不多;有 的还相当完整,仅仅被咬死。大家想,把这些羊抱回去,该会给同学们带去怎样的幸福啊!当时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不安心在农场,这些礼物,也许能帮助安定同学情 绪。于是大家一致决定,一部分人击冰取水,一部分人去找死羊,都估计决不止这几头。当时我们的确攀悬崖,越陡壁,冒着生命危险去找死羊。大家热情很高,结 果又找到几只。 偏偏这时候牧人赶着一群羊来了。这是师院农场的牧羊队。牧羊人是两个藏籍学生。他们也非常高兴,说按藏民习惯,这羊是 拾得的,是可以拉回去的,这更扫除了我们的最后一点顾虑。但他们立刻拔出藏民刀,不由分说,很熟练利索地剥去了一只死羊的皮,并吩咐同学们拾柴烤羊肉。你 可以想象,那年月,长期处在饥饿之中的同学们简直又回到茹毛饮血的太古时代,不等羊肉烤熟,便一拥而上,拿着带血的肉,大嚼起来。我那时学会谨慎了,同学 们的行动是可以理解的,再说羊又是拾来的,按藏民的风俗,是可以占为己有的。但似乎又觉得不太好,应拖回去让领导处理。当时我虽身为带队老师,但师院的那 帮饥饿的学生谁会理会我这个右派?大车上大桶里的水还没有装满。于是我叫了几个可以叫动的学生,只说吃肉抬水两不误,轮流抬。好歹把水装满了,但同学们兴 犹未尽,又在烧吃第二只。我当时处境真为难。我不想吃,一来顾虑影响不好,二来那带血的肉,连盐也没有,我真咽不下喉。但不吃吧,又怕同学说我假积极,回 去后领导批评,那就肯定是我告的状了。于是我也坐在他们身旁,象征地吃了几口,并且还装出很高兴的样子。饱餐之后,还剩下不少肉和内脏。一个同学见我没怎 么吃,硬割下一块肉塞给我,其余的内脏他们全分了。 这样一来,自然延误了拉水的时间。当我们返回时,太阳已西斜了。我们所在的队是二分队,二分队的负责老师见我们没有按 时返场,恐怕出了问题,便带着十几个同学来找我们,半路相遇了。问明情况后,勃然大怒。我拿出了同学塞给我的肉,同学们也纷纷交出“脏物”。我们原本满腔 热情希望为农场立功,这时都成了罪人,垂头丧气地拖着大车回场了。 回到农场后,经领导研究一番,吃过晚餐,开批判会。领导的开场白给事件定性了。有阶级敌人破坏,同学们上了敌人的当, 那个敌人自然是我了。我的罪名是阴谋破坏农场。接着是让拉水的同学揭发和自我检查。至今我还深深感激那些同学,他们几乎没有揭发,没有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只是检查自己。而领导和没有去的同学那批判也是令人难忘的。会后,我找农场党委书记说明情况,他不听我的。他要我深刻检查交待,并要我每天随队拉水,监督 劳动。 我当时真是悲愤莫名,悲痛欲绝。我热爱这个社会,并决心把整个生命献给这个社会,可是这个社会却把我往绝路上逼,活在 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辗转反侧一夜之后,我决定了。第二天早餐之后,我悄悄离开农场,来到几里路外的黄河边,决心一头扑进我们民族的母亲河,把我的冤情、 我的冤魂全部交付给她! 但面对滔滔河水,我忽然想到这一死有什么意思呢?知我死者以为是畏罪自杀,不知我死者以为是畏罪潜逃。而我是无辜的。 而且突然感到,有一天历史会还我清白之身的。但我不回农场。于是我真的爬雪山,过草地,途中遇见狼,遇见土匪,九死一生,整整饿了六天,粒米未进,鬼使神 差地来到海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卡卜卡,那里离西宁不远了。我乘汽车到西宁,又乘火车到故乡。 回到故乡后,我只想到农村,我当时太天真了,想学古代的隐者。但那个时代允许你“隐”吗?于是我又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凄风苦雨的人生,我成了带“罪”字的农奴。 当山上的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冷冷清清的农场,热闹起来了。苏联制造的巨型拖拉机——那叫做“康拜 因”的玩意儿,轰隆隆、轰隆隆地由西宁开到草原。牵引着巨大的犁,轰隆隆,轰隆隆,千万年没有开垦过的草原被翻了个个儿。原本平展展的、枯黄色的大草原, 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褐色的海洋。一块块肥猪那么大的土坷垃,一行行地向天边伸展,仿佛起伏的波浪。远远望去,倒也不失美丽。不过,我们的目的是要草原献出 粮食,总不能在这坚硬如铁的土坷垃上播种啊!然而,拖拉机没有耙或碎土机可以牵引,只能弃置在地里,由牛鬼蛇神和盲流来行使碎土的任务。 我们排成一个横列,每人手拿一把“丁”字形的把儿很长的木制榔头,在那“肥猪”身上敲。嘭、嘭、嘭,咚、咚、咚……那是从未被粉碎过的冻土,在烈日下消融的只是表面的一层,每敲一下,细长的榔头把就猛烈地反弹一下,从手掌到胳膊被震得酸痛难耐。直到手掌、手指都起满了泡,或者细长的榔头把儿敲断了,才敲下了些许碎末…… 接着,由一个农场职工(能撒种的青海师院的学生)负责播种。他左手托着一个簸箕的左侧,让簸箕的右侧紧靠自己腰部,右 手从簸箕里抓起一把颗粒饱满的亮铮铮的麦种,成弧形地往右后撒去,同时身体也往右后转动,双脚配合着右手的动作,一步一步地向前迈。便这样一下一下地撒, 撒完一行,向后转,又撒一行……仿佛是在表演优美的“播种舞”,直到把所有的麦种都撒到地里。我们这些站在一旁观看的饥肠辘辘的人,没有不在心里嘀咕的: 这些粒粒饱满的麦种,不知道是多少农民辛勤耕耘,节衣缩食,忍饥挨饿,一粒一粒攒下的,是真正的“粒粒皆辛苦”啊!也许,此刻他们也正在挨饿呢!…… 然后,又是盲流和牛鬼蛇神上场。两三个人像牛拉犁似地拉着一个叫“耱子”的东西,在撒过种的地上拖,目的是让泥土把种子覆盖起来。这耱子也叫“耢子”,其功用和“耙”相似,是用粗柳条或荆条编织的一尺多宽三尺多长的长方形块状物,两边连着绳子,绳子搭到两个人的胸部或肩 部,他们便像牛般地往前拉。为了耱碎泥土,必须增加这长方形的块状物的重量,因此其上站着两三个人。当前面的“牛”使劲儿在高低不平的肥猪身上往前拉时, 站着的人必须互相拉紧,否则便会摔倒;即使如此,还是会摔倒。在我们劳动时,经常听到有人尖叫,或大骂:“妈的,你不会慢些吗?” “哎哟!骨头摔断了!你来试试看。”……那便是有人摔倒了。拉的人也并不轻松,一天下来胸部和肩部都要磨掉一层皮,甚至磨出血,尽管都穿着棉衣。说我们像 牛,是说我们必须像牛拉犁似地拖拽沉重的耱,其实更像黄河岸边的纤夫拉纤。牛拉犁是直立行走的,而我们 ,为了增加拉的力量,身体必须和地面成 45 度角或者更低,有时脸都要贴到地面了。绳子从胸口或双肩拉过,已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高原缺氧,每走一步都会气喘心慌。因此,憋不住时拉耱的姑娘也 会对着骂,尽管这样一来,氧气更不够了:“妈妈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你来试试!”“狗日的!连牛都不如!”为了公平,拉的人与站的人,定时更换,直至把整 块地耱完。 麦子播种完了之后,又开始种油菜和萝卜白菜。油菜的种籽可以榨油,是青海食油的主要来源,因此是大面积种植的。萝卜及其他蔬菜则是为了满足农场职工生活的需要,种得并不多。 这时,我也把父亲和姐姐寄给我的菜种种到地里。离我们聚居的地窝子不远,有一个废弃的方形羊圈,三面有约两尺高的土墙 围着,可以挡住寒风;由于做过羊圈,土地比较肥沃,我毫不迟疑地报告领导,选来做了我的试验田。至于种子发芽的必要条件——水,和其他植物一样,只能等待上天恩赐甘霖了。 一天,忽然听到地窝子外面有人跑着说,从西宁运来了几爿大磨,可以磨青稞炒面,吃糌粑啦!糌粑是藏民最好的主食,我们 早已垂涎三尺。可是来到草原后,只有一次,在观看藏民用手抓捏糌粑的图景、闻着糌粑的飘香中陶醉过,甚至不由自主地口角流涎,却从来也没有尝过。姑娘们和 我连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哇! 好大的磨!足有一米直径。一个负责后勤的老干部正在指挥几个职工(不是牛鬼蛇神)安装,同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说给围观的人听,可能是有意的吧, 因为声音不小,何况,作为一个老干部,怎么会不抓紧这进行思想教育的好机会呢:“人吃牛羊,牛羊吃草……人吃牛羊,牛羊吃草……不可以省去中间这一步,直 接吃草吗?”一个正在安装石磨的职工说:“从来没有人吃过草。”“有人吃过……我就吃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时。”只有那职工敢与他抗衡:“怎么吃法?”“把 草磨碎,跟面粉拌在一起,蒸馒头,或者烙饼。”大家听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地窝子,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祈求上天赐给自己一个能够反刍的胃。 那几个职工,安装好石磨后,奉命用石磨磨草。可磨了几天,草没有碎,只是压扁了。大家当然没有吃上糌粑,也没有吃到拌 了草的馒头。吃的还是那清得见底的拌汤和那黑灰色的铁疙瘩。至于那些石磨,至今一直弃置在草原上,如果有兴趣,去找找,包括那些栽“地窝子”的坑坑,都可 以成为历史文物呢! 播种任务基本完成了,没有了拖拉机的轰鸣,没有了人们的对骂,可草原并没有变得冷冷清清,成群结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 来和我们作伴了。一定是上天知道我们的饥肠辘辘非人可以忍受也,特意给我们送来了食物。人们绞尽脑汁寻找橡皮、铁丝或木条,要做弹弓打麻雀。可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命令来了:收拾行装,准备到青海湖打鱼。 青海湖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其湖面比两个东岳泰山还高;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湖泊,其面积比太湖大一倍还多。倒淌河自东向西流入青海湖。如果说,倒淌河是文成公主的眼泪汇成的,那么青海湖的咸水就是文成公主的眼泪了,怪不得总是和悲剧连在一起。 我们要打的是湟鱼。这是青海湖特有的珍稀鱼类,也是我国唯一在高原咸水中生存的鱼类,无鳞,正规名字为“裸鲤”。现 在,年龄六十左右的青海人都会知道,在“三年困难时期”,青海湖的湟鱼救了青海/西宁人的命。在这之前,人们想吃美味的湟鱼,都是在万里冰封的严冬,到湖 面去打洞捕鱼:用钢钎在湖面上凿开一个洞,水下的鱼儿,在洞外的阳光或灯光的诱惑下,便会自动跳出冰孔,束手就擒。这湟鱼也真幼稚、单纯、老实巴交,轻易 地就中了阳谋的圈套啦!我们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来到青海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品尝湟鱼的美味,而是为了救命,因此是撒网捕鱼。不是那种小小的像雨伞翻倒过 来的渔网,而是大大的网,长方形,下有坠子把渔网拉到湖底,上有用来拉网的纲绳。渔网装到渔船上之后,把纲绳的一端固定在这头的岸边,即交到五六个负责拉 网的牛鬼手中。然后,两个捕鱼的老把式上船,一个划船,一个撒网。船从这头出发,走向较深的湖面,再走向另一头的岸边。随着船在湖面上画了一个弧形,网也 就在湖里撒了一个弧形。靠岸后,把纲绳的另一端交给等在那边准备拉网的牛鬼。接着两边的牛鬼一起用力拉,直到把网全部拉到岸上,网里兜住的便是湟鱼了。有 个谚语说:“石头砸一条,棍子能打俩,下钩钓一串,一网网千斤。”说的是湖里鱼的密度之大,那可能是远古的事吧,我们那时已经不是如此了。青海湖水奇冷, 鱼的生长时间奇长,一尾湟鱼要长到尺来长,得用几十年时间,因此捕一条就少一条,一网能网百把斤就算是幸运的啦!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大规模捕捉,现 在,青海湖里几乎找不到尺来长的鱼了。湟鱼,为青海/西宁人,可谓鞠躬尽瘁了! 鱼打上来之后,立即要进行处理,否则便会发臭腐烂。我们拿起宽大的菜刀,噼、啪,噼、啪地,鱼头便被斩了下来。除去鱼 鳃,洗洗干净,丢到一旁的一口大锅里去煮“鱼头汤”。营养丰富而又构造复杂的鱼头,无论如何加工,都不能不长蛆虫,只好一砍下来就煮成鱼头汤,供大家食 用。这鱼头汤就代替了那清得见底的“拌汤”,成为大伙的午餐和晚餐,不定量,随便吃。虽然除了盐什么调料也没有放,味道却鲜美无比。开始时,都端出在河卡 农场用的大盆子大缸子,美美地吃,饱饱地撑,直到满嘴流油,弯不下腰。渐渐地,大盆大缸变成了小盆小缸,肚子里的油水厚啦! 接着,剖开鱼身,掏出肠肠肚肚,丢到另一口大锅里去炼鱼油。这些带着粪便的鱼肠鱼肚,在烈日及木柴和牛马粪燃烧的火的上下煎熬下,慢慢分崩离析,粪便沉到下面,脂肪飘到上面。站在旁边守候的我们,立即拿一把勺子,小心地、轻轻地、难免不带粪便地把飘在面上的脂肪撇起来, 倒到盆子里,够多了再装到罐子或瓶子里。装够一定数量,西宁便会来汽车拉走,成为那时西宁人千金难买的食油。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人们知道这鱼油的生产方法后,恐怕会恶心得吐出来,不过,那是个饥不择食的年代,这鱼油是最高级的食用油啦! 掏掉肠肠肚肚的鱼身,用青海湖的咸水洗干净,挂在岸边搭好的架子上,靠太阳把它们晒干。然后,装到大麻袋里,等候西宁来车运走。如果遇到两三天没有出太阳,鱼还没有来得及晾干,苍蝇已经在上面下了蛋,很快,挂在架子上的和装在麻袋里的鱼,便会布满蠕蠕的蛆虫。但那时的西宁人,见到这样的鱼干,还是迫不及待地洗了洗,煮了煮,便填到肚子里去了。 这些,便是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和盲流在渔场的任务。住的仍然是帐篷,不过不是地窝子了,是在地面上的房屋形状的、刮风时 无处不透风的帐篷。穿的仍然邋邋遢遢,衣冠不整。仍然不能洗脸刷牙、洗头洗澡洗衣服,尽管水就近在咫尺。这是咸水,即使在“午穿纱”的中午也冰冷刺骨。头 上身上仍然虱子乱爬。吃的仍然是每顿一个黑不溜秋的豌豆面或青稞面馍,不过加上不定量的鱼头汤,不再有饥饿之感了。帐篷里不会有钟,我们是日出而起,日落 而回,一天除了吃喝拉撒,都不停地劳作。但人们没有怨言,脸上也日见其胖了,斗嘴打诨的多了,高兴时还会五音不正地吼上几句“花儿与少年”。看着这些,我有时不免想到鲁迅在《祝福》里描写祥林嫂的话语:“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 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何其相似乃尔!然而半个世纪即将逝去了啊!我不能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仍然和盲流姑娘们同住同劳动,不过,除了上述劳作,还有额外的“不得违抗”的任务,不知到底应叫会计还是出纳?鱼干 及鱼油卖出去的钱由我负责收,记账是我,收钱也是我,谁都知道这是很容易出问题的。但在那年月,我只想到这是组织对我的信任,组织是这样教育我,我也这样 认为的。何况,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心为公,绝无自私自利之心,绝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说实话,那时,我不知道害怕,只知道努力工作,以便早点把头上的帽 子扔到青海湖里去。钱收到千元左右,我必须把钱装进一个草绿色的挎包里,背上,徒步行走半天,到十几里外的供销社那儿,把钱存进去。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 人,背着鼓鼓囊囊的挎包,赤手空拳,在茫茫大草原上匆匆行走,说不紧张是假的,但确实不是害怕。我相信人世间总是好人多过坏人,只要你光明正大地来,我就 能光明磊落地和你斗,大不了光明磊落地死。我这直来直去的性格,最怕的是玩权术、弄阴谋/阳谋的弯弯绕……这便是我匆匆行走时的心理活动。直到钱存进供销社,提着的心才算落下。幸亏那时的人都这么老实巴交,要是现在啊,几条命也没了。 一块大石落了地,在返回渔场的路上,我才有闲情逸致欣赏这闻名遐迩的青海湖。看哪!青海湖,一望无际,天连水,水连 天,蓝天碧水共一色。无风时,湖平如镜,静谧缥缈;有风时,滔天巨浪,滚滚轰鸣。湖边的草地,虽然也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却是一片使人心旷神怡的崭新娇嫩的绿色,上面点缀着各种各样野花,红的、蓝的、白的、黄的、粉的……仿佛是藏民们把他们手工织造的一大片美丽的花毯,平铺在地上一样。漫步在毛茸茸的、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草地上,呼吸着嫩草和野花的清香,仿佛整个人都要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那样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我真的飞起来了!越飞越远,越升越高。啊,我看到了,这文成公主的眼泪汇成的大湖!像一面巨大的明镜,平嵌在高山草原之间。四周环山,山脚到湖畔是广袤平坦、苍茫无际的大草原。湖中央 的海心山,岩石嶙峋,景色旖旎。鸟岛,这鸟儿的天堂,栖息着数十万只候鸟。天空,无数鸟儿上下沉浮;地面,满是鸟蛋和鸟窝,鸟窝里鸟妈妈在孵卵,鸟爸爸还 在一旁等待着小生命的诞生……我似乎也变成造物主创造的这一切美好事物的一部分,像飞天一样,往大地吹送着清醇的芳香,撒播着绚丽的鲜花……我恍然大悟, 这大自然之美,一定就是古人创作“飞天”的灵感源泉,古人和今人对美的感受是相同的。……突然,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问题跳了出来:我在“脱胎换 骨”上可以向组织汇报些什么呢?来到草原之后,也许是“民以食为天”的缘故吧,所谓的批判会、检查会以及政治学习等等少之又少了。但作为一个被改造者,不 可忘记自己的身份,否则便有“翘尾巴”之嫌。向组织汇报是我的义务,虽然没有给我“定期”,但自觉改造者贵在“自觉”。我到底改造得怎么样了?我该向组织 汇报些什么?……我的美感与古人相同,这不就证明我改造好了吗?不对啊!这证明的是我从来就没有错过,我何曾认为这些美好的事物不美过?但是,我只能像那 些大右派们一样,只能说“是我错”!只能“低头认罪”。那好吧,我过去错了,现在回到人民内部了,因为我与你们有共同的美感了。这该没错吧!你们不是把敦 煌壁画视为国宝吗?国宝者,国人——人民无不认为那是非常美好的/宝贵的事物也,因此才会对帝国主义的“掠夺、破坏”大加挞伐……问题又来了,帝国主义为什么要“掠夺”?他们“掠夺”了去,并没有把它烧毁、砸烂,而是把它保存在博物馆里,让人们世世代代共享之,他们也认为敦煌壁画是美的。因此,应当说,美 感是古今中外相同的……问题又来了,这违背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原理。这是什么原理?谬论。经不起客观事 物的检验。别说深奥的,就说最普通的:我要吃饭——我是右派/敌人——你们/人民就应当反对吃饭。可事实是,你们不仅也吃,而且还要减少我的定量来饱你 们……无论是人民还是敌人,都是人,有许多东西是共同的,因此,这“凡是”就是荒谬的……多美丽啊!蓝天,碧水,绿草,浑然一体,真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多可爱啊!单纯、宁静、悠远,仿佛是一首动听的歌!这是客观存在的,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了,后来才出现了生物,由单细胞生物,进化到多细胞生物,到水里的鱼,到水陆两栖类,到爬行类,到哺乳类,到猿,最后才出现人类。百万年来,人类在这些美好事物的耳濡目染之下,兽性日益减少,人性日益增加,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成为共同人性的一部分。难道不是这样吗?恩格斯早就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 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者人性程度上的差异。”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是不用争论的了;“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些动物 王国的法则,便是天经地义的了。教育的作用,不正是要使人的兽性少些,再少些;人性多些,再多些吗?如果不要使人远离兽性的教育,如果摧毁使人远离罪恶的良心和自尊心,人就会倒退为兽……哎哟,不想倒还清楚,越想越糊涂了。真不该想,只能做“齿轮和螺丝钉”,做“驯服的工具”。可是,鸟生双翼,就是为了高飞;人能思维,就是为了要思维。如果弃置思维能力不用,与兽何异?还是又回到这里!这个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不是我的神经出了问题,就是众人的神经出了问 题。为什么转来转去,结论都是:应当改造的是别人,而不是我?……罢!罢!!罢!!!说我不自觉也好,说我翘尾巴也好,总比说我“顽固不化,死不悔改” 好。“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还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吧!我们曾经梦想要与这一切旧的意识形态 决裂,做一个有明确理性的人。这,也只能是个乌托邦!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了,一群群候鸟排成“人”字形或“丁”字形的队列,鸣叫着飞向南方。我们也和候鸟一样,扛起铺盖卷,坐上敞篷大卡车,奉命返回河卡农场。 当卡车“嘎”的一声停下时,我们抬头远望,看到的不是金黄的麦浪,仍然跟我们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一块块肥猪那麽大的 黑褐色的土坷垃伸向远方。下车后,走到跟前仔细看,才看到地里稀稀落落地长着些麦子,大约一尺多高,上面结着几个小小的麦穗。掐下一个麦穗,两个手掌合起 来搓了搓,吹掉麦壳,留在手掌上的是十几粒并不饱满的也不是亮铮铮的麦籽。这,便是我们辛苦了一个春天的收获吗?我赶紧跑到我那试验田跟前:空空如也,与 我离开时一个样,只是地面上多了些羊粪蛋。看着这一切,我几乎要大哭起来,但使劲儿憋住了。我是自私的,我并不是为颗粒无收痛苦,而是为希望之破灭难受。 我的希望是,要像文成公主一样,用使家乡的蔬菜水果在草原上落地生根的实际行动来告诉人民告诉党,我应该可以回到人民内部了。上次的实践已经证明,用词语 来表达,是无法抹掉我那与生俱来的阶级烙印的。不仅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人性等等是如此,连最最最普通的词“好”、“怀”也不能例外。“凡是敌人反对 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还能用什么词语来表现自己的进步啊?本来没有阶级性的语言,现在,竟然都翻了个个儿,真正是翻身得 解放了! 一个留守农场的盲流,是这样叙述大批人马离开农场后的情况的: “你们想,那些麻雀成群结队地飞来干什么?是来吃麦种的。另外,老鼠也毫不客气,哪儿有麦子就往哪儿钻。等到草原上十 分稀罕的雨水降落时,麦种已经剩得不多了。只在那些肥猪般的土坷垃的缝隙中、旮旯儿里,星星点点、稀稀落落地长出一些麦苗。好不容易盼得麦苗长高了,抽穗 了,开花了,灌浆了,高原上短暂的夏天也宣告结束,降霜了。用累死累活地拾来的牛粪马粪在地里点火、烟熏,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里,年平均气温只有4— 5摄氏度,无霜期只有100 天左右啊! “你那片试验地,就不用说了。那几种蔬菜,本来就不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加上气候奇冷,又干旱缺水。下了一场雨之后, 是有些种子发芽了的,但大部分没等到长大就干死了。剩下的,正好叫羊吃。开始,我们像在大田里赶羊一样,也给你赶羊的。你想,赶得完吗?最后,还是叫羊吃 光啦! “你们回来得正好,要不然,大田里的麦子也好,油菜也好,也会被羊或者牛、马糟蹋光的。那苏联制造的康拜因在那儿放着,差不多全生锈啦。就算有收割机又怎么样?这稀稀拉拉的鬼麦子,别说用收割机了,连镰刀都无用武之地,你们说是不?只有把你们调回来了。 “现在青海湖还没有到不能打鱼的时候,是吧?……这个难熬的夏天啊,多亏你们送来的鱼干,要不是呀,我们两腿一伸,就……” 第二天,我们每人背着一个小麻袋,排成一个横列,开始神圣的收获——掐穗头。第三天,这排横列的程序也取消了,因为实 际上无列可排。哪儿有麦株,我们就往哪儿跑;哪儿有穗头,我们就伸手去掐。用两只手指,掐一个,装到麻袋里;再掐一个,装到麻袋里。我们,左手抓住搭在左 肩上的麻袋之一角,低头,躬腰,伸出右手,掐,用劲儿掐;伸直身体,右手绕过头前(或绕过头后),把那珍贵的穗头丢到麻袋里。再低头,躬腰,伸出右手, 掐,用劲儿掐……就这样,我们不停地跳着“收获舞”,一天下来,每人能装上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麻袋的穗头。等我们抗着腰之酸背之疼,把麻袋掮到“家”之 后,还得把麦穗脱壳成为麦仁。把麦穗倒在一块一米见方没有草的地上,手拿一根木棒,嘭嘭嘭、乓乓乓地打。然后盛到簸箕里,端起来,迎着世界上最大的鼓风机 吹出的风——大西北的寒风,慢慢倒下来。呼,呼,呼,麦壳、尘土连带干瘪的麦粒一起吹走,能抗住风力垂直落到地面的麦粒,便是我们这一天的成绩了——没有 这成绩,日子就不好过啦。用尽吃奶之力,一天下来,成绩好的,十来斤;成绩差的,只有几斤。不管好坏,总算交了差。在共同劳动的几十人之中,我的成绩始终 名列前茅。我知道,为了回到人民内部,必须如此。至于这些干瘪的麦子,是用来喂饱饥肠辘辘的人,还是用来喂猪或者喂鸡,那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比起收麦子——掐穗头,收油菜籽就要正规得多了。可惜的是,收割之后,还没来得及碾场,就接连下了几天雨。草原上罕见的雨水,不早不迟,偏偏在这时候连着下,人们不得不想,也许是人们在草原的胡作非为让老天爷愤怒了。结果,多数油菜籽发了芽,不能榨油了。看来,人是不一定能胜天的,客观规律是不可以违背的。违背了客观规律必遭客观规律的报复,只是有时报复立即显示出来,有时则要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罢了。 一定又是来了什么指示,1962年下半年,草原上所有农场全部停办,青海师院农场也不例外。后来的 后来之后,我才知道,在这年年初召开的 7000人大会上,毛主席他老人家作了自我批评,尽管是很不彻底的。紧接着在广州召开的全国科学工作会议上,周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报告中指出:“不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我们历来都是把知识分子放在革命联盟内,算在人民民主专政的人民队伍当中。”陈毅副总理在会上也讲了话,指出知识分子 “是人民的劳动者,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的脑力劳动者”,“应当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给你们行‘脱帽礼’。”可能在农场的人都多多少少与“知 识分子”有点儿牵连吧,因此我们也就沾了这“脱帽礼”的光了。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卷起铺盖卷,坐上解放牌大卡车,返回西宁。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埋在农场 西边、靠近公路的三个“人”。他们将永远与草原为伴,望眼欲穿地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期待着把他们迁回西宁或老家的一天。然而,这一天是那样渺茫,恐怕在 他们的姓名和这三抔黄土都被狂风暴雨冲刮得干干净净之时,也不会到来吧? 这三个人,是于 1960年初第一批来到师院农场的,都死于农场前领导的治下。其中两人是青海师院在校学生,一人是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 57 届毕业生,名字是李经纬,也是右派,也许还是和我们坐同一列火车离开北京的吧?北师大的校史中是否有记录?他是北师大多少“右派”中的一个?是北师大多少 死于非命的“右派”中的一个?据说,此人也是老实巴交的,和肖敦煌一样,认为自己有罪,诚心诚意地悔罪,决心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进行“脱胎换骨,洗心革面” 的改造。本来身体就瘦弱多病,还要撑着日益瘦弱的身体、抗着辘辘的饥肠,没命地劳动,直到倒下为止。呜呼!三个本来可以对祖国人民大有作为的年轻生命! 在撤离农场之前,农场党支部决定摘去戴在我头上的“右派”帽子。在农场的两年我没有汇报过思想,因为真话我不能、也不 敢讲,假话则还没有学会讲;摘帽前,也没有经过我做自我检查、全体职工给我做鉴定的过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我还是高兴得太 早了,看来,那份“判决书”上的话不无道理,我对自己错误的“性质”和“严重性”之认识太肤浅了,不知天高地厚!有一句长期在青海流行的俗话:“帽子从头 上摘下来了,还在你脖子后头挂着呢,随时可以拿起来再戴到你头上!”后来的后来之后,我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青海人民的创造发明。在1959年9 月17 日中共中央发出的《中央关于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中有这样的话:“今后,根据右派分子的表现,对那些确实改好了的人,还准备分批分期摘掉 他们的帽子。最后,剩下少数死不悔改的、花岗石头脑的反动分子,就会完全陷于孤立。至于摘掉帽子之后,如果有人旧病复发,再次、三次进行右派活动,可以再 把右派帽子给他戴上。” “摘帽”,与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没有什么不同!更坎坷的漫漫长路在等待着我们。 2005年8月完稿,10月修改完毕 周沙白:“阳谋”织造的风雨人生 一、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武汉 二、1956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三、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 四、1959铁蒺藜围圈里的日子结束,长沙投母 五、“文革”进行到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回到武汉 六、到武汉重操旧业 七、狼突鼠窜的日子 八、妻儿境遇无时不在眷念之中 九、回到秦淮河畔家中 十、到了上海妹妹的新居 十一、缅顾近三十年 十二、1977“四人帮”下台,“凡是派”的怪影在中国游荡 十三、1978年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 册封“右派”之后,往昔在部队的同事,都异常惊讶地慨叹:1950年部队进入川、康、青、甘边界剿匪之前,经历过政治上的整肃(不比延安整风期间,人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差得了哪儿去),意识形态的大整合,应该是经霜寒雀,学会了在任何风浪中三缄其口。 自当明审乌云乱翻之际,保持岿然不动的态势,镇静、冷峻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居然敢僭越雷池,自投罗网?讥我为不识时务的呆鸟,自讨苦吃:活该! 我何尝不知在历经惊滩浅底的冶炼后,明哲保身,皈依“中庸”“乡愿”之术,甚至丧心失操地随众吠声之必要!偏偏匹夫见义拔剑而起的孽根未除,在那不平凡的春天里,破土冒芽,向上疯长,惹下无穷后患。 一、 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武汉人民广播电台担当播音员。由于未受过专业训练,凭藉与生俱来的一口京片子,未达到规范的普通话的标准,故在伈伈俔俔的工作中,重视加强业务能力的自修。 作为党的重要宣传阵地的电台,强化政治引导和熏陶是无处不在的,我很自然地接受了共产主义观念。把建设一个繁荣昌盛的中国,必须在党的领导下,走社会主义道路,作为自己的信仰,并为之终身奋斗的目标。对于1949 年以来亲身经历的土改、镇反、三反等政治运动,虽感到手段未免有些残酷,有失人道,但毫不怀疑它本身目的的正确性,诚是阶级斗争在终极意义上的需要。 在“舆论一律”的大旗下,主流意识形态浸淫风靡大陆。“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者的思想。” “物质生产的占有者,亦即精神生产的支配者”(上皆引自列宁语)。我也无从自国外的平等、自由、民主的思想观念中吸取精神资源。可是在现实中看到“从龙入 关”的新贵们趾高气扬、居功自骄,睥睨一世的作风,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从现实的体认中我朦胧地感到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当代执政者仍未能摆脱历史轮回 的改朝换代的周期律。此念萌生,即意识这是自身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世界观未得到彻底的改造。而摆在知识分子面前的唯一选择,就是用无产阶级思想,洗涤 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思想,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如苏联一位作家所说:知识分子要循经一条苦难的历程,即用盐水泡、开水煮、冷水浇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争取脱胎 换骨,才能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我无选择地在这一系统工程里尝试着,奋斗着,挣扎着,像个没头的苍蝇瞎扑腾。 以上讲述了1957年前的精神状态。 二、 1956年,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了大学生。 进入校园,环境宽松,有种解脱感,在朝气蓬勃的学生队伍里,焕发了精神活力。在师大那么多当代知名教授、学者的哺育下,在文学专业的领域里,经过不懈的努力,把自己造就成一名学者型的人才的志愿实现有望了。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提出,震动了知识界。群言群策,欣欣向荣的新气象,活络了我锁闭的心灵。 波匈事变,反专制、要民主、争自由的呼声,震撼人心。 1957年4 月底,全校师生聆听由党委书记何锡麟传达毛主席当年2月27 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报告,及3月12日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足足听了近4 个小时。笔尖簌簌地在小本上抢记下每一句话,兴奋得忘记了手指的疼痛。 国家元首慷慨陈辞,坦诚放言,谁会怀疑这是引蛇出洞,是“阳谋”,是诱敌深入,以便聚而歼之的策略呢! 毛泽东的讲话,引发起全国地震般的响应,但见各界人士披肝沥胆,建言献策。 北京师范大学见诸报端的第一声回应是《光明日报》5 月22 日刊出的北师大中文系教授穆木天的一篇不过几百字的短文《我的呼吁》。文中指出解放后历次运动,知识分子总是被整肃的对象。主政者多为不学无术之辈,知识分子个个噤若寒蝉。作者呼吁打破这黑暗王国的局面。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下午这篇短文被人由报上剪下,贴在饭厅后面的布告栏上。晚上饭厅后墙上满墙支持穆木天的大字报出现了。随之,围着饭厅周边,针贬时政,对校内党群关系疏离,非党干部有职无权,外行领导内行,用人论资排等现象,揭露、批判的大字报,触目皆是。 谈论最多的,是对党委书记何锡麟与本校一位女研究生的暧昧关系在道德上的谴责。终结为何书记在全体师生员工大会上做了自我批判。 颇引人注目的是一起冤案。俄语系学生谢昕是印尼华侨,肃反期间,以特务间谍罪被捕,1957年初假释回校。她在集会上控诉她无端受难的过程,引起群情激愤,书写大字报,要求建立法制,召唤人权。一本血色泼染的宪法书钉在此类内容的大字报的顶端,非常抢眼。 听说北京大学内的大字报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我和三位同学勃然起兴前往一观,以广见闻。 首都各高校首次出现大字报是5月19日(后被人称五一九运动),在北大的三角地,署名为“一群 团员和青年”。内容是质询校团委:北大出席青年团全国第三次代表大会代表是如何产生的?贴出第二张大字报的是哲学系学生龙英华,建议在墙上开辟一个民主园 地,以展开争鸣,推动整风。随之中文系学生张元勋、沈泽宜等组织的“百花学社”的大字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三角地一带的围墙上、树木间拉起了长绳,吊挂 着畅所欲言的大字报,矛头直指现实的弊端。北大刊物《红楼》编委,后被誉为57年学生民主运动的头颅与脊梁、标志了北大精神的新闻系学生林昭(彭令昭)等 一批生力军加入了“百花学社”,更震响了鸣放的声威。 物理系学生谭天荣自建“黑格尔学派”,下笔千余言,署题《请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人之天下》直道中国共产党以马列主义之名,行封建专制之实。特别为之心应的是中文系学生刘奇弟写的《为胡风请命》的文章,为千古奇冤的胡风案呼吁,叩开我心中的郁结。 围观者最多的地方,是十余张整版纸抄录的赫鲁晓夫在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会议上的报告张贴的布告栏边,领略到斯大林时代惨绝人寰血腥大清洗的红色景观。 次日上午听完课,下午又到北京大学大礼堂听人民大学新闻系女生林希翎作目前形势的报告。内容繁 多,可惜只记得关于胡风案件的由来,除触犯龙颜之外,还远涉到三十年代与周扬的积怨。稍晚又去清华大学看到署名罗兰《胡风冤案的面面观》的大字报,与林的报告内容互为补充,我对胡风冤案的来龙去脉有个粗略的了解:三十年代举凡与鲁迅接近的人,或不与周扬合作的人,意识形态不规范于党的文艺路线的文艺工作 者,皆纳入整肃的范围。1949年前,对萧军、丁玲等作家之批判可见一斑。建国以后,周扬已成为中国文坛上的红色沙皇,以霸主的身份对“胡风集团”作整体 扫荡,其势然也。 青年学生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开启了我蛰伏封闭的心扉,乃破门而出,于5月26日 晨疾草一篇《把胡风事件真相布之于天下》的短文,张贴在大饭厅后门墙上。内容简括为:仅凭胡风往来信件中的片言只语,深文周纳,罗致人罪,清之文字狱,难 望其项背……不曾料到,次日在我写的大字报周围,涌现满墙为胡风冤案呼吁的大字报。《支持莎氏(我写大字报的署名)对胡风冤案的控诉》、《还胡风以清 白》、《把颠倒的是非颠倒过来》……有文章还誉我是为德雷福斯冤案呼吁而写出《我控告!》的当代左拉。这些声援,反使我感到事态严重。在北师大,我是为胡 风鸣冤的始作俑者,一旦风云骤变,按“擒贼先擒王”的历史潜规,我是在劫难逃。 同班师兄黄铁华,久经社会磨练,早些时曾提醒我:直言贾过。现在,居然把他的提醒置之脑 后,赤膊上阵,直指“圣朝”弊政,斥我迟早必遭乱箭穿身。还有位年方十八的小师弟邱成岱,虽未亲身经历政治上的风霜雨雪,在喧嚣狂热的声浪里,一直沉静清 醒。见我已成出洞之“蛇”,连声叹我是历经多事不长半智的“小热昏”,痛惜地大而言之:“在不容异声的专政铁拳下,被辗为齑粉可能就是你的下场!”听了他 们的良言相告,我从此敛气吞声,不参与任何政治性的活动,但作壁上观。每日价不是泡图书馆,就是频频去北京人艺、青艺看话剧演出,也顺便拜候两院的名演员 卲华、舒秀文等,他们多为早年出道于中国旅行剧团的。我曾在四十年代末加入该团,当年多承他们提携教诲。心想:如今后在北师大难以存身的话,拜托他们在剧 院里安置个吃饭的位置。 风云突变。《人民日报》六月八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打响了反击“右派”的第一枪。虽 然,次日中文系学生范亦豪君疾书题为《这会造成什么?》的长篇大字报,以十多张整版纸贴满饭厅后墙,对该社论做出义正词严的驳斥,但是,此起彼伏的民主声 势,怎能敌过专制政权组织起来的声势浩大的讨伐力量!到7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来自御笔手示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更是字字千钧, 锋芒尖利,“右派”已是瓮中之鳖了。全国性的对知识分子的大扫荡,立即取得了辉煌战果。 其实,早在六月十九日,《人民日报》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时,我已 直感大势去也!此文是毛泽东三、四个月前在最高国务会议的讲话及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集汇而成的官方文本,内部讲话与正式发表的文章在内容上大相径 庭,官方文本有个十分重要的添加剂,即在大鸣大放中如何区别“香花”与“毒草”的六条政治标准。标准看来明确,实际上泛而无际,而解释权操于官方之手。 好个集封建社会权术之大成的运筹帷幄的战略家!鼓噪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放言直抒胸臆的精神,然后“引蛇出洞”、“诱敌深入”,以便“聚而歼之”,诱得天下右派英雄们“尽入吾彀”,玩弄于股掌之中,创造了历史上空前仅有的“阳谋”的法宝,令人叹为观止。 我被小会批、大会斗,多轮轰炸,精神几陷入麻木状态。系里的右派学生被编成多个小组,在小组会上自我交待批判,互相揭发批判,争取立功赎罪。 这场运动把人性扭曲得奇形怪状,美好的品质被异化,蒸发腾飞,看到的只是无耻、告密、虚伪、残忍、狡黠、麻木、贪婪、野蛮、卑劣等恶毒的兽性、酷烈的狂轰滥炸。这是只有等到遥远的日后在历史的法庭、良心的法庭上才有可能审理的、空前规模的集体犯罪。 下面,略微描述一下我们年级同学在反右斗争期间的面相。 年级党支书杜某,平素一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风度,随着运动的滚滚恶浪,其残人以逞的狰狞面 目,叫人大吃一惊。他在斗争我的大会上做了长篇的发言,仅有我为反革命胡风鸣冤一罪似嫌不足,最高当局以莫须有泡制出“章罗联盟”的荒唐之举措,给他以启示与诱导,他乃依样画葫芦制造出个“莎氏集团”。我被封为首领,还有本年级同学陈绍武、刘哲侗、肖秉棠。我们四人都是戏迷,同在学生会京剧团同台演出过 《空城计》,同去城内剧院看戏,还同去北大看大字报,仅此而已。陈、刘都是天津人,周六有时回家看望,就有了“天津放火”的罪名。在排练室中共同探讨演出 事宜,不是“策划于密室”的性质吗?陈、刘、肖从未写过大字报,也未在鸣放会上发异声,他们的“罪行”,无非是从平日言谈中揪其一点一滴加以引伸,凭超级 想象构筑罪状,演绎成“莎氏集团”的弥天大谎。 插叙一件令我感动之事。有位上海籍的同学孙炳全,平素与我没有交往,在反右斗争高潮中,在 斗争我的会场上,见人们对我发出诬陷不实之词,竟站出来仗义执言:“周某为反革命伸冤,可以严厉批判,可有些向壁虚构的不实之词,无端地加诸周谋身上,有 欠公平……”话犹未尽,便在一片乱吼声中,被赶出会场。就仅凭此一桩事,他也被打成“右派”,毕业后发配新疆。孙氏因我而遭难,至今怀疚于心。 我的反苏言论:抗日时期苏联不发一兵一卒,唯在1945年美国于长崎、广岛投下原子弹后,日本败局已定,方乘机出兵东北,将日本在东北的军事设施、工业装备,抢掳一空,且对东北人民杀戮奸淫、蹂躏掳掠,迄今仍窃距我旅顺、大连领土。 特别是无端捏造引起众怒的周某说“中共党员都是特务”,还直指我班一女党员说“她就是特务”。此纯属张冠李戴、移花接木,下文将疏解厘清。 还有什么周某“混进解放军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一贯仇视工农出身的同学”……空疏无物的批判,就不一一缕述了。 看准时机,用别人的血,铺染自己的红色前程如杜某这类人虽不多,却起到了煽风造势的作用。 真可以算作“莎氏集团”成员的倒是有两位。一位王某,我写大字报时,他在一旁积极策划,关于文字狱、偶语弃市等语,都是他的主意。等到风云骤变,立即变脸,顺风而上,声色俱厉,揭发我的所谓反革命罪行,成了运动的骨干。另一位戴某,常与我訾议当朝 弊政,一次谈及共产党员的操行,我说以前我在各个单位工作时都遇到个别令人不耻的党员,他们似是有种积习:对平素与人谈及的话题,不纠正,不劝导,却暗暗 记下,并向组织汇报,遇有利时机便来个揭发,邀功领赏。戴某听后则一语论定:这些党员之所为乃特务行为。说话间恰有同年级一女党员经过,我忙示他噤声。不想反右期间,他反戈相向,把他的话语移植于我,义正词严地直指:周某说中共党员都是特务;周某直指那位女党员就是特务。这倒打一耙“戴冠周戴”的卑劣手 段,出自一个平素看似很朴厚诚笃的青年之口,真叫我惊诧莫名,使我百喙莫辩。政治运动将人性中最美好的品质,刹那间蒸发掉,转化为兽性竟那么快! “右派”改正后,在北师大校庆期间,碰到那位女同学,我都难以启齿。不料她却主动对我多年受难表示关切,加以慰籍,弄得我非常尴尬。想厘清当年被诬陷之事吧,又想这岂不是让已位居名教授之列的戴某难堪?不说吧,那就坐定了那段诬她的公案,真叫我没辙了! 做点综合析议。趋吉避凶保存自己乃人之本能,随众吠声是最佳良策。于是“打倒反共、反人民的右 派分子周沙白”、“坚决镇压反革命”……口号震天暴响,展示了义愤填膺的高涨的革命激情及忠贞的革命立场。这些为数不少的人,虽不是诚心也非有意,也没有 昧着良心编造谎言、诬人以罪,但是,应当扼腕痛惜的是,他们也参与了这场亘古少有的织造冤案并导致被害者家破人亡的大悲剧的行列了,这总不能说自己没有一 点责任吧!若多年以后能如巴金老人那样敢于自我解剖,升华一下自己的精神境界,那我就为他们祝福了。 那时,投身这场运动最前沿的积极分子中,也有良知未泯的人。这是二十年后与同学回首当年时了解到的。 一位同班任党小组长的倪姓师妹,平时就平易近人,与同学关系融洽,时常与同学交流心得,并不居 功自傲,人皆称道。在反右运动中,胡风乃钦定罪犯,见我居然为之鸣冤叫屈,自然认定我属于阶级敌人,就凭这点简单的线性逻辑推断,不把周某这群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蛀虫全部、干净、彻底的粉碎,则国无宁日。 但在那人性扭曲、兽性膨胀的疯狂年代里,她却未丧失起码的人的道德底线和良知。批判、斗争 时她不越过我的言行范围去捏造事实。在宣布我是极右分子,处以劳动教养时,她对照当时颁布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书生气十足地从文件中文字的正面意义 解读,认为对我的处分与党一贯执行的“对政治思想问题批判斗争从严、处理从宽”的原则相悖,于是在给我定案时,她在会上提出了质疑。多年后,与她同在专案 组的同学告诉我,她对我的处分提出质疑后,人虽在专案组,已不再是核心成员了。后来,在经历了饥饿遍神州的大跃进的人祸灾难,及“文革”的血雨腥风之后, 她追忆当年好似中邪般地在一股疯狂的热情指使下,伤害了不少人,深感内疚痛苦。 “改正”以后,晋京参加会议,到文研所进修,或探候亲朋好友,总不忘拜候留校的老同学,尤 其是在古代文学领域里矻矻不已地研究、硕果丰盛、有多部专著面世的彭久安老弟。二十年来,他一直关怀着我们这些在反右运动中遭难者的命运。在他府舍畅叙旧 情新话,少不了会晤其邻舍留校任教的倪姓师妹,她总是回顾往昔那段沉重的往事,流露出诚挚的歉疚心声,弄得我真不好意思了。暌隔千里,会面机缘不多,但在 书信往还中,都能感受到她在精神层面上与我等有不少相通共感的话语;对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种种社会现象,她清晰的解读、思想的前瞻,我仍自愧弗如。 仅举上一例,可见当年同学精神状态嬗变之一斑。 然而,当年残人以逞,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仍以整人为业、嗜血为生的职业杀手们,随着风云变 幻,与时俱进,不改其道,继续施其鬼蜮伎俩的变色龙式的人物,仍然存在。他们何以能绵延不绝呢?在于有培育他们的环境和土壤。变更环境,根绝他们赖以生存 的土壤,方为上上之策。然实施起来,真是难于上青天。 三、 1957年10 月15 日中共中央颁布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后,我的行动坐卧,身边多了个“监护人”。1958 年2 月初,我和北师大第一批受劳动教养处分的右派分子,被押上了大客车,到海淀区公安局按下了十指纹印后,至宣武门半步桥监狱收监。1958 年春节后,狱中待劳教群体,解送前门火车站,上了“劳教专列车”,直奔河北宁河茶淀清河农场。 劳动处境点滴:每日三餐窝窝头、菜汤,只在除夕这天一顿白米饭,大年初一有一顿饺子,年年如 此。每两周休息一天,做个人清洁。劳动地点是本地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在地上挖排水沟渠,引进潮白河的淡水冲刷盐碱地,为以后置良田、种庄稼打基础。出 工时间是两头不见太阳,即日出而动,日落而收工。这样做的目的正如我们队的张队长所宣示:就是要在超强度的疲劳中浸蚀你们的思维能力,免得你们胡思乱想, 搞什么反党活动。乍得此言,不禁惊绝!好一个似冷水浇头怀里抱冰! 劳教人员无形中分成若干等级,右派当属末位。流氓犯、扒窃犯等群类可肆意嘲弄戏谑我们,他 们倒炫耀自己是生活问题,比政治犯的我们高一截。国民党军政人员、军统、情报机构人士等,历史上曾反共,可现在拥护共产党,也比我们现行的反革命高一头。开会时,这群人会气势汹汹地声讨“右派”反革命罪行。此类荒唐奇绝的故事多多,容专文实录。 大跃进的人祸期间,教养农场可是重灾区。在住地院内,春季、夏季也是不毛之地,树上只剩光 秃秃的枝桠,由于定量食物不足果腹,地上的草,树上的绿叶,都成了我们解饥之物。去医务室的人也多了起来,不是去看病而是装病,拿点药片以解饥。副食是看 得见几片菜叶的菜汤,兑上大半盆开水,灌在肚内来个水饱,饭后大家都睡卧床上,互不交谈一语,避免胃肠蠕动,增加饿感。浮肿病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死亡者 逐渐增多。这给活着的人造成一个“进补”的机会:死于寝室内,同室者不上报,照样领分配给死者的饭食,同室得分而食之,直到管理队长发现。有的队长斥责几句,可有的队长则罚同室者每人断食一餐。写到此,特别想起对我们劳教人员恩情厚重的殷队长。 一天,殷队长带队出工。行至大队部门前,有一只装猪食的大黄木桶,里边是剩饭剩菜和米糠菜 根菜叶拌合的猪食足有二百多斤。大家一见,饿火中烧,什么卫生、纪律全抛之九霄云外,不顾馊气冲鼻,争相挤上去抢食。殷队长呼喊无效,解下腰中皮带,抽向 抢食者的脊背。可这时谁还怕痛呢,况且大家都穿着棉衣!没多久,猪食就被抢食一空,最后还有两位跳进桶内,用舌头一舔一舔地把桶自上而底舔得干干净净。然 后才继续出工。收工后殷队长点名时,不置一词,好像此事从未发生,只是次日大黄桶已被搬走了。 我和人称天桥一霸因斗殴被劳教的胡志安,经常合伙窃食以充腹。如出工时,我在大队部院墙外 巡风,他凭仗手脚上的功夫,窜上高墙入院内偷几棵白菜,藏于怀中,出工期间偷空大嚼一番。有一回,小胡带上条口袋围在腰间,因预料这天出工在胡萝卜地附 近,乘空我俩跑到有一片芦苇遮掩的胡萝卜地猛挖一阵,差不多已装了半口袋了,我们打算装满后把它藏在出工经常走的路边,待出工经过时取一点填肚子。偏偏又遇到殷队长走了过来,可他见四下无人,忙叫小胡把袋子背上,往队里走,路上殷队长只说了一句:“你们以后要小心点,别再给我惹事了!”回到住地让小胡把一 代胡萝卜交给伙房,此事就以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而终结。 1959年春,我因一场大病住进了清河农场医院。二个月后出院,安排在老弱病残队的“585”分场。1961年5 月26日,以保外就医之名,令我暂回家待命。铁蒺藜围圈里的日子结束了。 决定我劳教处分后,我多次苦求妻儿明确与我划清敌我界限,免遭株连之苦。妻咏芬甘愿患难与共无悔无怨,徒之奈何!离开农场时,我做了一个痛苦的选择:到长沙依四弟而居的母亲处,知道因此会对妻在心灵上是一种残酷的伤害,为了她有个长远的安宁生活,我的心在流血。 四、 在长沙两年,间断地在当地学校代课,或拉板车、做搬运工。1962年底,派出所一警员对我宣称摘掉我的“右派”帽子,算是“摘帽右派”了。 1963年春,胞弟调到武汉铁路局工作,我也随同母亲到武汉,做了一年的劳工:修铁路、修公路等,旋又被介绍到中、小学代课。 “文革”开始了,我这个忝在牛鬼蛇神之列的人,自然被逐出校园。后来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小工时, 一位老师傅可怜我的境遇,把泥瓦工的全套手艺,悉心传授,并道出他认准的一套生活真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以后不管那个坐了位,咱们凭手艺吃饭。”这学来的手艺,就成了我以后流窜生活中的生存手段。 建筑工队不过百把人,按百分之五应在运动中被整肃的惯例,地富反怀右自然是首当其冲。斗争我的会上,我平素对“文革”中的是非从未置一词,就命我交待右派罪行,交待具体的右派言行也犯禁,因为那叫“继续放毒”。只得把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大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扣,再说当时的流行用语:向毛主席请罪。 1967年夏,武汉的武斗升级,我被捉到某组织的江岸分部,遭到一群人的暴打,牙齿全部打得松动,几年后全部脱落(现在我口内全部是假牙)。在红色恐怖的环境下,遍体伤痕,即使亲人还能让我继续借住不忍下逐客之令,我也要知趣地离开了。 只得回到南京,妻的身旁。在夫子庙繁盛之区,我家坐落在秦淮河畔一条冷僻的小巷内,独门独院。 我深居简出,妻咏芬调节人事关系颇有手腕,一时还不会给家里带来什么麻烦。与我有穿堂过户之交的郑医生,常来抚治我的伤处。他为人憨厚木讷,社会交往极 少,只有到我家才不拘言谈,精神显得那么舒放,咏芬也待之情厚。我突生一闪念:现在灾祸方兴未艾,长此以往,不知弄到什么地步才会完结,何忍娇妻一生陪难?不如托付于郑,妻此后保有个安宁的日子。此念未敢向妻流露,知其明察秋毫,对我的五脏六腑洞若观火。 几天以来思绪云翻,夜间辗转反侧。她轻推了我一下,我知道糟了。果然,她噗嗤一笑道:“我 阅人多矣!二十年前秦淮邂逅,至今我还无法解释我这历经尘世沧桑、洞彻世事之仙妹,怎么竟会中意你这混沌未开、不通世务、性情乖张的纨绔子弟,爱得那么疯 狂且日久弥深。1957年后你一直怕株连我,这些时,又为我而折腾自己,但实在与他没有那种情缘,奈何!尔我合之则祸福与共、甘苦如饴;分则两伤。你果忍情离我而去,你会悔痛终生;而我或然如杜丽娘样含情饮恨而终。一念之差,悔恨终生,现在就可以预测到的是咱们都难以承受的悲情结局。面对狂飙恶浪,不相 弃、紧相随,等待云开雾散的一天吧。”一席肺腑之言,犹如懿旨纶音。二十年来总是把她的话儿,当作解我愚拙的灵丹。从我们相识之日起,为其高贵典雅,仪态 万方的气质慑服,私许石榴裙下永做妆奁不二臣之盟。她就用她那上海方言谑我为“戆徒”、“阿木林”确也非妄诞之语。予我文化上的薰陶和引导,智力上的启 蒙,滋养我的精神境界。故唯她之命而行,也成习惯。 是夜相拥而泣。 闭隐家中,所幸家中藏书在浩劫中未遭付丙之灾。她又从“革命组织”搜抄别人的“反动书刊”的库存里弄到不少读物,如《圣经》、《野玫瑰》(陈铨著)、《我的奋斗》、《铁幕下的悲哀》、以及武侠小说和鸳鸯蝴蝶派作品多部。在待晓鸡鸣风雨天的日子里, 慰我精神的寂寥,尽享红袖添香夜读书之乐。可算是独处小屋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浑不知时序转换已到了七十年代初。 “文革”进行到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南京正开始清查国民党残渣余孽及阶级异己分子等,妻正是审查对象,我仍在此必会给她添不少麻烦。此时又得武汉四弟来函:母亲以北洋军阀眷属、满清贵胄后裔“罪行”正遭清算。妻闻之立即为我打点行装,送我到下关码头,殷殷至嘱:他们顶多折腾我一、两个月,给妈安置好了,赶紧回来。 五、 到武汉方知母亲被折腾了几天,就被四弟送到湖南岳阳妹妹家中避难去了。 在武汉我是下乡对象,临时工没有我的份。一直到右派“改正”前,我最大的难处是无定居之所。亏 得我家几代世交一直未断往来的辛亥革命元勋孙武之大公子,当时在武汉文史馆工作的孙刚,召去他家暂居。白天我带个小工,背个泥工袋,走街串巷到居民区、小 厂家等地找点修缮活做。晚上睡在他家两间房中间走道上的一张条桌上。 1927 年北伐成功,北洋政府瓦解,其中高层人士极少数人参加了蒋政权工作,大多数人都把蒋介石看做上海的白相人,耻为其效力。孙武住在北平史家胡同22号,两进的四合院的大宅门,常是北洋政府高层人士现在平、津一带的寓公们的聚会场所。父亲离开北洋政府后,在北平蒙藏学校教英语,目睹国家连年军阀战乱,曾抒词 “天街上,细雨洒轻尘,报国有人心尚热,割地称雄梦如真,哀煞风城春”以抒胸中积郁。因我家与孙府仅隔几个胡同,又与孙家几代世交,故也是孙家座上常客, 我在孩提之年,有时也随父前往。客人来往最多的是直系人物,如吴佩孚、陈宦(原陕西省督军)等。聚谈内容印象较深的是:辛亥首义元勋孙武及各地协同发难的 功劳卓著的名将,被海外归来未参与辛亥革命一役的孙中山等一批同盟会诸人坐享其成,反而把他们冷落一边,不免满腹怨尤。又道北洋政府不乏干练通达、文武兼 备之能人,若中山先生不拘一格、无派系成见,使人尽其才、物尽其力,则国势兴旺,不至于形成今日之混乱局面。 三十年后在武汉的孙武长子孙刚家常来的客人中,也有北洋政府人员的后辈,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客人。每每从自身的体验中谈到,我们这些后辈,因成份出身问题,在各单位工作,都得夹着尾巴做人;遇有政治运动,就成为“革命”的靶子。 隔墙有耳。居委会主任来孙府调查往来客人的身份,常居的我,自然成为主要对象,知道是呆不下去了。正像在1965年,由至亲胡老师介绍我在学校代课,居住于胡家,在“文革”中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怕连累胡家,不得不出走一样,该换个地方了。 好在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家经历了如《红楼梦》中“锦衣卫查抄宁国府”的变故后,我以天地为家的 流浪生活,在任何变故下,历练出极强的存活能力。我背着一个毛毯压在泥瓦工具之下的背包,到小店铺、厂家、居民区,总能揽点零活做。晚上抽出毛毯,半铺半 盖找个无定的晚宿点。地点经常如下:候船室、候车室、大屋檐下、火车货场空车厢内、公交车内、长江岸边。冬日到姑嫂树一带农家稻草堆,其暖也融融,睡觉只 要睡得香甜,与豪华大厦绵软的席梦思有何区别呢? 这样的处境对母亲、兄、弟、妹都讳莫如深。因为老母也无法扭转此逆境,徒让她伤心。一日去 看望母亲,听到弟弟说:“前几天省里来人找到家里,问你在孙家的情况,听说你在建工队做工,让你到省接待室去一下。”闻之一惊,细致疏厘一下在孙府所经历 情况,需要我出面证实的可能有两件事。(一)“9•13事件”,林彪喋血蒙古,此时事件发生已有两个多月,正在查证林彪有关人员、事件。林彪之堂兄与孙刚 同在湖北省政协参事室工作,常来孙府作客。曾闻孙家称1949年后,林彪老母不愿去京居住,在黄岗乡间,每月林彪寄回200元给其堂兄,托堂兄照料其母。此事与我关系不大。(二)孙家与江青三十年代在上海交往密切。孙武家居北京,有四子三女,有二位少爷、二位小姐在上海上大学时,都住在孙家公馆。沪上明星 范雪朋、张织云、蓝苹(即江青)是上海孙府的常客,而蓝苹常在孙府与孙家小姐、少爷们打麻将。我父由京去沪偶在孙府小住,在牌桌上结识蓝苹,曾在她单人艺 术照背面题有“艺冠群芳”手书,当即交给蓝苹本人。艺术照送给孙家小姐们,一直保留在孙府。在孙家避难居住期间我都看见过。“文革”伊始,就听说江青示人,举凡在上海那段历史时期有关的一切资料,一律细查收缴。此次省里对孙家的特别关注非同小可,若把我牵连在内难卜祸害到何等程度,不如暂避一时为上。思 忖再三,决定去祖籍观察一番再作道理。 祖籍是武汉市东西湖区柏泉农场大周湾。三代前迁籍北京,五十年代我在武汉人民广播电台工作 期间,曾去大周湾探望周氏族亲,全湾皆周氏族人,见到背井离乡几近百年血脉同源之近族的我家有人来归故里,都似迎迓自己家里的远方游子归来那样,嘘寒问 暖,热情相待。现在,经过十几年来不断的政治运动,“亲不亲,阶级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等的强化精神滋补,又处在“文革”张扬暴力、激发兽性的红色恐 怖气氛中,如果乡里出现了地覆天翻的局面,会有我的好吗?反正已落得如此地步,去了见机而行吧! 万没想到,这次返乡,湾里见我落魄穷途而归,忙收拾我祖屋一间,还在厨房备置了水缸、锅碗 瓢勺等生活炊事用物,营造了一个使我生活安定的所在。我得到如此优厚的接待,可能就是亘古传延的家族观念,在周氏一姓聚居的湾里,尤其在外部环境不安的情 况下,自然有个“保境安民”的意念,使周氏族人不受侵害,形成了个集体无意识的合力行动。湾里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们带我到各家论述长幼辈分关系,还介绍我到 农场设在湾里的孵化室去帮忙,学了孵养鸡鸭的本事。 过了没几个月,省里的专案组还是到乡里找到了我。一个下午的询查,我光是用白天在外做工, 晚上到孙家借宿来敷衍他们,并谈及一些生活琐事。话未说完,他们拦住了我,似乎他们已然知晓孙家内的一些活动,直奔主题问道:“说一下你们经常议论的话 题,尤其是与孙刚接触的朋友的往来;还有孙家有些你应该知道的违禁的书刊、画片、物件等详细说说……” 我的回答大体如下: (一)我与孙刚及其妹侣凡、侣芹(我称大姑、三姑)谈得最多的,是北洋政府头面人物当政时及下野后在京津一带的寓公生活的轶事。 (二)林彪之堂兄我连名字都不知晓,他与孙刚是同事,来孙宅作客,我不但未参与他们谈话,还避到另室,谈话内容无从知晓。 (三)江青(蓝苹)与孙府诸人交往于上海,当时我还在北京上小学,成年后听家人提起,方知有互赠照片之事,孙家人胆小,可能都烧了。 专案组人员交代,把所叙写成书面材料,明后天来取,还有事让我配合。他们走后,我开始撰写书面 证言。次日凌晨,湾里的队长(我的堂叔)来了,脸色很沉重地说:“沙白,从他们的语气里透出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无辜的你,可能要成为他们政治角逐中的筹 码,生死都由他们的利害关系决定,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他们再来由我顶着,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走!毫无选择。 六、 来到武汉重操旧业。又开了个新睡点,疲惫之极时,买张到九江或安庆的船票,几天的乏累,在长睡 中解除。船上同室旅客见我从白天到晚上长睡不起,忙推醒我问是不是不舒服,我顺口答应是发烧,他们给我拿来感冒药,端杯开水,我忙谢之不迭。一个政治上的专政对象暂时转换成与革命群众同等的角色,能不有点儿精神慰藉吗? 十年“文革”对我最大的浩劫就是无足睡之地。住旅馆我无必要的工作证、介绍信;买间小房, 买卖双方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之罪,谁敢卖?单身又无固定职业的中年男子,即使瞒过政治身份,谁敢租我房住?看过《古拉格群岛》的读者会知道,给你整日 整夜地睡不得的惩罚,比皮鞭、夹板的酷刑还惨。什么毒刑都能挺住,唯独这“不准睡觉”难耐。当审讯得不到所需要的口供时,不用任何刑具,只要用日夜不停连 轴转地审讯让被审者不得睡觉的妙招,那就要什么样的口供都可轻而取得。我现在就是想,哪怕是虎狼之地,只要给个窝能睡个安稳觉,即使次日成为兽群的美餐,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叫做以身饲虎的胆量吧! 说是苍天有眼吧!还真给我提供了一个君子们会视为蛇蝎之地的安乐窝。我且慢慢道来。 有次入宿来到江边候船室,找好了睡点铺上毯子,坐下来抽烟。忽然走到我面前的一位女性呼我: “沙白”。 仰头一看,声音怪不得那么熟悉,原来是“文革”初解除教职后,在江岸车站作苦力时同工的杨姐。听工地上人说,她丈夫四、五年前以反革命罪被逮捕以后,从此 杳无音讯、生死不明。她带着一子一女,靠做临时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文革”一来,做工只能间断间续,为免遭断炊之苦,只有间做点黑市生意。她此时到江 边来总不会把我当作选择的客主吧!我含糊地应道:“我在这儿歇会儿,杨姐……”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很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忙说:“沙白,不嫌弃的话到我 那儿去住。”见我有些踌躇不安,又道:“我那几间破屋,给你一间单身住房。”只要有个睏觉处,什么也不要想了。 她家在湖边坊,是这个城市社会底层的居民聚居的地方。狭窄的路面,不规整的简陋的砖瓦房和 板壁房混杂一起。她的房子在一条没有路灯之深巷的尽头处。共四间房,上学的儿女住一间,她一间,一间做厨房,堂屋是吃饭和活动之地。我就在堆放杂物的一间,拼几条木板,用条凳一支,就是大开心颜的睡窝。如漂母饭信似的这一贫妇赐榻的仁慈关爱,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认会让我终生难忘此大恩的分量。 天蒙蒙亮起身外出做活,深夜归来,避免和邻居接触。有时参加别人小队伍到市郊做几天,夜宿工地上。大多都在武汉单干。 杨姐有几天晚上归来都很晚,孩子们都睡了,我先就给她烧好了几壶开水,准备她洗浴之用。她回来 了,就一起操劳起家务事,见她疲倦的样子,就抢着洗衣服,问她是不是白天做工太累了。又忙着把我做的宵夜吃食递到她手上。她说:“累倒不累,就是捣腾鸡、 鸭、鱼、肉、蛋这些国家按量分配的计划供应商品在黑市上交易,有时被工商所查缴,弄得财货两空,有个帮手就好了……”我当然是最佳人选,可她怕累及于我。 此时我还讲什么身价?就合伙搞起了不法勾当。在湖北、湖南等农村鸭棚、渔场、鸡场……等处收货,该打点的打点,贿赂主管人员,逐渐走熟这条黑色通道。只是还找不到顺利的销售通道,暂时就是东退西进的游击战。我骑部三轮车,上面装满货,用帆布盖严;她装上一小提篮子货,离我有十几米的距离,若被捉住也不过一 篮之失。这样操作起来,险象环生。她还真心疼我,怕我深陷黑洞难于自拔,她又找了个合作者,预防她被捉将官里。保住了我,她的两个孩子就有了可靠的保护者 和抚养人。在她家我一直思考着,她丈夫是指望不了了,改变她家的命运,应寄托在儿女上,我有意地亲近她的儿女,从儿女课本上的课文引申生发出动人的故事讲 给他们听,激发他们学习的兴趣,经过我蓄意的文化滋补,他们把能看得懂的故事、小说、《十万个为什么》等看得着迷。长久缺乏父爱的孩子把我当作他们家庭一员的意绪,尽管还是那么朦胧,凭着女人的直感,杨姐当然意识到了,自然在临危之际产生托孤之意。 在硚口三米厂做室内隔墙时,结识了也在该厂做木工的许师傅。交谈甚洽,知他原为国民党军中 一团长,1949年随军去台湾,妻儿皆在大陆,因思家心切,于1951 年经香港潜回大陆家中,1952年被捕判了八年。在劳改场中学会一手木匠活,释放后,作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商之于我共同组织个小建筑队,他走南闯北熟 谙各地风土人情,到各地村镇做活风险小些。决定了就办,不几天十多人的队伍组建成功,泥工、木工、电工、辅工尽皆齐备。我特别请来一位在武汉干“撵兔子” 行当的王某(注:“撵兔子”的活就是在小旅社门前蹲守,遇有外地客人出进,则向前搭讪,问询有无货品需要搬运。外地县、乡来武汉贩货的大多是几吨货,国营 搬运公司不屑于接手,就让“撵兔子”的人操办)。此人原在国民政府户政人口司任司长,1949 年在武汉某机关供职,1960年全国性的精简机构时,被“精简”为民,“文革”初与我同在建筑队当小工,在红色恐怖巅峰期能与各派人物周旋,对现实发生的 各种险情能应对自如,保护了自己。请他到队里做总策划,该是最佳人选。我特把杨姐拉来说,月入少说也有两、三百元,结束那整日鬼鬼祟祟黑市交易的营生,把 孩子托其表舅暂为照料。我们这个由一些另册、副另册、社会边缘人物组合的群体,游走于鄂、赣、皖、江、浙等省乡镇,做起了葺墙筑房的黑勾当。 业务接洽由许某出面,王某一旁出谋献策外,兼之每到一地专门留心观察当地的政治气候。我则设计施工图纸,计算材料,布置施工。 七、 一年多来狼突鼠窜的日子里,几多惊滩浅底,噩梦人间,似是擢发难数,略记几则异象悲怆的画面如下: 那是在江西吉安、永新之间的农村为一生产队修建牛奶厂房,晚上总有不少乡亲来我们工棚内听我们 天南地北地讲笑话,三侠五义是他们最爱听的段子。有两天来客渐稀,在他们面部略显踌躇不安的神色中,有着高度警觉性的王某直感到是不祥之兆,即从一个学生 模样的青年口中探听到,上面布置了要在本地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连根铲除,不留后患,以净化红色政权。前此, 我们就听说在广西某地就发生过大规模肉体消灭“敌人”事件。四十年前井冈山那场暴力活动的基因传承到今日又要重振雄威了吧!王某道明我们生死系于刹那之 间,顾不得结清账目,决定连夜出走。坪口上已见有荷枪的民兵,幸亏王某每到一地都仔细地观察地理方位、形势,遇有突变,先准备好多种撤退之路。此时他带我 们一路东行,走田路,穿过丛林草莽,翻越丘陵地带,沿着山谷下一条小溪,直爬上公路已是次日上午了。搭上了一辆大货车,下午抵南昌,大家才算舒了口气: “捡了一条命。” 再铺叙一生中至今忆及犹令我胆颤心惊的一幕。 在安徽亳州一个村落,为一人家扩建两间砖瓦房及用土坯葺个猪圈。动土开始,邻家说侵占了他们的 房界,引起了争执。这一家仗着宅口人多,在乡间交往广泛,还算有点势力,置邻居意见于不顾,仍叫我们放手做活。两家纠纷与我们无关,智多星王某谓不然:面 对自己的房界被占,对方决不肯善罢甘休,但慑于这家的势力。对方最现实最有效的武器,就是从我们这些人下手,控告这一家找一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在此搞“资 本主义”。王某建言祸事将临,可我们队里多数人谓之危言耸听,置王某预警箴言于不顾,后来发生之事终被王某不幸言中了。 十几天后的一日凌晨,两名警员带着几名荷枪佩戴红袖标的小伙子,闯进工棚查核我们的身份,得知我们是一群没有介绍信和工作证的人员组合的地下黑施工队时,有位警察一声断喝:“全是一些牛鬼蛇神,带回去审问。” 派出所的一间房子里,我们站着,对面的一张条桌后面正中端坐着被称作所长的人,两旁坐着警员,左右两厢,站着戴有红袖标手持木棍的壮汉。 所长主审,我们分别如数家珍似地回答各自的经历,这正是当时被认为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的 群相,以至我们话犹未尽,早已激起所长等革命群英的义愤。一阵拳脚相加之后,所长宣称:全部关押,即日送劳改农场。我们队里竟有几人连声称谢,还有位曾在 国军任连长的兀自跪下说:“承蒙所长恩典”。警员等愕然,所长似觉回答的语音和出奇的动作含有嘲谑之意,乃勃然大怒,劈手抓起“连长”,两个耳刮子之后, 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找死!”我们交叉地诉说:“文革”乍起,工作无门,在当地迭遭批斗,饱尝皮肉之苦,居无家,食无着,只得游窜四方,做小工求得一 饱,有七、八个人到过曾服刑过的劳改农场请求收留,因无正当手续,不被接纳。说实在的,劳改农场是我们向往的天堂,它有安定的居所,冬季发新棉衣,夏领单衣,被褥齐全,一日三餐有保障,且无性命之虞。您送我们去劳改农场,怎不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呢!其中又穿插着杨姐的苦诉,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此场合 把满腔愤怨倾泻无余,其情疾之语常出言失序。现在把她之言归纳如下:五十年代丈夫以反革命罪捉将官里去,我这个反革命家属靠作临时工,抚养两个子女,“文 革”以来临时工很少有做的,要维系三口之家,不得不做些黑市生意,实是无路求生。参加这个建筑队,凭劳动多点收入,孩子们上学有指望了……当施工面临当地权势者的逼压时,为护佑建筑队,多次以胴体作代价,换得我们暂时的平安。受如此的肆虐凌辱还不算,队里还有那么几个有“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卑污心态的丑类,平素詈我无耻下贱,尽情以戏谑的语言伤害我。一天夜间,竟然有两个禽兽,跑到我工棚住房内,欲用暴力手段把我当成他们泄欲的工具,我操了把泥工刀对他 们边骂边砍,骂声惊动隔壁的队友。队里不乏正义之士,涌进屋中,把这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痛打一顿,后来把他们赶出了队伍…… 我们陈述的时候,气氛显得特别凝重。众警及两厢“红袖标”们一副革命激情欲置我们于死地而 后快的气势,似渐渐淡化而变得有点儿怜悯的脸色。最后所长语言沉重地发问:“你们活儿做完了吗?”答:“还没有。”所长似思索了一下:“回去赶快做完。” 我们齐向众人致礼告别。刚出大门不远,所长追了出来让我们停一下,猜是怕变异发生在不时之间,会累及他们。我们忙道:“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干脆!您最 好是押我们去劳改农场,要不然我们即刻离开此地,以免给各位招来麻烦。”所长摆手说:“不是,不是。”稍顷又道:“你们回去快点把活儿做完,要碰上什么事 的话,来找我好了。”真恰似黑暗王国中一束人情的闪光,我们多人噙着泪水向所长等再次揖别赶回工地。我与许、王计议,久留必变,会发生所长等无法承担的也 无从逆料的叵测之灾。两三天内匆匆结束了建房工程,猪舍未动工,免得再让主人与邻居产生纠葛,向房主表示歉意并愿扣去工款。房主怜悯我们境遇,仍全部工款 照付。 离开亳州又在各地做了几个月。这个团伙全靠我与许、王三个苦心经营,以我们的威信调解内部人员的多发性矛盾,累得我们心力交瘁,我们不在乎收入颇丰这个热点,只图个躲灾避难,仍未如所想,只能决定暂时散伙。众人惜别伤感之情,不作细表,祝福各自保平安吧! 杨姐去长江中——武汉,我到长江尾——上海。我送她到芜湖船码头,我再次谏言,以她的经历,识 别男性人品素质应该说是有双慧眼,所具女性的魅力,诚善的心地,会得到某些男性的赏识,只要对方为人厚道,善待于你,早成眷属。两个孩子都有求学上进之 心,千万别耽误他们的学业。在她家借宿多时,起居饮食,悉心照料,几次欲以补偿,均遭斥绝。故借此机会,送她上船,临开船之时,我把个有几千存款的存折硬塞进她内衣怀里,算作是报答“漂母”借榻之重恩。下船时道:“他日到武汉再拜候恩姐。”她一再叮嘱:“遇有麻烦尽管到我家来!” 船启动离开码头,我在趸船上凝视她倚在船栏上对我挥着手,双眼泪珠儿依稀可辨,四目相对渐离渐远,思恋的情怀如江水涌动,此起彼伏不能自已。 八、 妻儿境遇无时不在眷念之中。到上海先到小沙渡妻妹家询问一下金陵的妻儿近情。阿妹说最近有专案 人员正严查妻的海外关系,就是四十年代与李香兰(山口淑子)的一段交往。阿妹当时在上海读书不知其情,以后其姐也未和她详讲过。李香兰在1942年参加过 中日合拍影片《万世流芳》的演出,以后退出影坛,定居上海,进入歌坛。妻咏芬因是同行关系,由曾在日本进修过声乐的著名影星谊同姐妹的白光介绍,结识香 兰,曾参加香兰在兰心剧场和大光明大戏院两次隆重的演唱会,盛况空前。咏芬有机缘得以拜识香兰,即有似曾相识之感,情意相投。香兰出席各种场合演出常邀咏 芬伴同,在歌唱声乐上对咏芬悉心指导,着意提携,咏芬即以师侍之左右。而香兰年长四岁,愿以异姓姐妹相处,亦师亦姐相伴,情逾骨肉。以后咏芬在歌坛上才艺双馨,名噪宁沪,皆出于香兰全力扶掖之功。师情难酬,恩德铭于肺腑。1946年香兰回日本,五十年代初,咏芬曾几次奉邮问安,后在频繁的政治运动气氛下, 咏芬再不敢用笔,嗣后音信了断。之后每次政治运动都使咏芬忧惕不止,深恐因香兰而蔓连到咏芬与汪伪政府较高层的文职人员皆有交往事。自1946年曾授业于咏芬的汪伪政府宣传部长林柏生为国民政府处决后,她再未与任何一方政治人物来往。1949年以后,着力弥合过去痕迹,在动荡的岁月里一直有惊无险,平安度 过。可这个社会偏偏对这样不招谁惹谁甘作奴隶生活的女人老找麻烦呢!我得去南京探个究竟。 到了上海火车站前,突然遇到了在清河农场同遭劳教的北京邮电学院的右派学生赵某。他劳教解 除后,四处联系工作,可象样的单位皆避之若蛇蝎。只得个人闯荡江湖,凭力气讨生活,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似的身体,正拟到浙江肖山探母时,不意间经上海当了搬 运工。他买了些酒菜,邀我去他的临时“公馆”:天目路上一座未完工的大楼内一间无门少窗的大屋里。我们席地而坐,交杯换盏,畅谈别情新事。他介绍目前的职 务就是每天买张站台票进入车站站台,给下车的旅客背包提箱,独行独揽,颇感寂寥,邀我作伴。我应承了体验一下这陌生的环境,不料又惹麻烦了。 有一天,我俩给雇主扛包走出站外,被三、五个壮汉围住。他们目露凶光,不由分说把我们挟持 到站侧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内。先是一阵拳脚算是下马威吧!然后由坐在屋内的大汉发话:“小赤佬,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简答:“卖力气讨生活。”问:“懂规矩吗?”答:“我们初到贵地没几天,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走可以吧!”大汉左右打量我们一下又问:“看你们这副模样,不像干这行的,你们都犯过什么事吧!” 赵竟然把我们因言获罪而流浪十多年沦为无业游民的经历和盘托出。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位操山东口音的中年人,屋内人都欠身向他打招呼,似是这伙人的领军人物。 问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是来抢生意的两个右派,正在打发走呢!忙拦手道:“别价!两位原来是当年敢说真话的壮士,两位要是一时找不到好去处的话,就委屈你们 跟我一块干,怎样!”山东人的豪爽好心溢于言表,盛情难却,我俩入了伙,每天就跟着大伙儿站里站外忙活。 有天晚上下了工,山东大哥到我俩居住的天目路的空楼的破室中“视察”,但见我们地上两副铺 盖还有两个小包外,了无其它,惊道:“没想到你们哥儿们混得这么惨。”说罢,抓起我们的铺盖让我们跟他走,没多远就是恒丰路。他的家是临时搭建的木板房, 一间是大哥夫妻的住房,另一间是厨房,就在厨房里在四条长凳上铺几条木板,算是我们的床位。大哥特别叮嘱有什么洗洗涮涮的都拿给嫂子,别客气。大嫂也接着说:“晚上下了工,回家来吃,要不我可怪你们!”山东梁山好汉所禀赋的行侠仗义、济困扶危的性格基因,数百年后在他们身上得到延续和承传。 这里没有泯灭天良以残暴施虐他人为趣,以出卖、构陷、制造血泪、置人于死而后快的魔鬼。有的是相濡以沫的和煦氛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患难与共,坦诚相交的兄弟之谊。大哥的呵护,大嫂的温情关爱,恰似身在红色海洋恶浪中的一叶诺亚方舟。 思家心切,我与赵向大哥夫妇及众好汉告别,大哥特别关照:“碰到什么麻烦,就到我这儿来,总有你们一口饭吃,不是大哥夸口,到这儿没人敢来为难你们!”确非虚美之词,平时就看到,铁路的员工及车站警务人员见面总要亲热地打招呼,可见大哥在此地位非同一般。 九、 回到秦淮河畔家中,了解我最揪心之事的原委。前些时来了两名外调人员责成咏芬交待与川岛芳子的 密切关系以及与汪伪高层文化人士交往的历史,他们是把李香兰误成川岛芳子了。对这两员颐指气使怒发冲冠的蠢物,只得耐心疏解香兰与川岛乃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关于与汪伪政府中的文职人物的交往,只是从他们那里领教一些文化知识而已,此事可见诸本人档案。其事已息。“文革”时期组成的外调人员,大都缺乏起码的社会常识和历史常识,我也曾碰到过,跟他们打交道,可真是应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话儿啦! 家里几起外调人员的光顾,深感那污秽的话题,伤害孩子稚嫩的心灵。咏芬早把孩子送到在山东济南市郊一中学执教的他堂舅那里去读书去了。 又回到两个人的自由空间,一直怕她数落怕她伤心,数载之间于长江两岸所经受的崄巇人生经历,还 是不敢隐瞒吞吞吐吐地一一道出。她在我身上连捏带捶地说不该放我离开。回首梦魇往事,可以演绎出在那命悬一线的流窜生活中,随时都会发生生命断送之虞,死 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抚琴弦鸣奏出魂系归来哀江南的一曲终身误的悲歌! 有鉴于此,宁厮守共度难关,再勿蹈未卜生死的艰辛之路。固守家园,摒弃一切芜杂,静心读 书,在精神世界中滋补。闲时附近走走,贡院街上,青年时期随中国旅行剧团演出过的飞龙阁剧场,门庭冷落一片萧条景象,波澜往事思之酸楚。如北京天桥似的民 俗文化艺术集汇地——夫子庙,早无往日兴盛,散排小商品的拐角处,有家门脸儿不小的旧货店,所售货品多芜杂,令我惊讶莫名。在店内我居然淘到了康熙殿版线装本《史记》全套,郑孝胥题签的全套《词源》,《双照楼主诗文集》以及上海孤岛时期柯灵主编的《万家》杂志多册,还有储安平主编的《观察》 1948年合订本等等,无意得之,大快朵颐。之后打听到“文革”期间抄家“破四旧”所获战利品,部分辗转到市财政局,而财政局遂将旧物交其所属在夫子庙这 家旧货店处理。该店“封、 资、修” 的货色应有尽有,什么西服、旗袍、美式军装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作为当时的罪责之物,竟公然由国家经营的商店出售,令人大惑不解。 一天在新街口,碰到了咏芬单位的一男一女,其中胡大姐是咏芬的至友,赶前招呼我:“沙白, 来出差的吧!”灵敏的政治警觉性立即辨识出这是胡大街发出的警号,照着她引导式的发问,我顺声回答:“我正要去下关买船票。”我忙强作热情地和两位男士寒暄并歉意地说,我要去赶船了。自反右运动后,我促咏芬与他单位表明与我划清界限不再来往。暂保妻儿一时的宁静,一直小心在意,没什么纷扰。此刻回家立即将 所见男士的模样描绘一番。咏芬连连点头,先引用了雅斯贝斯所言:“在政治恐怖的条件下,人能变成完全预想不到的东西。”接着说:“‘文革’培育了许多残人 以逞的丑类,你见到的其中一位男士,正是虐人为戏整人为业的家伙。胡大姐与我情同姐妹,她那眼色的用意,分明是叫你暂时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波。” 当晚我们盘计一下如何应对的方法。咏芬想到了上海的妹妹。她说:“妹妹在上海徐家汇有个小 亭子间,暂借给一位上海的同事住,明早打电话给她,让她把亭子间腾出,她听到你要去,定会即时行动,克日奏功。我们经济上不愁,千万别到车站瞎折腾了。要 是闲不住的话,有个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到我的老家川沙镇(现为上海川沙区),那里有个孵化小厂,现在的领导和职工,多是我姐妹儿时的伙伴,你也有孵化工作的 经历,在那儿呆个时期,我招呼你时,立即返宁。” 谨遵懿命。 十、 二日后到了上海西藏路养仁坊妹妹的新居门前,心里不禁发怵。咏芬已告知妹妹我在上海车站当搬运 工的事,妹妹一向对我敬爱有加,当知我瞒她之事,她那暴烈的脾性,我如何面对?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进屋挨训吧!果不其然,一见面,她一边数落埋怨我, 一边雨点般的拳头直落在我胸前,眼中的热泪尽沾衣襟。我任其发泄胸中的气愤,我若稍加辩解,那就更招她生气。接着她带我去城隍庙我喜欢的小吃店进餐,回到 她家,拎起装着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包直奔徐家汇。不过十平方米的小亭子间,布置得整洁有序。锅碗瓢勺、油盐酱醋茶准备齐全,还有小书架上排列有序的都是我心仪的书刊。难得她慧心为我精巧的安排,她特嘱我,一周内她来一次问我所需,无急事别去找她。我领会其意,因妹夫似患了运动恐惧症,对另类人员避之若蛇蝎。 我知趣地未再叩其门。 独处亭子间成一统,每日价全部精神投入读书的乐趣中,荣辱皆忘,往后的命运凭之于天吧! 民间孵化鸡鸭的作坊春日开工,仲夏收工。这年春节过后不久,咏芬专程抵沪携同妹妹一起送我到川沙镇,由镇上的咏芬的一位族叔领着我们去到那个村办的综合厂:属有茶园、果园、孵化室、编织室等各项生产业务。厂长不过稍长咏芬几岁,按辈分却是咏芬未出 五服的堂叔。咏芬坦言我的身份,对她堂叔说,若有为难的话千万不要给爷叔惹事。堂叔很痛快地直言,如今斗来斗去,越斗越穷,人们都烦厌了,都在经营自己的天地,嘱我安心在此,但切忌谈政治话题,防小人作乱。几天来咏芬姐妹穿梭似地拜候乡亲父老族亲,意是为我营造一个安稳的居处环境。临别时姐妹再次叮嘱,一 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来不得违命。还告诉我上次离宁不几天,果然那位惯于兴风作浪的同事,向组织汇报谓咏芬敌我不分,但其单位领导似是患了运动疲惫症,对与 己无关之事,懒于过问,不愿添乱。以挑事者无趣而告终。 在孵化室工作的间隙,常到不远的小河里游泳,平畴绿野,秀丽江南景物,叫我心境豁然。在全 国性的文化生活贫瘠的环境中,常和父老乡亲们天南地北地论今叙古,侃域外风情,议异地轶事,大大丰富了这个小环境的文化生活,憨厚朴实的乡亲们对我生活悉 心照料和关爱,厚重的乡情、亲情、友情、地派人情,更使我诅咒人妖颠倒是非淆的现实,魑魅魍魉横行的社会,羡慕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谱吟归去来兮隐居南山的 潜翁。逃离只有恐惧的自由之环境,在此小镇终此一生的心态,频频萌生。 季节性的孵化工程暂告段落,人员都转入茶场、果园工作,我不谙此业,堂叔厂长及多位乡亲留我做点打杂事体,那会给人添累赘。堂叔知我心意,乃抚慰我说:“沙白,外边那么乱,离开这儿,免不了随时都会碰到麻烦。就在我这里,有我这个大红伞的保 护,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你放心呆在我这个安全窝里吧!”此时我思家心切,乃说:“爷叔厚恩,愚侄永铭胸怀,异日气候好转,定常来乡间拜候!” 十一、 缅顾近三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混沌未开不谙世务又近于弱智愚拙的浪荡子弟,金陵与妻邂逅,蒙其陶冶 煦育,赐我以文化知识的启蒙,开拓我人生的视野,塑造了我的人文品格。在劳动教养期间,大病住院疗治后,身体虚弱,从右派教养队调到“585”分场老弱病残队,这正是“大跃进”人祸之际,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老弱病残队,隔不几日就有到“586”去的(“586”距“585”不远,是死人的坟场, “586”是死亡的代称,已成当时劳教人员中的流行语。丛维熙的《走向混沌》书中及不少右派改正后回忆清河农场的经历,常用到“586”这个词语)。我当时大腿浮肿,自知去日无多。妻知此情,凑到当时极为稀罕的压缩饼干等食物,迢迢千里来清河农场看我,以后源源不断寄来食物,拯我于死亡边缘。1957年以 来累及她受了多少屈辱诟詈。六十年代初,其影坛至交白光在香港给他办了去香港的手续,她舍不得丢下我这个孽障在大陆受难,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甘愿相濡以 沫,共患甘苦。忆及初次结缡所盟:永侍妆奁,承欢裙下之誓,竟成虚幻,每思念及此,如乱刀刺胸,徒唤奈何! 急如星火奔向金陵。知家中一切如常。 时值1975年年底。听到中央颁布了对伪满、汪伪及国民政府在押人员一律实行特赦,释放后可以 自由选择国内外居留地点的消息。由此推衍了我们这批“五七战士”也想沾点龙恩改变现实的非常处境,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咏芬讥我痴心妄想。听一下咏芬的解释:“六十年代初在广州的一次会议上,陈毅就提出对学校中的右派要宽大为怀,周恩来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均遭驳斥。七十年代初,周恩来为右派的工作、生 活要妥善安置专文上书,得到的御批是‘右派有罪’。批者在青年时期在北大图书馆工作时形成的敌知情结,在潜意识中萌芽,随着岁月而茁壮成长。1949年此公大权在握,对知识分子加冕为资产阶级,视为改造的对象。1955年借对红楼研究中的资产阶级思想批判之名,开启了扫荡知识分子的序幕,接下来钦定‘胡风 反革命集团’,对文艺界未能恭顺称臣的大批有为的知识分子痛加讨伐。1957年整风运动衍化为一场反右斗争,使用了亘古未有的、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的‘阳 谋’招数,将那些‘敢为圣朝除弊政’的诤言,认作叛逆之声,言者一个个纷纷中箭落马。这全国性的围剿知识分子的运动,为‘文革’谱就了一阕序曲。‘文化大革命’顺势而来,此公终于使出浑身解数,导演出一部史无前例的威武雄壮血腥遍野的民族大悲剧。‘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有生之年妄想命运有所转折,无异于与虎谋皮。”妻之一席谠论,切中肯綮,启我愚塞。咏芬见我心情沉重之状,乃找些开心的话抚藉我的心灵说:“这批特赦人员,还有1959年的特赦人员,如真 也得到自由选择居地的话,其中不乏与我交往非泛泛的人士,况我亦有亲属在国外,托他们偕我同行,尝试一下把你也捎带上,不是完全不可能。走出苦难之门,你 肚皮里那点儿破烂,或许有用武之地。”哪怕是虚幻美丽的诳语,也能疗治一下我的沮丧心绪。 我的户口所在地是武汉,我的一切问题之解决都要在此原生地,咏芬叫我到武汉叩候一下从 1957年以来一直牵挂我苦难命运的母亲,也探听一下我寄以希望的大赦令的有关情况。她一再叮咛:与社会上的江湖团伙要保持一定分寸和距离,其中不乏一些 豪侠之士,一旦投身其中,未能障显的隐形恶果潜伏滋蔓,后患难以预测。必须恪守自身品格价值。遇到一时难以决断的大事件,先虚以应之,速回金陵,让我来筹 谋良策,要不然你又会犯傻气。你在我眼里总是我怀里一个懵懂的小囡。于是我乖乖地乘船西上。 四十年代家遭巨变,骨肉兄弟流离各地为衣食奔波,母亲经历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以后,至于 1949年后家庭成员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遭遇挫伤、折磨,都能泰然相对,唯于“文革”期间,我被武汉那个赫赫有名的专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造反”组织毒 打,胸部背部血污狼藉,面部血肿,牙齿松脱,母亲见我惨状悲恸欲绝,我也即刻走上东窜的逃亡之路。几年未见,母亲深知在金陵她那洞察世事、人情练达、久经风尘、应对各种事变从容不迫、周旋有术的贤媳的庇护下,定无生命之虞,所以就没有特别为我担心。 在我们一群另类分子浪迹天涯谋生于亳州时,拯我们于厄境作了一次类似于“羊脂球”作业的 “中国的羊脂球”——杨姐,已纠合多人穿梭各地倒买倒卖各类群众急需的生活物资。地下交易市场逐渐形成气候。我估量是这年初周总理逝世,批邓妖风席卷全 国,朱老总西归,唐山大地震等对时局的影响,地下市场的蓬起,已是当局难以控制扼杀的局面。杨姐极力撺掇我入伙做她的心腹帮手,我不忘贤妻忠告,托词谢 绝。杨姐又热心帮我张罗住地,由她朋友介绍,终于在武汉球场横街购得一间小阁楼,面积不过二十平方,卖方也不在意我的身份。这是前些年难于办到的,否则我 也不会有那多年无处栖身,流窜长江两岸的险恶遭际。 十二、 “四人帮”下台了。1977年“凡是派”的怪影在中国政局里游荡着。可是以前报刊中屡见不鲜的 “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的文字却很少见了。“文革”中造成的冤假错案,正在重新审查,翻案势头方兴未艾,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这群右派,也会随 之拨开云雾见青天呢?传闻在京上访人士如过江之鲫。于是右派哥儿们邀我偕同晋京上访,我虽不认为此行会得到实质性的效果,也愿助兴同行,藉便到故里北京一 行。那是我在异地闯荡多年,历尽沧桑世变灾难生涯中总是魂牵梦绕的故里,在这儿我度过那无忧无虑率性恣肆的青少年时代,三十年来它不断鲜活地在我的记忆中回荡闪现,寻觅三十年前的梦影,抚慰创伤的心灵,整合一下芜杂的意绪。决定就此前往。 抵达京城,同伴们张罗着寻门申诉。我则首先来到东单象鼻子中坑十三号(1949年后改称春 雨胡同)故居门前。庭院房舍依旧,只是物是人非,追忆1946年家遭如“锦衣卫查抄宁国府”的祸事,祖屋封缴,家人被扫地出门,同时在南京城左营三山里的 宅院也被藉没。忆畴昔少年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顾今茅椽蓬牖,兀自门前长久对立,似是魂魄凌飞之状,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同伴中有俩上访“油子”,到京转了几圈,回来告知我们:接待部门的招待所已是人满为患。他 们拿来多条被褥,带我们一行人到永定门附近一幢楼层已建好现已停工的楼里,随便找间空房,茅草铺地,几块木板把门窗一堵,算是我们安身之地。白天各自奔走,晚上凑在一起交流信息。 自劳教解除后,平均算来每年都有两次上书中央申诉。或直接邮呈毛泽东、周恩来,大都寄给中 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统战部、人大常委会,一直到此次晋京前从未间歇。上书主旨明确,按毛泽东主席对于反动分子都要给出路、给饭吃的政策,我这个反动分 子就是讨碗饭吃,总不为过。但从未得到一纸回文。关于给饭吃的政策,曾得到派出所给我一个权威性的解释:“现在你不是一直是哥哥、弟弟周济吗?政府正是通 过你兄、弟的工资给你饭吃啊!”一时使我瞠目结舌,无以应对。真是“如听玄乐耳不鸣 ”,内中蕴含着这样的玄机,叫我真是开了窍了。所以这次上访我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既然来了,就去陈诉一下吧!上述上书之处我分别都去面申鄙悃,都受到热情 接待,好言抚慰。可是当接触到如何解决我现实的处境时,接待员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到中共中央组织部,进门才说了两句话,就叫那位“相府门前七品官”给轰出来了,不过他撂下一句话:“这种事找统战部去。”再到统战部试试吧! 统战部的接待员,很耐心地听我陈诉。不知为何,我竟忘记贤妻至嘱谨言慎行的教诲,口无遮拦 地直斥加害者的残暴,说到大关碍处,由于室内还有其他正在谈话的来访者,接待员忙拉我到一间无人的小屋内,怪我出言有欠分寸,太莽撞,本来可以顺利有成之事,自己把它搞坏了……最后郑重地说:“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全国积案如山都逐渐处理,由近而远,你们的事是全国性的,相信你已感觉到一些积极的政治气氛了吧!总得再等些时吧!总体的办理,头绪繁多,得周密筹措。你冷静思考一下,会得出积极的答案的。”我领略话中的寓意,昭雪冤情之日不远了。 一天,在永定门的宿窝内交流信息时,爆出一件“拦车喊冤”事。缘是一些有心人打听到了邓颖 超所乘轿车的牌照车号,乃汇集了二、三十人,在西长安街新华门不远之地,见该车行驶,乃齐奔到马路中间拦下该车,后面车上立即出来几个荷枪的警卫,枪口对 准这群“暴徒”大声喝斥:“干什么的?”他们举起双手高呼:“我们要见邓大姐。”于是邓大姐下了车挥手叫警卫们收起枪来,问有什么事。后面就是“拦车喊 冤”者的陈述:1957年那个不平凡的春天,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我们这些当年在校的大学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国家昌盛富强放言直谏,不料被诱入“阳 谋”的陷阱里,都受到劳动教养的处分。释放后,没有任何单位收容我们。我们只能长城内外,长江两岸,流亡在最底层,政治上的歧视,身心所受的凌辱折磨,不 堪卒述。早知二十年来会受到这些非人所能承受的磨难,我们在当年立即会选择不同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今天只求邓大姐实现周总理生前的意愿,解除右派的苦难。邓大姐表示同情、理解我们的处境,将会全力以赴地实现总理的遗愿。 他们唯妙唯肖地叙说了当时的情形,与我从统战部得来的信息正好互相应合,就如是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听到雄鸡的鸣声了。 文化方面的解冻,虽说是乍暖还寒,还是可以购到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古典名著、享誉世界的文学作品,在琉璃厂、隆福寺等古旧书店,还淘到不少珍贵古旧版本书籍,这是此次晋京最大的收益。 十三、 1978年9月17 日中共中央 55 号文件《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实施方案》颁发。 10 月20日,组织上决定我到武汉师范学院汉口分院任教。心想我根本不是教大学的材料,组织上也是瞎了眼,愣把废铁当钢材,去就去吧! 10月22日到学校报到,校方接待人员见到我,说:“您是周沙白同志吧!”久违了的“同志”两个字,有道是“如何仙乐耳暂明”,乍一听还真有点儿刺耳。互相寒暄几句后,我被安排在中文系担任文艺理论课。自知胜任不了,厚着脸皮应承下来。当时根本没有教材,幸好我还存有在北师大学习时钟子翱编著的《文艺学 概论》在手头,凭此书日夜备课,不遗余力,总算敷衍过去了。 1979年春。除我一人外,学校中文系十余名右派老师都得到原处分单位的“改正”通知。我乃上书北师大质询此事,得回复:“来函满纸怨懑之情,希望加强学习,思想上要正确对待自己……”似我又犯了新的“言论罪”,何谈“改正”! 是年暑期,去襄阳参加文艺理论讲习班后,北上京城,到了北师大落实 55 号文件办公室质疑。一位中年女性很友好地接待我说:“暑假期间,你问题的相关同志都不在,俟暑假后,他们上班再研究决定。”多少年来,我听惯“研究”这个词语的含义就是拖延不办的同义语。 说真的,改与不改,当时我还真不在意。一天在北师大校园中碰到当年为谢昕冤案呼吁的历史系的那位教授,听说我还未“改正”,十分讶然地说:“全校右派差不多都改了,他们如此刁难你,到中央去告他们,最好能找到胡耀邦,那解决问题就笃定了。”经他一说,我的劲又来了。还没去上访,碰到当年同学时任北师大中文系办公室主任的王宪达,给我指明一条有效的方案,去找中文系书记刘谟,直接面谈,人怕对面嘛! 按他所示地址,跑到苏州胡同拜见了刘书记,先说明我的来意,对“改正”事讨个说法。刘书记称:“你的事是要解决的,只是暑期,有关人员没到齐,开学之后拟 出结论,给你寄去,如何?你放心好了。”这该是一锤定音了。 回校不久,得到“改正”通知:“周沙白同志在1957 年整风期间,有些反动言论,只是思想问题,划为右派是错误的,应予改正。”留下一个“有些反动言论”的尾巴。 据知,我的右派罪行主条是为胡风鸣冤。1979年胡风从成都解禁回京休养,尚未得到公开平反昭 雪,仍是悬案未定,我的“改正”也因之多了那条尴尬的尾巴。直到1980年胡风冤案平反见诸媒体,从而我也接到北师大不留任何附加语的“改正”通知。 1983年又接到北师大寄来的毕业证书。 1981年兼教马列文论,实感力不能逮,当年暑期去中国人民大学马列文论进修班学习,师从蒋培坤。1986 年至1987年进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生班学习,有机会得到专家学者们的悉心指导,术业大进。结业后,藉学习听课纪录的两、三百页笔记资料,从中扒剔疏厘,统摄袭用,铸制新篇,每年都有专业性的论文发表,终于鼓捣出个高级职称。 1993年退休。 以上乃是在 1957年夏全国性的围剿知识分子那场浩劫中,我被“阳谋”所坑后,罹难二十余载,未敢稍加穿凿伪饰致失其真的实录。 2004年12月初稿 2005年11月修改 2006年4 月定稿 俞安国:运交华盖欲何求——我的右派生涯心路历程 我头上这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是在1978年7月初的一天,由当年 中央下达的44号文件一风给吹掉的。戴了整整21个年头,其间,我也曾梦寐以求的企盼过,争取奋斗过,希冀能摘掉帽子,“回到人民的行列”。可每次宣布 摘帽名单都没有我,心理就有了个“希望——失望——绝望”的发展史,反躬自问:“我真的如此之不堪改造?思想会如此之顽固?”我只能仰天长叹:“命耶”!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当1957年某月某日的《人民日报》在新闻报导中点了我的名,当《教师报》 在9月10日的第三版上登了记者张迈以《他们为什么堕落成右派分子?》为题 目,并以他生花之妙笔,发挥丰富之想象和臆测,煞有介事地描绘了我和其他五 个同学“堕落之轨迹”的消息和文章传到我家乡时,不仅仅是我的父母伤心难 过,精神上增加了莫大的负担,也不仅仅是株连了我的弟妹,使他们在同学中马 上陷入孤立,抬不起头,还要叫他们口头或书面上公开表明与我划清界线,而且 可以说,在我们这小小的县城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波澜。认识我的师友同学中, 有人感到惊诧,难以置信和理解;有人为我的前途感到惋惜和担心;自然,也有 人认为我“罪有应得”,“本质决定”。理由是:“凭他那地主阶级家庭出身,凭他 那读书时骄傲狂妄劲,凭他那总爱肆无忌惮地发表自己观点的性格,不把他划 成右派,谁该划成右派?”听我一个堂弟讲,他上高中时,大会或小会,一提到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的重要性时,他们的校长就要以我为例:“俞安国,你们都知 道这个人吧?是从我们这儿毕业出去的,天资不能说不聪明吧?学习成绩不能 说不优秀吧?上的还是北京的名牌大学,可现在如何呢?身败名裂,堕落成了 臭而不可闻也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这就是不认真彻底改造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必然结果,这就是让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恶性膨胀发展必然导致的可悲又可 耻之下场。”如此,我当了若干年的反面教员——今天想来,如果我的例子的确 能唤醒大家又能促进大家认真地改造思想,算是“废物”利用,也能说是大造功德之事吧?这,我倒心甘情愿的,无怨无悔的。可,并非如此。 其实,许多人,包括当时同情我的人和批判我的人,不说当时,就是至今也 并不详细具体地知道我的“右派罪行”的,批判我的人中,他们之对我愤恨,诅 咒,甚至有意或无意施加于我身上或心灵上的痛苦,只能用今天一句时髦的话 来解释:“集体的无意识”,除了个别邀功者外,有的只是想用这种人云亦云的办 法来逃脱运动可能带给自己的“劫难”,表明自己“站稳立场”、“敌我分明”的态 度而已。这就是“大众的灵魂”,可悲啊! 今天让我主动来公布我在整风中所犯下的“反党罪行”吧,并以此为据,就 给我戴上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将我放到社会底层去,脱胎换骨改造二 十一年,受尽身心折磨二十一年。归纳起来,有如下四条: 一、积极签名支持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右派教授穆木天5月22日在《光明 日报》上发表的攻击北师大校党委的文章《我的呼吁》,该文胡说什么“党委有 一宗派,竭力捂斗争的盖子,不按中央的指示精神在全校开展整风运动”云云而 写出的第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打乱了学校的整风布署,积极响应并密切配合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向党的猖狂进攻,一时,黑云压城,大大小小牛鬼蛇神纷纷 出笼,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 二、在班级召开的肃反问题座谈会上发表“谬论”宣扬“我们班的肃反成绩不是主要的,应当说缺点是主要的才符合实际”的反动观点,“七十四人斗了八 个,一个也不是反革命,最后还公开赔礼道歉,被斗的同学至今还神情恍惚,而 人与人间变得互不敢讲真话了”,这是公开反对并诋毁党的肃反政策,为反革命 分子鸣冤叫屈,“而反对肃反,实质上就是反对无产资阶级专政”——这是划右 派分子的标准之一(仅此一条就够了)。 三、到北大去参观大字报,尤其是还同北大的反动社团“百花学社”的右派头目有过接触,并带回他们编写的油印小报,其中以所谓“胡耀邦的谈话”最为 恶毒,造谣说“中央高层对鸣放政策的看法有分歧,毛主席受到最大的孤立。毛 主席愤慨地说他要拿着雨伞,背上包袱重上井冈山去打游击。”这些“反动小报虽未散发,可其动机、其思想感情,完全是站在党的对立面,如果散发出去,其后 果不堪设想,”“匈牙利事件在中国北京出现不是没有可能。” 四、从1956年以来,“受国际修正主义思潮的影响”,公开或私下里大讲特 讲独立思考的重要性,对一切,甚至党的方针政策,领袖言论,也主张“应进行理 性判断,不要盲目地相信服从。”实质上是喊大家不要听党的话,不要作党的驯 服工具的遁词,企图摆脱党的领导,与党分庭抗礼、是闹独立性的具体行动。还 散布一些蛊惑人心的奇谈怪论。如什么“‘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是今天文艺界、思想界存在的普遍现象,是教条主义产生的最大根源”,什么“反对个别党员或 个别党组织并不一定就是反党,得作具体的分析。如果个别党员或个别党组织不执行或不正确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反对它,不但不是反党,而是捍卫党”, 这实质上是在“耍”抽象地肯定党的领导具体否定党的领导的“花招”。又说什 么“红与专虽有联系,但却是不同的两个概念,红不能代替专,专也不代替红,政治上红了,业务上绝不可能自然而然就变精,不过问政治当然不可以,但空头的 政治家,在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也毫无用处,然而可悲的是,将两个概念混淆 起来后,空头的政治家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是“典型的反对政治,反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提倡走白专道路的胡言乱语。” 6月8日一早,《人民日报》送到学校,大家一看社论:《这是为什么》,立刻 都惊得目瞪口呆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提倡鸣放么?整风才开展一个来月 就说收了,还说什么“少数右派分子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大 家纷纷议论,结论是:也许的确有少数右派分子想混水摸鱼,破坏整风运动。我 们同学都是一心一意帮助党整风的,跟他们搭不上界,大家又心安理得不以为 意了,何况《中国青年报》还说了“共青团员都是左派”,我们的党是讲实事求是 的,敌我是分得清的,我们绝不是右派! 然而,远不是那么回事,不久班上一些同学开始受到大字报的点名批判,并 接受审查,我也在六月下旬后,被通知不再参加学习会和批斗会了,停止了我的 组织生活,行动上也受到了监控,叫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写指定内容的思想交 待和对别人的检举揭发,日复一日地写,写了交上,老说不彻底不深刻,退下又重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过程都得写上,挖空心思地去回忆,可以说,每天上几次厕所,尿量多少都得写清楚,否则就说你对党不老实,不愿意向党交待自己的 问题。如此者达半月之久。然后,又日复一日地被叫到一个指定屋子,接受组 织的审查,回答一些连自己也不清楚来龙去脉的问题,甚至是无中生有捕风捉 影的问题,如果你回答不知道,就斥责你不老实,狡辩,不想向党交待清楚自己的问题,顽固地坚持右派立场。学校或年级开批判右派大会,也让你去参加,具 体地去“感受右派之孤立,反党之可耻,负隅顽抗者绝无好下场”之滋味。往日 最亲密的同志朋友,路上遇到了不是投来仇视鄙屑的眼光,就是掉头他顾,完全 成了敌人,总之,随时随处给你以难堪,让你情绪处于沮丧难受的状态,紧张得 无所适从,承认自己的确是左右不是人,犯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更进一步要叫你产生“原罪感”,是娘胎里就带来了的。表面上没有将你抓 进牢狱里去,实际上比在牢狱里身心受到的痛苦还甚,你想向谁诉说一下内心 真实的想法也办不到,因为绝对不会有人听你的。恶梦不断,常从梦中惊醒,泪 水浸湿了枕头,我不停地十次百次地反问自己:我真的想过要反党吗?回答总 是否定的。夜阑人静不能成寐时,我将整风以来的所言所行像过电影似的在脑 子里放了一遍,细细咀嚼,不留情面地挑剔,找不出半分一点反党的动机与念 头。我感到莫大的委屈,怎么也说不清啊,泪水夺眶而出,禁止不住,想到政治 生命将毁掉,浑身不寒而栗。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悲剧啊,是呀,当我说那些 话,做那些事时,我还认为是在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哩!想不到竟然 说成是反党,这不是人生的悲剧么?我除了责怪自己天真幼稚,政治上的绝对 无知外,还敢责怪谁呢?我也想到以今天我的遭遇来看,多年以来,党一再标榜 的“实事求是的作风”哪儿去了?党一再宣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 闻者足戒”不是成了骗人的伎俩?但我马上责备自己,我怎么能去怀疑党?我 怎么能责怪党?党是永远正确的啊!永远光荣伟大啊!错的只能是自己,绝对 不会是党。 八月中旬,毕业分配在即,对我们这些已划成右派分子的人,毕业鉴定与团 组织的处理合二而一地举行,既匆忙又草率,纯给人一种走过场的感觉。在批 判会上自己念一下准备好的检查,抓几顶管他合适不合适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 扣,“左派”们声色俱厉地批判一通,所用的都是当时报刊广播上通用的词汇和 句式,看似热烈,实际上空洞无一物,被处理的同学竟无半点申诉的权利,只能 默然地任人宰割然后举手表决通过,统统都是开除团藉,这是早已预料中之事, 三十二名团员占了十三位。这十三位中班团干部,积极分子,三好生就占了十 位。我也举了手,不举手行吗?想不到我行使团员的权利的最后一次竟然是举 手开除自己的团藉,真有点黑色幽默,可没有一个人笑得起来,泪水在往肚里流啊! 8月20日后,同学纷纷离校,我们年级50多个右派,(近四分之一)只能留下,听候最后处理。四十三年后的2000年9月,我们年级同学在北京聚会,出版了一本“青春、友情、人生”纪念册,“编后记”中有一段关于此时的情景的描 写,虽然时过境迁,今天读来,仍“独怆然而涕下”。 在那密云笼罩的日子里,课停了,读书声咽哑,同学相见有如陌路。而这一切又正好发生在毕业前夕,离校时没有述志抒怀,也没有骊歌高唱,只有轻声细 语和无语凝噎,但见一片冷落凄凉,带有各种“罪过”的同学,从此踏上了一条 “炼狱”之路。 如此这般被折腾了两个多月,神经弄得麻木了,甚至近于崩溃,一副灰溜溜的样子,“调治”来已懂得“埋着脑袋走路,夹着尾巴做人”的生活“准则”了。十 月中旬,一天,通知我到文史楼一间屋子,一跨进门,曾审查过我历史的一个人 递了一份材料给我,是关于我被划为右派分子的结论材料,他对我说:“先看,如 果有意见,可写出,然后签字。”我能写出什么不同意见呢?我敢拒绝签字?怎 么辩解申诉也枉然,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还说你“顽固坚持右派立场,不向党低头认罪哩!”给我的结论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 “交待问题基本属实,但交待时态度极端恶劣,划为极右,开除团藉,分配工 作,在工作中考察两年”。 在这儿,我得解释一下“态度极端恶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反党,会犯下如此滔天的“反党罪行”。我始终认为,我的问题最多也只是认识上有偏差或情绪上有点偏激而已。审查我的历史 一开始,我极其认真也极其相信党会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会弄个一清二楚,我 将整风时写的日记以及平日与朋友同学的来往信函,主动交给组织审查,但遭 到的答复却是:“不相信这些,你平日伪装积极,骗取了党的信任,今天狐狸尾巴 被抓住,怎么能再让你蒙混过关。”他们反复警告我:“你现在要做的是,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反党事实,深挖思想上的反党根源,争取党的从宽处理。”我反问: “人的行为总有个动机目的吧,我反党动机是什么?目的何在?凭我解放后的 经历,学生会干部,人民代表,青联委员,三好学生……党对我只有恩,只有情, 我干吗要反党,这作如何解释?”他们反驳我:“你是丑表功,这次整风就暴露出 你的原形,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党要吸取的教训是,怎么用了人奶却哺养 了你们这些吃人的狼。”我极其反感地讥刺:“这就是你们说理斗争么?除了挖 苦,不讲一点道理?”“俞安国,你要放明白点,你已是人民的敌人,对你们只能是无情的揭露与打击。”“毛主席不是说对思想问题不能用压服的办法?你们给我的结论不要下得太早了,要吸取肃反的教训,误伤了自己的同志,冤枉了好人。” “什么?你敢同我们辩论?那么,好吧,就在辩论会上见面。”我也愤然赌气地回 敬道:“辩论会,我怕么?奉陪!”我还天真地希冀在辩论会上用事实证明我不是 右派分子。但辩论会始终未开成,推测原因,全校、全年级要批判的右派分子实 在太多了(据说500多个),我是条“小鱼儿”,根本排不上号。 事后,有经历过辩论会的右派同学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是实质意义上的辩 论会么?错了,说明你幼稚无知,是批斗会的同义语。会让你侃侃陈词么?绝 对不会,只准他们批你,斗你,你只能乖乖地听着,点头认可,如果你稍有申辩解释,甚至脸上露出点不同意之色,招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帽子满天 飞,棍子任意打,无中生有,连你也不明究竟的隐私揭发,非让你自尊心也好,人 格也好,扫地以尽,不把你斗臭,说得你一钱不值不肯罢休,你怎么还敢提劲要 奉陪参加辩论会?”这下,我才知道辩论会是如此之厉害,庆幸没能开成。 这就是我“态度极端恶劣”的由来。我的右派分子帽子就这样给戴上了。 写到这儿,想起丁东先生在他的书评《也是传世之作——朱正<1957年的 夏季>》中关于这次运动所带来的恶果的一段话: “反右斗争的恶果,不仅仅是一次‘阳谋’,使多少敢言之士中了‘引蛇出 洞’的计谋,也不仅仅是几十万知识分子蒙受20年不白之冤,而是中国一批先 觉者改革努力的流产,是中国50年代中期一次思想解放的夭折。被打成右派 的知识分子,固然不少人确实冤枉,罪名本是‘莫须有’,硬被推进火坑凑数;不 少人是宗派斗争的牺牲品,一些人本来很革命,‘左派’当作右派误伤;但有些右 派,则是看出这个体制的弊病,提出了改革的真知灼见,这些涉及民主法治、社 会经济、文化艺术、新闻出版、思想学术诸多领域的真知灼见,现在回过头来看, 正是中国1978年以来改革的先声。” 戴上了右派帽子来到了陕西省教育厅报到,被分配到渭南师范学校函授 部,令我惊诧不已的是没叫我改行(像我的好些右派同学一样,叫去总务处或教 导处跑腿打杂),仍叫我教书,仍叫我教语文,我受宠若惊,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我的右派身份也未在学生中公开宣布。“也许这是党改造人的策 略吧?”我作如是想,“也许是党见我年轻,对我的宽大吧?”我又有点感激涕零。 “不管受多大的委屈,我一定要听党的话,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传 统的美德”——我当时这样想。我下定决心,认真踏实地干好工作,争着干,白日黑夜地干也不要叫苦,一是向党证明我的确无反党之心,是永远忠于党的,二 是算是能接受党的考验的证明,有朝一日党会发现自己弄错了人,冤枉了人。 总之,我要以最大的容忍量,最大的虔诚之心来对待加之于我身上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那管每个月发给我只二十几元的生活费,吃伙食下来,连买牙膏都得 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工作量是好些人的三倍,但我从无半点怨言,既心甘,又情愿。 话说到了1959年的9月,我从报上看到了中央发布的《关于摘掉确已悔改 的右派分子帽子的指示》,心里暗自高兴起来,虽我不承认自己是右派,但从长计议,摘了总比不摘好,至少我精神上少受点压力,自认为自己当然属于“确已 悔改”之列无疑。首先,我无历史问题,解放时才14岁,一贯是积极分子,我何 曾有过反党思想,纯属“误会”,其次,我两年来在工作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 一些不知我身份的学生还提议评我为工作模范哩,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拼命干 不计报酬;再次,给我的处分是“考察两年”,现恰是两年,也该考察取消我处分 的时候了;最后,两年中没有犯过一次错误,按月给支部写了思想汇报,支部领 导也从未说过我那里有啥不对的地方。 果然不久,学校支部叫我写一份两年来思想改造总结,我连夜写就交了上 去,满心企盼也信心百倍地等待着摘帽子好消息很快地会批准下来,接连做梦 都梦见支书在大会上宣读摘掉我右派帽子的通知,大伙儿跑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向我进行祝贺,我热泪盈眶,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国庆十周年前 夕,报上公布了一些摘帽右派的名单,都是头面人物,我心里暗想,“他们的‘罪 过’总比我大吧,他们都摘了,我这小人物还不该摘?”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的帽子 将摘掉,只是时间稍后一点,不会见诸报端而已。我同班一个分在河南新乡工 作也是右派的同学,就在此时写信给我,开头就兴奋地写道:“安国,我免冠了, 我新生了……”我想我也快了,我也会给他写这样内容的回信的。等呀等,盼呀 盼,然而,十月份过去了,一点也没动静,我的心开始有点变凉了,但还未失望, 总要找点连自己也信不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陕西省摘帽子工作缓慢点 ……十一月份又过去一半了,仍杳如黄鹤,我有点坐卧不宁,神情恍惚,茶饭不 思,夜晚失眠了,又不敢向谁打听一下消息,内心的痛苦也找不到一个人去诉 说,真是难捱的日子啊……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有个姓郭的工人来通知我,说是杨书记叫我到他 办公室去一趟,我怀着忐忑不安,又希冀着什么,又不敢希冀什么矛盾之至的心情来到书记面前,他示意我在桌前一张凳子上坐下,他默然无语地好一阵,没有 正面看我一眼,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着,我的心全凉了,感到这绝不是 一个好兆头,脑子里立刻成了空白。突然,他向我发问: “你知道,这次为啥没摘你的帽子?” 我摇了摇头,茫然地回答道:“不知道”。我很不解地反问道:“两年来,我不 是在努力干工作么?我又没再犯过什么错误。” 他不屑又有点责怪的口吻说道:“只是工作好就行么?这就证明你改造好 了么?”他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根本问题是,你毫无一点立功的表现。” .“立功?”我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与立什么功扯上关系了?我天真之至地辩 解道:“学校又没发生过什么失火被盗等重大安全事故,如有,我一定奋力救火, 拼命捉强盗;又没有台湾来的特务联系我搞破坏活动,如有,我一定向组织检举 揭发……” 他哈哈大笑起来,马上转为严肃的口气对我说:“你错了,你连什么叫立功 都不懂,怎么改造得好?我怀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是不是有意装糊涂? 你所讲的不是我所讲的立功内容”,停了停,继续说道:“我问你,你平日同我们学校的老师接触过没有?他们的思想,观点,难道都正确,都无产阶级化了?他们在你面前一点也没流露过?不可能吧!可是,两年来,你向我们反映过没有? 汇报过没有?你得承认一次也没有过吧!你是不是有意隐瞒包庇,暂且不说, 至少说明你的右派立场还未根本转变过来,右派观点还根深蒂固,否则,你怎么嗅不出来,识别不出来呢?就有一些好同志们向我们反映过你接触过的人的错误思想观点,而且相当严重。”说完,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哦,原来如此!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明白了,所谓的立功,就是要我成为告密者,以“反映”、“汇报”等冠冕堂 皇的名义去告密,以出卖别人来换取于已有好处的东西,用一句旧话来说,“以 他人之鲜血来染红自己头上的顶子”。讲实在的,在我所接触的同事中,我不是 没有听到过与当时报纸广播宣传不一样的议论,思想,即“离经叛道”的东西,如 对公共食堂的非议,对大炼钢铁的非议,对亩产万斤放卫星的非议,对吆麻雀的 非议……凭我的正常的理智与良知,我认为这些“非议”都是有道理的,是从忧 国忧民为出发点的,没有一点错,是符合现实生活的。难道叫我出卖一个人应 有的理智与良知去告密不成?这,我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如果1957年,我出卖理智与良知,我今天不一定会划为右派。当反右斗争进行得如火如时,我已预感到我会划为右派,想到自己的前途,不寒而栗,心灵之痛苦难受无法形 容,大会,小会,甚至私下里有人提醒我:“要大胆站出来,不要迟疑,检举揭发别 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立场之转变,以此来立功赎罪。”然而,我断然拒绝了,我一 直保持着沉默,于是才有今天的下场。当时,我只要把平日一些人闲聊时说的 话交待出来,我们班34人中就不只13个右派分子,至少增加到20个,如陈X X 说“胡风绝对不是反革命,毛主席写的按语,好些是断章取义,是欲加之罪何患 无辞的典型表现”。周X X说:“匈牙利事件怎么能说成是反革命事件,实质上是学生的民主运动,拉科西就是个独裁者,如果在中国发生,我一定积极参加。” 刘X X说:“我们班上的一些党员,总是以教师爷面孔出现,惟他是左,惟他才掌 握了真理,其实他们只能背书上的政治名词,什么也不懂得”。王X X说:“我们 的报纸是报喜不报忧,这儿丰收,那儿增产,南方天旱颗粒无收,饿死了好些人 怎么不报道?一些村干部任意强奸妇女怎么不报道?”在当时,仅此一句话,右 派分子的帽子就牢牢地给戴上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从何清涟先生写的《现代化的陷阱》一书中读到一段 关于评议告密者的话,深有感触,何先生说得多么深刻,也是多么沉痛啊,她说 到了问题的本质。 “……这里还要看到50年代以来,历次运动中,鼓励人们虚伪无耻地告密, 对中国传统道德的巨大破坏——在人类所有的恶中再没有什么比告密者更能 破坏一个民族的道德积累。可以说,这种破坏人性,尊严,使人丧失道德羞耻感的告密,早就在我国公众意识形态深处种上了道德畸变的因子,否则,不会有今 天这种道德大滑坡的局面出现。” 至今,我仍能聊以自慰的是,当年我坚守住了一个真正知识分子应该有的 道德良知的底线,没有违背或失掉做人起码的条件,没有为了摘帽而堕落成告 密者。如果这样,我将无颜见被我伤害过的人,在夜阑人静时,内心将深深受到 谴责,并将抱憾终生。 1960年底,我被“下放”了,也许是不思改造的原因吧,因为从那以后,我不那么努力干工作了,也从不去“反映”、“汇报”。甚至连每月一次的思想汇报, 我也不写了,“下放”等于是开除公职回家,因为我不再领工资,要靠我的体力劳 动才能挣得一碗饭吃。不过,回到家乡不久,我户口所在地的城关镇就将我安 排到他所办的福利农场劳动。初到,场长曾找我谈过一次话,他善意地对我说: “你是右派分子,我知道,你有文化,有知识,又年青,刚25岁吧?好好劳动,上 面知道你劳动得好,我们再给你说点好话,帽子摘了还不是又出去干你的工作, 一个月薪水比我多得多哩!”我内心里感谢他,可我已明白,光凭认真劳动是摘 不了帽子的,叫我出卖良心又办不到,看来,只能如屈原说的“吾不能变心而从 俗兮,固将劳苦而终穷。”只等有一天老天爷开眼吧! 几天后,我认识了同场劳动改造的一个姓郑的右派,他原是某小学的教导 主任,因为给领导提了点意见,再加以平日对生活中的问题发了点牢骚而被打 成了右派,撤职降薪,监督劳动。“我是受不了那份气才自愿申请离职回家的”, 他心直口快地对我讲道。我告诉了他场长给我讲的话,他以嘲讽的口吻说道: “你信?我刚来时,他也这样对我说,别太天真了,轻信人言而上当,是骗人的, 是叫你卖死力干,他们得利,他们是恐惧知识分子,怕你说他们的短处和坏话。 一个城关镇小小的农场场长,说话能有多大作用?上面看来,连放屁都不如。 别听他的!”几个月后,我们渐渐熟识了,他干活比我内行多了,人缘也好,他常 在劳动上帮助我,指教我。 有一天在一处开会,闲扯到摘帽问题,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这顶帽子 是一辈子摘不掉的,只能死了带进棺材了。开初,我也同你一样,想把帽子摘了好好工作和生活下去,然而不行。领导对我说,你得真心认罪,服罪,请问,我有 何罪?既然无罪,我又如何去‘认’?如何去‘服’?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我绝 对不违心去干自己绝对不相信的不存在之事。我只不过嘲笑我们学校某党员 领导不懂装懂,把白居易的《琵琶行》说成是杜甫写的,就给我戴上反党帽子;说 我主张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跟社会上的右派唱一个调子,再进一步,就说成反对党对教育的领导了。你千万别听那些当官的人的胡扯蛋,改造好了摘帽,谈何容易!你得出卖自己的良心,付出高昂的代价。就这样也不一定就能摘掉。你得挣表现,什么叫表现?就是违心地去干一些见不得天之事,或者你在干一些 自己不愿干或干不了的事时,还要装着蛮高兴的样子,讨好领导,说奉承话,盯 着他们的脸色行事,亦步亦趋,像小婆子似的,生怕领导就不满意你,对你有意 见了,你说这活得苦不苦?累不累?太没意思吧,还有你还得成为‘卖客’,卖 客,你懂不懂?就是经常向领导或上级打小报告者,邀功讨好,人格丧尽,良心大大的坏了的。其实,就是给你摘了帽子,又怎么样?在单位上你就说得起话 了?不行,还是二等人三等人,是失过“节”的妇女,是补过疤的瓷碗,永远是另 类人物,是摘帽右派,懂吗?档案里记得有你这历史污点,抹不了。这,我看得 多了。领导还经常吓唬你:‘尾巴不要又翘起来了,帽子掌握在革命群众手里, 既然给你摘得掉,照样给你戴得起’,活得太遭孽了,我是绝不争取的,摘不摘随 你的便,戴惯了,不戴说不定还会害感冒哩!” 我不大喜欢郑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可他这一席话也并非胡言乱语,的确 符合当时的生活实际,也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为了摘帽,出卖良心的人不用去 说他了,我就看到了一些出于各种可以理解的,于人无损的动机目的而去争取 摘帽子的右派中,他们反常态地活着,失去了人的尊严,人应有的羞恶是非之心,真是“忍辱负重”,买得了领导的欢心,拼死命劳动,超过常人的生命极限去 干活,帽子刚摘掉或正准备考虑摘时,就一命呜呼命丧黄泉了,叫人唏嘘不已, 太不划算了。再仔细思忖一下,所谓思想改造好的评判标准又是什么呢?谁也 说不清楚,连掌握摘帽权力的人恐怕也只凭个人感觉印象来判断吧——而且这 还得排除掉个人的恩恩怨怨,如果领导不喜欢你,你表现得再好也枉然。正如 民间讲的什么“实事求是”,是“说是就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 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想到这里,我也不再去想头上帽子摘不摘的问题 了。糊里糊涂地活下去更轻松潇洒些,我对自己说,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自然没有因希望实现而带来的欢悦,可也没希望没实现而带来的悲哀。别人是 “虽死犹生”,我则虽生犹死,无所谓了,更何况回家后直到1964年,近四年的时 间,没有谁过问过我的问题,好的是,不再写自己并不愿写的“月汇报”和“年总 结”了,少点麻烦! 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去干许多不愿干也不会干的体力活,到西河坝捡灰 石,到新仓库当苦工,洗肥料口袋,给酒厂运高梁,修桥养路,铸砖烧窑,……我 学过的知识,本领只能荒废,束之高阁,成天泡在汗水里,同下层人民混在一起, 干一天活下来,累得只想睡觉,什么帽子不帽子,什么改造不改造,根本没时间 精力去思虑这些问题了,只有居民代表突然心血来潮,叫我跟四类分子一堆学 习时,我才又感到另类人物的悲哀,才感到自己的凄凉,人生之不幸…… 1964年7月上旬的一天吧,居委会胡代表亲自跑到我家来通知我:马上带 上被褥洗刷用具和一个星期的钱粮到县工商联所在地(今我县的陆游祠)报到, 参加全县未摘帽的右派分子学习,她神秘兮兮轻声对我说:“你得认真学习呀, 老实交待清自己的问题,听说对学习好的要摘掉一些人的帽子,你努力争取吧, 不要太固执,死心眼儿,随和点不对么?你才二十几岁呀,年轻,还是有前途的, 听人劝,得一半”。我只能点头谢了谢她的好意,心里却苦笑着,我怎么能对她 说:“这岂是我一厢情愿之事?” 这次学习是县委统战部组织的,当然是奉上级之命,目的为何,谁也不清楚,几十个右派经过几年的改造,已噤若寒蝉,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路, 又招来大祸。见面时,不认识的只是打量一下对方,认识的也只是相互点头致 意,不会开口也不敢说什么。那时,正是阶级斗争之弦绷得最紧的时候,天天 讲,月月讲,年年讲,已讲得大家担心不知生命会在哪天会突然结束。开头几天 只是学习些报上的几评之类的文章,进行空对空的讨论;正准备转入自我检查 时,一天中午,进餐时,两个武装民兵押送一个头发乱得像茅草,面目黧黑,上身 穿着一件脏得不能再脏浸满汗渍的无领汗衫,脚上塑料鞋扣也没了,酷似农民 的人来,有人暗地里惊讶地说:“他不就是罗X X吗,怎么成了这副样儿了?”午饭后,领导我们学习的X秘书将我及另三个右派叫到一间屋里,拿出一份材料 给我们先看,材料很特别,是当时大便时常用的黄草纸拿黑木炭竖直写就的,字 有点功底,文字也通顺。 县委: 我,何许人也?即你们所称呼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也。要问我近年思想状 况如何,对不起,无以奉告。有诗一首为证: 人生至此万念空,苦乐悲欢又如何。 隐匿山林躬耕织,任尔东西南北风。 此致 敬礼 罗XX X月X日 X秘书对我们说:“这是一封反动之至的信,是对抗党对右派分子改造政策 的典型表现,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先看看,今天下午开他的批斗会,你们认真准 备一下,会上积极发言,将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也藉此教育大家,教育自己,不老实服从改造是没有出路的,你们的发言也可证明你们改造好了没有,不要掉以轻心,视为小事。”对X秘书的话,大家是心领神会的,是立功表现,争取摘帽的好机会。 午后斗争会一开始,罗X X就被叫到会场中间端正地站着,X秘书叫他先 交待对抗思想改造的罪行,及写这封反动信的动机目的何在。他那一副桀骜不 驯旁若无人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呆站着,X秘书催了几次,他仍一言不发,几个右派“积极分子”呼起口号来。相持五六分钟,X秘书说:“再顽固下去没好下 场”。他冷笑了几声说:“这样的会我见识得多了见惯不惊了。”X秘书说:“我 知道你成了老油条了,你说,你有啥要求?”他大声说道:“要让我谈,就得让我把话说完,不能中途打断我的话,我说完了,你们要怎么批判都行”。“你大肆放毒呢?”“哈,我右派分子早在你们眼中浑身都是毒了,我呼吸出来的气不已把周围 的空气污染了吗?你怎么不觉得?”大家暗暗地笑了起来,X秘书只好红着脸 说:“那就让你说吧,大家注意点,看他能放些什么毒?” 罗一口气讲了一个多钟头,原来他是个小学教师,看不惯领导的武断作风, 整风中提了几点意见,被打成右派,留校改造中,事事做得不能令领导满意,受 不了折腾,被遣送回了乡下自己之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生产队常叫他干 义务活路,又常毒打他,饭也吃不饱,他想一个人安静地自食其力的求生也办不到,他觉得生不如死好,他直至今天仍不明白他错在那里,为什么会如此残酷地 对待他…… 一席话,说得会场沉静极了。我心里不禁有点同情起他来,他也是被冤枉 之人啊,而他今天的处境比我还悲惨还可怜,我怎能昧着良心再去批判他呢? 我怎能忍心在他心灵的创伤上再撒一把盐呢?我怎能无耻地为了从他的身上 获得好处再踹他一脚呢?在别人发言之后,我又不得不说一说,可想而知,我的发言一定软弱无力,空洞没内容,连我都认为根本不是在批判他,而是在开导他 劝解他,甚至在鼓励他要坚强地活下去,相信总有一天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我 的发言,X秘书当然极不满意,他铁青着脸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时时用白眼瞟我,我也管不了这些了。德模克利特说:“性格决定命运”,我的性格就这样决 定了我的命运。我完全明白,我又一次失掉了挣表现摘帽子的机会,但我是自 作自受,无怨无悔的。 想不到过了两天,我又被X秘书叫了去,他对我说:“我们准备帮助周X X 一下,提高他的认识。你是他的学生,比较了解他,听说,最近几年你同他接触 较多,你的发言对他定会触动很大,好好准备一下,千万不要再像那天的发言 了,你也明白,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岂能不知其言外之意?他所讲的“帮 助”“提高”,绝非字面上的意义.,实质是检举、揭发的同义语。这又是摆在我面 前的一道难题。读高中时,周X X是学校校长,教过我的政治。被划为右派后, 从副县长职务上撤了下来,劳动一段时间后,安置在文化馆管图书,我在劳动之 余,也抽空到文化馆翻翻报章杂志,竟然同他相遇,讲了些别后各自情况及当前 的处境,对敏感问题都是缄口不言,出于师生关系,他反复叫我谨小慎微,千万 不能再栽跟斗了。当时他情绪低沉,对现实许多事物困惑茫然,他偶尔流露出 他之所以被划为右派,绝大原因是他是县民盟的主委,从中央到地方,是划定了 一条右派之线的,命中注定,改变不了。一次他给我看了他写的一首《四十初 度》的诗,我记得其中有这样两句:“自谓年增渐知理,谁料不惑惑更多”。现在叫我“帮助”他,我该怎么办呢?当天晚上,我将此事悄悄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阵,脸上现出无可奈何又不无伤心难过之表情,语气缓缓地对我说:“凭你的认 识去发言吧。”我坦然地说:“周老师,相信你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 我该怎么说。”第二天,我的发言自然又令X秘书极不满意,会后,他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愤然对我说:“你令人竟然如此之失望。”集中学习完后,有几个右 派因表现“积极”而摘了帽子。而我的右派帽子仍丝纹不动地戴在头上。难过 么?不!我仍是无怨无悔,这是我的命! 不久之后,文革开始,家里被抄了几次,几十本读书时、工作时写的日记被 拿走,至今没有下落,几百本藏书在院里烧成两大“灰堆”,我敢说什么呢?我也 落人常被批斗和陪斗的苦难境界,身上还挂着侮辱人格的“身份牌”游街,和让 革命群众监督劳动改造,没再提摘帽的问题了,连想也不再去想了,我似乎也习 惯于这种麻木的生活,有人劝我起来造反,我笑了,我敢造反么?命该如此。别 乱想了,人啊,人,你原来是如此之卑微,如此之渺小…… 往事已矣,然而往事的确又并非如烟,淡忘不行,忘记更不可,“以史为鉴, 可以知兴替”。要知道,反右斗争其实质是文革这场十年浩劫的序幕与彩排,反 右这场灾难,绝不仅仅是造成个人的苦难,也不仅仅是造成几十万中国知识分 子的苦难,应该说,这是祖国的灾难,民族的灾难,它开通了“大跃进”之路,“文 革”之路,如果再不去认真总结历史教训,谁也不敢担保悲剧不会重演。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才写下了上面这段历史回忆的文字。让我引用钱理群先生在 《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一文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总结吧。 “1957年这段历史的书写,如此的苍白、稀薄,如此的充满迷误,致使‘后来 的年轻人’(这正是先驱者所寄以希望的)无从了解也无法理解,这是我们每一 个有良知的过来人学者的耻辱啊!欠账总是要偿还的,我们应该有勇气正视历 史的血腥气,有胆识冲破权势与习惯制造的各种障碍,以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 神,重新收集原始材料,认真整理,研究先驱者的思想遗产,总结历史经验,建立 起‘1957年学’,作为现代政治史,思想文化史,知识分子心灵史……的重要组 成部分,为正在进行的“中国人与社会的改造”提供思想资源。——现在‘是时候了!” 许有为:丁酉五十年祭 1957年岁次丁酉。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被费孝通先生称为“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但在我们当 时那批大学生心目中,已经是莺歌燕舞的阳春三月了。毛主席、共产党先是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接着就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手舞足蹈,乐得心花怒放,真的大鸣大放起来了。 谁知风云突变,鸣放还不到一个月,就改为反右派斗争,“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五、六十万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他们中有专家教授、大学生、党政干部、军官、民主人士、共青团员、共产党员……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一夜之间成了“人民的凶恶敌人”。 像我这样爱说话、直言不讳的大四学生,当然也在劫难逃。 二十多年的苦难从此开始了。下放、劳动改造、四清、文革、监狱、劳改…… 家已破而人未亡,妻已离而子未散…… 漫长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接着是粉碎“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批判“两个凡是”、真理标准大讨论、开天辟地的三中全会、小平同志重新上台、拨乱反正…… 合肥市委为我平反后,我于1978年秋分配到长丰师范学校工作。中共中央(1978年)55号文件决定,为被错划为右派的广大知识分子进行改正。许多同学闻风而动,从全国各地回到母校北京师大,住满了招待所。 正当我准备启程的时候,母校来信,说接待力量有限,劝阻57届被划为右派的同学不要回校,校党委 将负责处理好每一个被错划的毕业生的改正问题。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北京师大党委。时间在1978年秋冬之际。在这封信里,我详细回忆了被划右派的经过, 以及后来经受的苦难。这封信比什么回忆文章都更为真实。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母校党委: 离开母校的怀抱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我作为教育战线上的一名老兵, 正在为培养四个现代化的人才精神焕发地战斗在讲台上。我没有辜负我的亲爱的母校给我的培养与教诲,我没有辱没我的母校光荣的名字。 虽然我是含着委屈和痛苦的眼泪离开母校的,但是,我时时刻刻在想念您, 亲爱的母校。我想念母校的党和党所教导的共青团,想念敬爱的老师和亲爱的 同学们,以及那些战斗在图书馆、办公室、食堂、商店、锅炉房的广大后勤职工们。儿子是不会忘记母亲的。即使母亲过分地责罚了孩子,孩子还是依恋母亲 的。这不是文学语言,而是带有文学色彩的政治语言。 的确,当我一九五八年春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北京国营西郊农场劳动考 查时,我的思想是不通的。虽然如此,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中,我还是以真诚“赎 罪”的心情努力劳动,严格要求自己。这一点,带队的赵老师和马老师是知道 的。(上述两位老师是政教系和教育系的。)一九五九年春,我和原师大团委副 书记周之良等被提前减轻处分回校。我被临时分配在中文系搞资料员工作。一九六零年,我被正式分配到北京郊区怀柔县汤河口中学任教师,同年冬天摘去帽子。一九六二年调回家乡安徽任教,直到现在。目前,我是合肥市长丰县师范学校语文教师(兼文史教研组组长工作)。 二十年来,“右派”历史问题使我吃足了苦头。婚姻破裂了,家庭离散了。亲友诟病,儿女埋怨。我自己始终想不通,在一九五七年,我会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与人民为敌”的坏蛋?当我回顾自己简单经历的时候,我是不可能 承认自己是党与人民的敌人的。 我出身于一个民主主义知识分子的家庭,父亲是辛亥革命和大革命的参加 者。我自己在解放前是中学生,解放后立即参加了革命,于一九四九年初进华 东大学(校长陈毅)皖北分校学习,并成为新中国第一批青年团员。华大结业 后,在庆祝新中国成立的锣鼓声中,我穿着军装,扛着枪,走在皖北区党委农村武装工作队的行列中,到乡村参加了剿匪、反-恶霸、减租减息等斗争,担任工作 组长。新区建立民主政权后,我担任了乡人民政府乡长。以后又任土改工作组长、县供销社会计股长、县人民政府科员等职。一九五三年,党选送我进了北京 师范大学中文系,以调干生待遇学习了四年。我是党一手培养的大学生,我的 一切都是党给的。解放前我在高中参加进步的学生运动,曾坐过国民党反动派 的监牢,差一点被杀头。新旧社会两重天,我体会得最深。很明显,我理所当然 地热爱共产党和毛主席,热爱新中国,热爱新的社会主义制度,热爱我们意气风发的六亿人民,而绝对不可能是这一切的敌人。所以,我进了师大之后勤奋读书,积极参加社会工作,在班上表现是良好的。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中,我是积 极分子,运动后在班级大会上受表扬。一九五六年教育实习中,我认真备课,努 力做好实习班主任工作,虚心向老教师学习,实习返校后评为“优秀实习生”之 一,肖璋系主任亲自在年级大会上宣布了名单,给予了表扬。经班上团支部推 荐,中文系学生团总支曾委托我组织一个编委会,编辑中文系学生科研刊物《谷 风》(油印本),由我担任主编。系里则派党员助教张锐参加编委加强党的领导, 启功教授和陈秋帆教授担任指导教师。我的工作情况,他们都十分清楚。 在一九五七年的特殊政治历史条件下,我是怎样被划为“右派”的呢? 第一、团支部和班委联合召开的鸣放会上批评了我们团支部和班会工作中的缺点。当时校党委委员方铭同志参加了我班的会,她曾一再动员大家“畅所 欲言,帮助党整风,说错了不要紧”。我在发言中不过说,我们班的社团工作有 关门主义倾向,班上诗社活动对个别同学排斥、歧视。我是班上“诗社”负责人, 但团支部不支持我的工作,给我造成困难。 第二、作为《谷风》刊物的主编,我根据广大同学要求,并经编委会讨论通 过,主持出版了三期《谷风增刊》,作为同学们的鸣放园地。所有稿件都由编委 会中的党员教师张锐过目。《增刊》所发表的一些文章都是论述“百花齐放、百 家争鸣”及活跃学术空气的,并无攻击党的方针政策和社会主义制度的毒草。 第三、我在日常的一些政治性言论中,有一部分赞美南斯拉夫社会政治制 度的观点。我赞成南斯拉夫的社会自治制度,认为这是对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发展;我同意铁托总统在匈牙利事件上对苏联的指责;我认为铁托同志是一个共产主义活动家和反法西斯战士。我还认为,一九四八年开除南共出情报局是 错误的。我觉得南斯拉夫在党和国家事务上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 第四、我认为自己在一九五五年的肃反运动中是受过表扬的积极分子,因 而有权也有义务指出这个运动中的一些缺点。我在鸣放会上说,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及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斗争是完全必要的。但这个运动在我们师大搞得 过分了,以我们班为例,碰伤了一些人,搞错了一些对象,打击面扩大了,影响了 团结。应该记取这个教训。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关于“必须扩大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的言论。 我在一九五七年春季的言行,无非就是这么几方面。在我的定案材料上说我“带头起义”、“否定肃反成绩”、“出版谷风增刊为反党文章提供园地”、“吹捧修正主义南斯拉夫”等等(具体结论不记得了,只匆匆几分钟见了一面)我又是迟迟不能“认识错误”,因而被定为“右派”,而且因为“态度不 好”(包括因委屈而痛哭),是“极右”。 关于划分右派标准的文件,我过去、现在都没有见过。亲爱的母校党委,我请求你们对我的问题进行复查,实事求是地重新给我在一九五七年 的表现作出评价。我认为,我当时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而是敢于说真话、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的一个正直、老实的青年团员。我的问题应该得到平反。 我请求母校领导注意并体会申诉人的迫切心情。 致以 崇高的敬礼! 申诉人许有为(本校一九五七年中文系毕业生,现任合肥市 长丰师范学校教师。) 给母校的信,很快有了回音。1979年2月19日,北京师大贯彻55号文件办公室在给我的回信上说:“你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已经中共北京师大委员会1979年2月8日讨论,决定予以改正。撤销对你开除团籍的处分,按超龄团员处理。” 关于“母亲打孩子”的观点,后来被许多杂文家批判为错误的。他们说:“母亲打孩子有往死里打的吗?”但在1978年,我的认识只能那么朴素肤浅。 “文化大革命”被称为“史无前例”。的确,过去未曾有,今后大概(也但愿) 不会有了吧!毛泽东曾经说过:“一万年以后,蒋介石的阴魂还会在各地游荡 着。”同样,林彪和四人帮的阴魂,不说一万年至少一百年内,还会在中国这片古 老的土地上游荡。几千年的封建主义传统,在这片古老国土上的根系是太深厚 了。加深对历史(包括反右)的认识、总结就更有必要。 1962年我从北京调回安徽后,分配在长丰县下塘中学工作。从63年到66 后四年间,我先后被评为“学习雷锋积极分子”、“先进教育工作者”,担任着语文组副组长。在此期间,我犯了两条“错误”。 一、我和本校64届一个毕业生,回乡大龄女青年谈上了恋爱,竟然订了婚。 这是一种“阶级报复”。 二、我竟然说“毛主席整彭德怀是不对的”、“彭德怀保卫延安、保卫毛主席、 保卫党中央有功”、“杜鹏程写的《保卫延安》是一本好书,不是毒草,应该允许 同学们阅读”。我因此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的孝子贤孙”、“为反党 大头目彭德怀翻案”等等。 先是1965年“四清运动”接着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城乡烽烟四起,革命狂潮风起云涌,席卷神州大地。我这个“死老虎”又被打人了万劫不复的灾难 深渊。被捕入狱。 在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的1968年冬,窃取高位的真反革命分子林彪“副统帅”下令“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全国掀起了一股公判反革命的高潮。11 月5日,在省体育场的15万人公判大会上,我被判了八年徒刑。但我的罪名比 反革命更为可怕:“叛国投敌”。在任何政权下,这都是足以杀头的罪名。 文革结束(其标志是四人帮被捕),我在白湖农场立即写申诉。一个管教干 部用同情口气调侃说:“援古抗美变成了叛国投敌。你呀,一个国际主义战士, 犯这种罪,真叫人又可气又可笑!” 一年后,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撤销原判,免于刑事处分。”我稀里糊涂地恢复了工作,认为万事大吉。后来了解更多中央文件及人民日报文章后,才知道法院为我平反是不彻底的,留了“尾巴”。于是我在1979年春写了一份《再申 诉》,寄给合肥中院。 在这份资料中,我详细叙述了我的冤案的前因后果。全文太长,删去了一 些议论和引文,主要事实的原文照抄如下: 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尊敬的庭长和审判员同志: 我在此向您们致意,并再次申诉、陈述如下: 一 一九六八年冬,在林彪、四人帮一伙猖狂“砸烂公检法”,正常的司法程序遭 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我被合月巴市公检法军管组判处了八年徒刑,罪名是“叛国 投敌”。这是一椿骇人听闻的冤错案件。四人帮被粉碎后,合月巴市中级人民法院根据党的政策和国家法律,审查了本人申诉,经过复查,于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二十日以(77)刑再字第三号判决书作出了“撤销原料,免予刑事处分”的判决。 一九七八年二月我重新返回教育工作岗位,现任长丰师范学校教师。 在新长征的进军途中,过去十年间的个人苦难完全被我抛到脑后去了。 虽然如此,我却不得不再一次向你们写这份申诉。迫使我写这份申诉的原 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的主要原因是77年判决给我留下了许多实在是不应该有的尾巴。 1978年《人民日报》八月三日的文章在谈到“尾巴”问题时,既诙谐又严肃 地说: “人类早在若干万年以前就脱去尾巴了。但是,现在仍有人有尾巴。这不是笑话,也不是寓言,这是现实。不过这是早该截去的政治尾巴。” 本着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我省高级人民法院党组在今年元月组织全院贯彻 三中全会公报时指出,“我省对冤、错、假案复查平反工作,取得了一定成绩,但 就整个说来,进度不快,发展不平衡,主要是有的同志存在着‘怕’字,有些该平 反的还没平反,该纠正的没纠正,不该留尾巴的而留了尾巴,已经复查处理的冤、假、错案,有一部分还要重新复查处理。” 我这个已经在前年复查处理的案件就是属于需要重新复查处理的。我要求你们把77年判决中那些完全不该留的尾巴坚决除去,把那些诬蔑不实之词全部坚决推倒。 二 首先,仍然应该向同志们简单地报告一下事情的前因和后果。 一九六四年我在下塘中学任教时(三十多岁),曾在暑假和一个离校的应届 高三毕业生(二十多岁)订了婚,双方约定,在她大学毕业后结婚。我于开学返 校后,学校个别领导人反对这个婚姻。理由是:男方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女方是 烈属等。无理地命令我和女方解除婚约,并叫我主动通知女方。我不同意这样 做。个别领导不经支委研究,宣布我停职反省。后来,又通过女方地方组织对 她施加压力:如再坚持不和男方解除婚约,就不保送她上安徽劳动大学,迫使女 方和我解除了婚约,给我俩带来极大痛苦。 一九六五年四清工作组进校后,我把双方通信及订婚照片提供给工作组, 使有关领导明了真象,澄清问题。结果,学校个别领导却会同工作组,对我进行 更大的迫害。他们收集了我平时的一些言论,主要是讲过“彭德怀同志保卫延 安有功,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有功,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是一部优秀文学作品” ……等,给我定下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阶级报复”等罪名,企 图给我一系列的置之死地的处分。但是,那个错误的处分决定始终没有得到县 四清总团的批准,因而也就未能执行。 当时,县四清总团虽没有批准下塘中学工作组对我的处分决定,但工作组 和个别领导还是在一九六六年春把我赶到校办农场,叫我去接受“监督劳动”。 我虽认真而辛勤地劳动着,但思想危机却一天天加深,自杀的念头越来越严重。 我回顾一下自己半生走过的道路,觉得自己因婚姻问题和几句话带来这么 大灾难,实在是太无辜、太冤枉了。解放前,我是中学生。全国解放前夕,我参 加了革命,于一九四九年初进入了华东大学(校长陈毅)皖北分校,结业时成了 新中国第一批共青团员。在庆祝开国大典的锣鼓声中,我背着枪,穿着军服走 在皖北区党委农村武装工作队的行列中,到肥西农村参加剿匪、反恶霸、减租减息等斗争,任工作组长,以后又在建立新政权中当了人民政府乡长,土地改革时 任土改工作组长、队长土改后,到县直机关任会计股长、文教局科员等职。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一九五三年,党又选送我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我的一切都是 党给的。我对党和毛主席、周总理等革命领袖理所当然地怀有深厚的感情。我意识到自己是共产党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学习时,一九五 五年肃反运动后我被评为肃反积极分子,一九五六年被评为优秀实习生。调到 下塘中学工作后,一九六三年被评为“学习雷锋积极分子”,一九六四年被评选 为“先进教育工作者”。难道为了合情合理合法的婚姻问题,我在一九六六年就忽然变坏了吗?仅仅因为一个人(彭德怀同志)和一本书《保卫延安》问题上说 了几句实事求是的好话,就成了“三反分子”了吗?我怎么也想不通。在错误路 线的残酷迫害下,我看不到自已有什么出路。我决定自杀。(当人们极度绝望 时,就会采取这种手段。文化大革命中无数惨痛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从 农场公物中拿了一根麻绳,暗暗藏了起来。 五月中旬,校办农场里一个老教师(王进法)自杀身亡,才使的我的头脑突 然清醒了起来。保尔·柯察金和拜伦的作为像一盏明灯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一下子认识到,自杀不是一个正当出路。死,应该死得值得。六月初,美国侵 略古巴,打死古巴哨兵。古巴政府呼吁包括我国在内的各社会主义国家提供志愿人员。我国政府宣布将一如既往,支持古巴人民的反美斗争。这时,我才决定到古巴去参战,以战死来昭雪自己。我在给古巴领导人的信上说:“中国人民 是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所教导的革命人民,对美帝侵略古巴不会置之不理。”表 示自己愿意以志愿人员身份到古巴参战。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五日我带了信到 达北京准备通过中国古巴友好协会转交使馆。公安人员查旅馆时,看我登记本 上写明“到中古友协联系事情”,就对我进行询问,我如实说明了来意,并把信件 给他看。公安部门当即将我收容在宣武分局,第二天转藏经馆收容站,经审查 没有违法行为,电告下塘中学来人到京将我带回。(如我在京有违法行为,北京 市公安局就要进行拘留。)但回校后,学校个别领导却将我送到县公安局拘留起 来。接着文化大革命高潮到来,公检法系统被林彪、四人帮“砸烂”,正常审判不 能进行,一张七十二小时拘留证,就把我关了两年半,到一九六八年竟不顾本人 严正抗议和拒绝签字,不顾国家法律的尊严,将我逮捕判刑。…… 我在一九六六年写给古巴领导人的那封信,在粉碎四人帮后进行复查,终 于得到了正确定性。这是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政策的威力,是历史唯物主义观 点的胜利,是你们,尊敬的同志们——人民司法工作者大力拨乱反正的结果。 三 应该说,我还是比较幸运的。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即四人帮被粉碎后一个 月,我发出了第一份申诉材料。一年之后,即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原判决被撤 销。正因为如此,有幸也有不幸。当时是揭批四人帮运动初期,许多是非界限 还不十分明确,中央的一些有关平反冤错案件的具体指示还没有下达,人们的 思想还很不解放,各条战线包括战线在内的拨乱反正工作刚刚开始。所以, (77)刑再字第三号判决书留下了许多不应有的尾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可以理解的。 由于国家政治形势的发展(倒如彭德怀同志得到平反昭雪)以及个人历史 问题的新结论这样一些的情况,77年判决书上的那些尾巴和不实之词是到了彻 底推倒的时候了。…… 其实,像我这样的行为在文化大革命中并不是罕见现象。在左倾机会主义 路线迫害下被剥夺革命权利的而不愿自杀的有血性的人,都会很自然地采取支 援世界革命的行动来作为对错误路线的抗议。请你们翻阅下《中国青年》杂志 一九七九年第二期介绍的郑恩元、吴几滨两同志的事迹,他们也是因企图支援 世界革命而被定成“叛国投敌”,分别被判处十二年、七年徒刑。所不同的是,他 们是反林彪、反江青的英雄人物,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 七七年判决书最后结论是“改判免于刑事处分”。意思是应该给以刑事处 分,不过是因为宽大为怀,免于处分罢了。我们的人事部门的确就是这么理解 的。就这足够使我在回来之后吃尽苦头了。如果你们说那是曲解,免于刑事处 分就是因为无罪,那就干脆宣判无罪好了。 尊敬的同志们,两年前,你们作出的(77)刑再字第三号判决书,在当时是够 认真的了。留下那些尾巴,也的确难免。许多有关事实还没有澄清(如“右派分子”、“三反”等等),整个形势还没有提供解放思想的客观条件。现在,重新复 查的条件已经充分具备,你们可以而且应该宣判我无罪了。 当然,事实上历史已经宣判我无罪。不过,这个结论必须经过你们的认可, 才具有法律的权威性。我迫切地、真挚地要求你们使用我们无产阶级自己手中 的司法权威,旗帜鲜明地为受迫害达十年这么久的无辜同志彻底平反昭雪。 致以 无产阶级的敬礼! 申诉人:长丰师范学校教师 原下塘中学教师 许有为亲笔 1979年3月28 这份《再申诉》材料寄到合肥市中院以后,一直施了三年两个月。这三年 中,正是三中全会后国家政治形势高歌猛进的历史转型期:小平同志重新上台、 批“两个凡是”、真理标准大讨论、胡耀邦入主中组部、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莺歌燕舞的年代呀!各级公检法老战士重新归 队,组织人事部门日夜加班。这些同志们的办公桌上冤假错案申诉材料堆积如 山,材料后面是千千万万双渴望得到公正的眼睛……所以,在三年多的等待中, 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加工资、评先进、列为特级教师候选人之类,都有我的份,并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事实上,我的诉求已经成了待复 查的已平反旧案,有什么急的呢? 当我差不多已经忘却了《再申诉》这件事,人已经调到了合肥,于1982年5 月忽然收到了市中院的裁定书,裁定:“许有为未犯叛国投敌罪,因此结论应改 为宣告无罪。”这份文件是(82)刑再字第134号。事情终于圆满结束。 “反右”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反右”给我们国家、民族带来的灾难是深重的。它实际上是后来1958年大跃进、三年大饥饿、文化大革命一系列更大灾难 的序幕。历史已经记下了这些灾难。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衰翁老妪今天旧事重提,无非是毋忘历史,吸取教训,让我们的后人以及今天的青、少年朋友们知 道他们的先人曾经为我们共和国的振兴付出过多么惨重的代价,经受过多少骇 人听闻的苦难。 至于我们自己,人都垂垂老矣,来日无多。回首前尘,应该少一点情绪化的 宣泄,多一点理性的思考。这对于我个人来说,特别重要。因为我曾是昔日的 解放战争战士,今日的离休老干部,自恃对革命有功,所以对自己的二十年苦难老是耿耿于怀,动辄骂娘,牢骚满腹,我的朋友们和子女们深不以为然。我认 为,他们是对的。但,历史绝不能淡化歪曲甚至忘记,重提历史1日事的目的,是 为了让历史上曾发生过的悲剧不再重演,造福于子孙,造福于我们的民族。 悲观的哲学不属于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向前看,向前走,莫退 后。灿烂的晚霞在引领着我们。 (2005年9月8日于合肥赤澜桥之东) 张德文:迷茫与挣扎 一九五三年秋天,我乘北上列车赴京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报到。这跟我 第一次进京不同。那是一九五零年夏季,我参军去吉林四平路过北京,我只趁 候车的间隙请假去看了看天安门。短暂的逗留,首都没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 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要在北京待上四年,我有了细细感受人民共和国首都风光的充裕时间。北京师范大学是有五十年历史的知名高校,北师大中文系拥有 一批如黎锦熙、黄药眠、钟敬文等这样知名的大师。·我将利用四年宝贵.的时间 和学校优越的条件,创造我人生道路上的辉煌。我踌躇满志,信心十足。 第一学年是在和平门外南院度过的。这里曾是鲁迅执教过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旧址,“三·一八”烈士纪念碑仍赫然屹立在教学楼中间的广场上。高高的钟塔、古老的图书馆、U字小院里参天的白杨和小院里不分日夜照料我们生 活姓韩的胖大爷……新环境里的一切都给予我鲜明的印象。同学的籍贯遍布 全国各地。在那些来自京、津、沪、穗等大城市擅长人际交往的同学面前,一种 莫名的自卑感在我这个出生于南方小山城调干生的心里竟无端油然而生—— 尽管我有比他们丰富得多的经历,而且每段经历都获得过极好的评价。我暗自 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赶上他们,争取成为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大学生。 第一学年的考试,我取得了全优的成绩,并被评为三好学生参加学校三好 学生大会。我向党组织表达了争取入党的愿望。第二学年,我被任命为班长, 进入团支委会。第三学年,我接受了中文系班联会主席职务的任命。这个类似 系学生会主席的工作,其实只充当校学生会和各班班委会之间的中介。除了上 传下达之外,日常的差使就是不定期地向各班分发免费观看校外文艺演出、电影放映、听取专题讲座等的入场券。因此认识了一些外系、外班的新朋友。 整整三年,我生活的车轮,一直在组织安排的轨道上行驶。组织上说要学 好各门功课,于是我争取考试全优;组织上说要树立专业思想,于是我努力摒弃 当作家当学者的思想,不光学好心理学、教育学,还积极参加教育见习和实习; 组织上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我认真上好中学六年一直逃之惟恐不及的体 育课,还加入班上的黄继光锻炼队,天天练习长跑,系、校运动会的长跑比赛、每年北京市春节环城赛跑的队伍里,都有我的身影。我不像有些同学,他们有自己某一方面的爱好和钻研,甚至已经有了相当成功的表现,如罗宗义的茅盾研究、张荣生等人的美学探讨等。这也许跟我的经历有关。我从小就接受家庭和 师长做好孩子、好学生的教育,我自己也一直以学习拔尖、遵守纪律、听大人的话为荣。解放后,无论参军还是执教,我都把组织性、纪律性看做第一要求,听 组织的话、服从组织安排,是我的行为准则。上大学以来,我把这些想法上升为 一种信念:做党的驯服工具,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 这种缺乏个性色彩的生活理念,到大三下学期开始动摇了。 一九五六年,国际风云变幻,大事迭出。二月苏共二十大开幕,批判斯大林 的错误,揭露苏共党内的个人迷信;紧接着,《人民日报》发表编辑部文章《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毛泽东作“十大关系”的讲话,并在中共中央政治 局扩大会议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六月和十 月,依次发生的波兰事件和匈牙利事件,震惊了关心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人们。 十二月,《人民日报》编辑部的《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见报。进入一九五七年,最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和全 国宣传工作会议上接连发表讲话的传达。这两个讲话,经多次修改,后来公开 发表时,许多提法已有了很大变动,还增加了区分“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 准;不变的是它的中心——如何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于人民内部矛盾 要以“鸣”与“放”的方针正确加以处理。 这一系列大事吸引人的注意。校团委和校学生会组织大家讨论。大家的视野扩大了。思维敏捷的同学,很快把斯大林的肃反扩大化与本班大二时的肃 反运动联系了起来。那一年,大家批判,斗争,忙了半个月,没揪出一个反革命 分子,倒是吓跑了一个来自香港的同学,还发生了一个同学因恐惧批斗而跳楼 自杀未遂的事件。校党委组织全体师生聆听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 的传达报告,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已永生难忘的大事。毛泽东批评陈其通、马寒 冰、陈亚丁、鲁勒四人联名发表的文章《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中的教条主义观点,对于一度遭批判的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则加以肯 定,这极大地鼓舞了青年学生关心党和国家大事的政治热情。与此同时,一股 倡导独立思考、共产党人凡事都要自己动脑不可盲从的清风吹进了校园,更加刺激了年轻人否定人云亦云,要求创新,自己当家作主的积极性。根据学校规定,大四时所有在系、校兼职的学生干部一律回班。我也移交了中文系班联会 的工作,回到班委会。我有了足够的时间与同学们一块儿讨论问题。我开始回顾自己三年来的生活。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老是亦步亦趋,没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生活方式?我常常刻意压抑自己(当时叫“严格要求自己”)是不是很累? 我渴望学会独立思考,不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愿意或不太愿意做的事情,我要以 自己的方式面对生活,加入那些喜欢争论问题的同学的行列。从否定个人追求 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应该是一种新的开始。不幸的是,这种选择改变了我一生 的命运,走上了令我始料不及的一条崎岖坎坷、荆棘丛生之路,走上了一条浪费 了宝贵的青春年华浸满了自己泪与血之路,我陷入了另一种迷惘之中。整整二十一个春秋啊! 一九五七年五月一日,举国欢庆“五一”劳动节。我与王增佑等同学参加体育大军的游行队伍在天安门前接受毛泽东的检阅。在金水桥前欢呼“万岁”过后,我 们读到了当天《人民日报》上《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指示》传达了中共中央的 决定:开展一次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欢迎党外人士自 愿参加。和其他同学一样,我为这个历史性的决定欢欣鼓舞,并毫不犹豫地认为 共青团员作为党的有力助手和后备军,理应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这场运动。 事情的转折点是刊发于这一年五月二十二日《光明日报》上穆木天的短文《我的呼吁》。文末呼吁“请党中央像搭救王蒙一样,搭救师大吧!让黑暗王国有一线 光明吧!”这句话显然套用了俄罗斯文艺评论家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评俄 国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大雷雨》论文的标题《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理论家不足三十年的悲剧性人生历程和穆先生授课时对他热情洋溢的评价,同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先生关于“师大教师还 是顾虑重重,不敢大胆提意见”的看法大体上是正确的,但他套用杜氏的这句话却有所夸张且显然不合时宜。这件事理所当然地震撼了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他 们不知文章所指的详情:于是,四处探问者有之,直接拜访穆先生寻求答案者亦有 之。结果是引出了西北楼415室同学的大字报《谜?》。大字报不点名地批评了校 党委书记何锡麟与俄语系女研究进修生发生不正当关系以致不敢引火烧身的错误行为。这种行为亵渎了共产党人的神圣称号,也震怒了共产党的青年追随者。 大字报在早餐时贴出,同学们早餐完毕回宿舍取书包时,无一例外地被它所吸引,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虽然有的愤怒,有的疑惑,有的思索;但揭发校领导不正之 风的大字报高潮迅速掀起,却成了事实。 我是最早卷进这一狂潮的人员之一。在我的体内,潜伏着路见不平拔刀而 起的基因。我的父亲曾是辛亥革命新军的一员,后来直接接受黄兴的领导。他为人刚烈正直,对国民党官吏贪污腐化不思抗日专打内战的行为,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中高声指斥。他对我影响极深,在我心灵深处播下了正义感的种子。这 颗种子因我的中学国文教师周治平解放前夕的呵护而有所萌发。解放后的组织观念教育和近年来“驯服工具论”的影响,压抑了它的生长。但一旦受到像大 字报《谜?》这样的强烈刺激,它又爆发了。在部队当兵和任小学校长期间与部 队领导和地方政府工农干部的接触,形成了我的思维定势: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朴素和蔼,与群众打成一片。而今何某的作为与我已有的认识反差太大,他怎 么有资格担任校党委书记?我怀着满腔义愤参加了415室同学为核心以“底层 之声”为名的活动:编辑油印小报,组织女同学采访学校某些员工。我自己也写 了一些文章,批评校方不正之风和周围党员的缺点错误。这期间,因为同乡关 系,我与衡阳籍的调干生张海琛(后来被冠以“反党联合总部”“盟主”的“美 名”)接触较多,个别文章出自他的授意。自然,这更加重了我“反对党的领 导”、“丑化党员”的罪名,并被列入了“图谋推翻党委领导”的名单。当时我并 不认为我有什么不对,我正在按照自己思考的结果办事。不料这却遭到了记者先生以“独立思考”为由头对我的攻击。那是反击右派一段时间“东风”已经压倒了“西风”之后,从共青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回来的团分支书记廖文慧通知 我、罗宗义、俞安国和周作祚:《中国青年报》记者来采访,帮助查找思想根源,找 出犯错误的原因;谈问题要实事求是。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觉得犯下了 大错误;另一方面又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跳出泥潭,却又不知道应 该从何做起。我把这次被采访当作一个机会,一个与组织重新结合的机会。现 在看来,这次安排是一次颇费心计的非个人行为。为什么找我们四个人?因为 我们四个人都是成绩优秀、平时积极要求进步靠拢党组织的共青团员,分别在校、系、班三级团组织和学生组织中担任了社会工作;而鸣放的表现已经构成了 被称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极右分子”和“底层之声骨干分子”的帽 子正等着在适当的时候套到我们头上。这正是他们所谓的“代表性”。剖析我 们,正足以说明“他们为什么会堕落成为右派分子”(记者张迈凭采访结果所写 文章的标题)。我们怀着一丝希望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文史楼系办公室见到了记者。记者张迈用一种平等交谈的方式让我们感觉到不同于批斗会上硝 烟滚滚的气氛,因而坦率地说出了近日各自反思和困扰的东西,并要求如果文 章见报千万不要写出我们的姓名——这是几个年轻人希望保留一点自尊并为今后留一条出路起码的要求。结果如何,我并不知道。第二年,我在河北省坝上一所学校整理旧报纸时,在一九五七年九月份的《教师报》上看到了张迈的文 章(该文是文化大革命中人们说我是“《人民日报》点过名的大右派”的“根据”)。文章开头写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19名本届毕业生中,就有49个是右派分子,70多名共青团员(包括团内右派)因丧失立场,受到了团纪处分 (说明: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权威性统计数字。我只知道中四<1>班划右派数字远比这要多;33个人划了13个右派,其中8个极右。右派数字占全班总 人数39.39%,比张迈所统计的22.37%高了许多)。这些学生大都很年轻,为 什么会走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道路呢?记者在访问有关方面后,找出了答案。” 原来张迈的答案包括四个方面:“坚持剥削阶级立场观点”、“所谓‘独立思 考”’、“由不过问政治到政治上的反动”、“找寻矛盾,干预生活”。现照录其中 第二个答案如下: 当然,这些学生之所以堕落成为右派分子,除了他们共同的臭味外,还有他们 各自的特点和原因。如底层之声的骨干分子张德文等在整风期间,口口声声地说:“师大的民主空气太稀薄了,同学们的思想受到压抑,在教条主义的束缚下思 想僵化”,于是他们就打起“反对教条主义,提倡独立思考”的旗号,高喊“必须抛弃 盲目服从的顺民思想,抛弃相信大人物会替我们把一切都安排《良好的依赖思想”, 要大家“开动脑筋,清醒头脑”,他们还慷慨激昂地说:“几年来,我们太盲从了,太 相信党了,现在我们要独立思考,要大胆怀疑!”这些完完全全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的右派分子,所进行的“独立思考”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内容,所大胆怀疑的 都是正面的东西。譬如他们把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一律称之为“教条主义”,把 革命青年要用工人阶级的立场观点来思考问题的原则,看做是“束缚思想”,把伟 大的肃反运动,说成“过火了,扩大了”,把生根于剥削社会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 宗派主义,称为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产物”。总之,党委说是这样,他们偏说那 样;党委说是成绩,他们偏说是缺点;党委说是对的,他们偏否定,这就是他们的 “独立思考”。当然他们并不是对一切问题都加以怀疑否定的,他们对于形形色色的右派分子的论调,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否定过,他们所怀疑、否定的,只是共产 党、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成绩。由此可知,离开了正确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片面地强调独立思考,这是多么危险啊! 这段精心编造的、四处搜寻拼凑起来的所谓“张德文”和“等”们的言论,即 使都是事实也无法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的确,在当时他们的喊声有 些刺耳,显得很不合时宜,那就可以定罪吗!好一个二十世纪的“腹诽”罪! 在对采访以后的事情完全不可预想的情况下,我选择了认真检查交代争取 较轻处分的做法。我认真回忆了一个月来的情况:做了什么,写了什么,与哪些 同学接触过……所有这些材料连同其他朋友的交代居然构成了署名“火星报编 辑部”的文章《揭露以“底层之声”为首的联合总部向党戟的罪行》(《师大教学》 1957.7.10)的内容。这篇文章毫无二致地采用了与张迈同样的手法:大胆想象、无限上纲。几个人在一块议论学校整风,是“有计划”的“密谋策划”;批评 何锡麟等领导整风不力,希望同学们积极鸣放,是与党委“争夺领导权”妄图“推 翻党委”等等。我们在不同的场合被追问“你们心目中的党委委员是什么样的 人?是不是张海琛那样的人?”我们历来所信赖的组织希望给“右派”们再加上一条罪名:以张海琛(曾是团员,早已超龄)等取代校党委。这简直是无中生有, 天大的笑话,张海琛连党员都不是,能成党委书记?我们岂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当然,我不可能承认这些罪名。但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组织上所作出的权 威性结论,尽管迷茫,也只能沿着组织上给出的思路检查自己。 这是痛苦而荒唐的挣扎。 然而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中文系党总支干事宣布了除了张海琛、杨碧遐(被称做 “底层”的“狗头军师”)以外的“底层之声”骨干分子的处分决定。我是情节和处分最为严重的人员之一。开除团籍,戴上“极右分子”帽子,分配到河北省教 育厅,考查两年半,考查期间只能担任教学辅助工作,只发生活费。我与去陕西 省的俞安国同行。在火车上凄然相对无语,只觉前途渺茫、凶吉未卜,不知道怎 样活下去。从省教育厅到张家口地区教育局再到张北县张北中学,各级领导干 部都无一例外地说,接受艰苦条件的考验,彻底转变立场,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 伍中来。看来,这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张北县是前察哈尔省察北专署所在地,但全城只有纵横交叉的两条街。在 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有人来往,买卖不断,此外的时间则难 见行人,一片寂静。间或有大车徐徐驶过,车倌扬鞭吆喝,留下点点马粪。冬 天,大街两旁店面屋檐下蹲着头戴狗皮帽、翻穿老羊皮袄的当地人,他们晒太阳 取暖,可阳光的照射毫无暖意。学校没有自来水,水井旁倒像溜冰场;厕所的蹲 坑里高耸着粪冰山,只有天天刨掉粪冰,才蹲得下去。北风卷着雪片,漫天飞 舞,人称“白毛风”。气温最低曾到摄氏零下四十度。春天来临,沙尘暴把白天 变成黑夜,风沙打得脸生疼,更无法睁眼;风停后,室内到处是沙土。就在这样 的地方,一待就是十七年。除了繁重的教学工作外,还写、编、刻印校报,写校内 外墙壁上的标语和语录,刻印试卷,编导大小戏剧、歌舞节目,偶尔也奉命写一、两篇文章。翻地、播种、锄地、割麦、挖山药蛋、刨粪坑、刷油漆、铲煤、运煤什么 体力活都干过。人真是怪物,在外界超常的压力下,居然可以挖掘出想象不到 的无穷无尽的潜力来。我愿意去农村干活。贫下中农的朴实、友善给了我温 暖。虽然我不同于别人——他们是支农,我则是接受改造,但我从来没被善良的有传统良心意识的农民们歧视,没感到孤寂。最怕的是写、刻、印文章和校 报;初稿要交党支部委员严格审查,他(她)们能从字里行闻嗅出你的“立场问 题”。对策是小心谨慎,一改再改;否则新账老账一起算,怎么得了!最无奈而绝不可缺少的经常工作,是写思想检查和接受批判(美其名曰“帮助”)。思想 检查必须在批判会上受到众人的审查,因此这是世上最难写的文章。写得简单 或篇幅短了是态度不老实的表现;篇幅长具体事例不多又是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企图蒙混过关。冷不防还有人提一条补充意见:某月某日你说了什么什么, 那可是立场问题,你避重就轻。其实那是子虚乌有,即使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 哪谈得上立场?标准的写法是“彻底交待思想,深挖思想根源”。这可是组织上的要求。为了这每月一次的检查,不知绞了多少脑汁,写了多少违心的话,内心 里不知受了多少痛苦的煎熬。 可怕的“文化大革命”来到了! 开始是造反派炮打当权派、走资派。工作组进校后,下令上上下下、左左右 右、里里外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大是大非问题。语文教研组成了“三家村”黑店,教研组长位正直的老共产党员成了“小 邓拓”黑帮分子。当时我已摘掉了“右派”帽子,分在语文组。语文老师人人自 危,为了自保,联名张贴大字报把我这只“死老虎”抛了出来,罪名是执行刘少奇 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抓语文学习是搞“智育第一”,反对突出无产阶级政治, 关心学生是实行资产阶级的“母爱教育”,腐蚀贫下中农子弟。平日被赞扬受到 肯定的东西一下子全都颠倒过来变成了别有用心,居心叵测。随之而来的是学 生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他们从我批改的作文里挑毛病:把写有“毛泽东”字样的 病句划掉,是“反毛主席”;批语里“毛主席”三个字因为提行的需要分别写在两 行的行尾和行首,成了“腰斩伟大领袖”。如此愚蠢和荒谬,令人啼笑皆非。就是此类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组成了压顶的乌云,雷电轰隆地直压你的头顶,人 们战栗不知所措。我也异常恐惧,但又存有一丝幻想。我已经回到了人民队伍中来,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积极参加鸣放,是我作为人民的一员应该做的事情, 也是我此时唯一的选择。况且既然有人又要把你重新推到敌人那一边去,我也 不能不自卫不揭发别人的问题。人本来跟动物差不多,在非正常情况下,也会 你咬我一口,我就回敬你一口。但我还不想学别人那样乱打棍子乱扣帽子,我 本着只摆事实不下结论的原则写了一些大字报,希望得到一个好的评价。但结果适得其反,革命群众说你怎么记得那么多事,你平时一定记了变天账,赶快交 出账本!还有人说:“你个老右派还不老实。(说明一下,如果以年龄说我 “老”,错!那时我只有三十五岁!)你以为摘了帽子就没事了?摘了帽子还是摘 帽右派!”“帽子掌握在革命群众手中,想给你戴上就戴上!”我糊涂了!不是说摘掉右派帽子就回到了人民队伍中来吗?那么,我现在究竟是什么人?我的位 置在哪里?我真正彻底糊涂了。其实我的糊涂并非此时始。五七年批判的右派言论有所谓“独立思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但五八年中央报纸的社论, 却堂而皇之地告诫读者要学会独立思考,要变成内行,不要当外行。五七年给 党员提意见就是反党;但五八年以来却说党员个人不等于党组织,党员的成绩 虽归功于组织,党员的缺点错误却只能由他个人负责。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 非,我被卷进了这是是非非的漩涡中,怎样挣扎也跳不出去。 除了心灵的折磨,还有人身和人格的侮辱。有一天,我正在抄写毛主席语 录,突然闯进一群红卫兵,一个抓紧我的手,另一个则给我推剪头发。等他们涌 出门,我对着镜子一看,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天哪!这不成了阎王殿里的 牛头马面吗?我被剃了鬼头,我还怎么出去见人?更糟的事情接连发生了。我 和“走资派”、“牛鬼蛇神”们被勒令唱“牛鬼蛇神歌”,还要不断打自己的嘴巴配合表演。边走边唱,一叫你停就停,一不满意,还得重新开始,直到满意为止。 我受不了!想到了死。夜深人静,难以人眠,我幻想着不同的死法。最美妙的 莫过于溜出校门,登上火车,当列车驶到大桥上或悬崖边时,我推开车窗,纵身 一跃,飘呀,飘呀,我的肉体化为灰烬,融人大自然。现场没人知道我是谁,单位 不知道我的去向。一切迷惘、烦恼……从此一笔勾销。这时我已结婚,已有一 个一岁多的女儿。妻子从我的信觉察到我的心情,立即写信告诫我“要相信党, 相信群众,还要相信自己”。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从她来信的字 里行间我感觉到她正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我不仅在折磨自己,而且还折磨着 我的家人。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让我的妻子和女儿成为现行反革命的家属。我要活下去,我倒要看看这一切的一切将以怎样的方式终结。 物极必反,重压倒会激起强大的精神力量。我终于支撑到了一九七九年。 这年三月我收到了北京师范大学改正错划右派的结论,恢复团籍按超龄团 员处理的通知。没有任何理由,只告诉你是“错划”,要“改正”。然而这“错划” 二字却颠倒了我二十二年的生活,耗掉了我一生最宝贵的时光。正像复出后的 艾青回答北德广播电台记者斯维特其克·沃尔夫冈的问话时说:“现在人们承 认,他们搞错了,每个字代表七年”。(杨匡汉、杨匡满《艾青传论》,上海,1984) 今天我虽然还活着,但我失去了的是再也无法追回来了。二十二年,一个人的 一生有多少个二十二年?而且是人生最宝贵的岁月。 一九七九年至今又一个二十多年艰难的思考,我终于弄清了我一直大惑不 解的问题。七十三年的生活,我一直在迷茫中挣扎,挣扎后又陷入迷茫。无论 是旧式的封建教育,还是新式的“无产阶级教育”都要求你只能听从一种声音, 只能按照一个标准塑造自己。当然,目的不同,一个是为了家——光宗耀祖,一 个是为了“党”——“做党的驯服工具”。共同点则是决不容许人性中闪耀多彩 的个性光芒。于是,价值取向单一化,千人一面,没有生气,没有创造性,人性被 扭曲。人性再造的方向应该是共性与个性辩证统一。缺乏共性的个性,缺的是 脊梁骨,是精神支柱;没有个性的共性,是苍白的,是不真实的存在。我们向往 的是主流价值导向一元下的人性多元发展,个性合理张扬,创新精神被激活。 育人思想一旦被阶级斗争牵着鼻子走,处处贴上阶级斗争的标签,那就会造成 无数个人的悲剧,酿成民族的灾难。 五七年“反右”的教育太深刻了。仅以北师大五七届中文系毕业生而言,被 错划为右派关进监狱,身心被摧残复出后难有作为甚至过早离世的已无法完全 统计。当含泪咀嚼过去的痛苦,再一次感受沉重的记忆无法变得轻松时,我只 有一个愿望:历史再也不能重演!让我们的后代健康,自由地成长!但愿! 辛桂彬:厄运结束已夕阳 五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对我来说是黑色的一天。当天在食堂吃晚餐时,大 师兄许有为对我说:“系里让你晚自习到办公室刻钢板。”我私自庆幸组织上让 我劳动了,心中升起了种昨被遗弃今被启用的感觉。饭后等到自习的铃声一响,我便准时到了系办公室门口,系支书让我刻写高尔基的“论童话”。这是被 批斗后第一次给我工作,所以特别的激动,怀着感激的心情,认真、细致、全神贯 注的在刻钢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人。直到人来到面前问我:“你叫辛桂 彬?”才让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两个穿着白色公安服的警察一脸严肃地站在 面前。我站起来回答说:“我是辛桂彬。”他说:“你犯了现行反革命罪,现依法对你进行逮捕。”说完拿出逮捕证,让我在上面签字。锃亮的手铐“卡”的一声,戴 在了手上。我用颤抖的手握住笔,在逮捕证上歪歪斜斜地签上了名。这两名公 安便一左一右将我挟持往外走。我看了一眼支书,只见他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眼光从镜片下瞄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片空虚。他俩将我押到宿舍,将我简单行李书籍一起搬上了吉普车,便呼啸而去。天空黑黝黝的, 没有一颗星星,车在冷风中狂奔。车窗外黑黢黢的,到底将奔向何方,等待我的 将是什么,我根本不敢去想。最后停下来,警察将我带进一间房子,经过搜身, 检查行李,并叫我在搜查证上签名,各种例行手续完备之后,毫不客气地把我推 进了牢房。 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牢房,一进门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一只便桶放在门 边,中间有条走道,两边是土炕,每边炕上有七八个人,都端坐在炕上。新来的, 按规矩是睡在便桶边的。我按照规定在靠墙的边上放下被褥。便桶就在头边, 一阵阵的骚臭味熏得眼都睁不开。放好了行李,也照规矩端坐在炕上。这时该 牢房的“学习号”一开口便对我交代了这一句:“这是另一个社会。”接着问我 “带色”没有,弄得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看我不懂,便说:“有血债没有?” 我说:“他们说我是右派反革命。”同监舍的押犯都透了口气说:“原来是右派,小事一桩。” 这里真是另一个社会,互相之间不能称名道姓,只能以XX号互叫,不能互 通案情,不能交谈外面的一切事情,只能各人静坐,回忆,交待“罪行”,向政府交 待未说清的“问题”,以求得从宽处理。而提讯都是晚上,在更深夜静的半夜。 几天之后才知道这里是赫赫有名的草岚子监狱,与上海的提蓝桥监狱齐 名,是敌特闻名而丧胆的地方。这里关押的全是政治犯,每日坐在炕上,望着铁 窗外墙上的日影,来估计开饭时间,牢中每人的希望便是能早日结案,得出个结 果。 在这牢房中有的已在押五、六年了,有的是敌伪时期的汉奸,有的是制造惨 案的凶手,也有连他本人也弄不清犯了什么罪的犯人。其中有一个是农村的老 大爷,因在除“四害”时他说了一句“只要年成好,哪怕麻雀吃”就被抓进来了。 虽然多次提讯,他就是这一句话。弄得他搞不清楚究竟要怎样交待才算完。 58年的春节,是在牢中过的,听到高墙外的鞭炮声,想到自己的处境与未来,连当时改善伙食的两片猪肉也无法下咽。这是个难忘的不眠之夜,我只有在心中默默地背诵着普希金的诗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58年6月的一天,将我叫出了牢房,带上了手铐,押上警车,不知押往何处, 下车后才知是押往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判,过程很简单,因为一切问 题在押期间早巳弄明白了,只是完成一套手续而已。开庭后不久便将我送到了 北京市看守所。 到看守所后,比较有点自由,不用整天关在牢房中,要参加劳动。我被“荣幸”地指定为该监舍的“学习号”,负责组织领导该监舍在押犯的思想改造学习。当时的劳动是书籍的装订,在这里学会了从护页、配页、手装、粗装锁线的一整 套技术。 看守所的生活也有所改善,还有文艺活动,当时正提出超英赶美,我还参加了反美的活报剧的演出,也可说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了。 8月13日,法院到看守所对我进行宣判,判决书是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X X)反字第X X X号。内称……1957年加入师大反动社团“底层之 声”,积极从事采访,编辑等反革命活动,并在群众中散布“肃反搞糟了”,“反右 派是小题大做”等反动言论……借党整风之机,向党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特 依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十条三款之规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 夺政治权利三年……” 宣判毕问我上诉不上诉。这在当时的形势下,就是判个无期也只能是感激 政府的宽大,要是不服判决,只能落个死不悔改的后果。所以当时我只能表示 不上诉,服从判决。但我的确知道,这一辈子算是报销了。 这一棍真把我打懵了,也把我打醒了。原认为“反革命罪必须是以推翻工 人阶级领导的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的行为”,而我在整风中的言行,真的够得上是要推翻无产阶级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吗?欲置你于死地,何患无辞。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到哪里去找这样 的能力和条件呢。我其实是“指九天以为证兮,唯灵修之故也。” 刑已判了,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这倒使我可以冷静下来回想一下整风的过 程了。 1956年,当时正是学习矛盾论,区分两类性质不同的矛盾的时候。报上连 篇累牍地宣传说:“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时期已结束,今后该是和风细雨的政 治环境了”,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团中央号召不要做乖孩子。人民文学发表了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出版社出版了苏联的《拖拉机手与总农艺 师》。这些书都促使人们,尤其是青年学子们的思想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当时 提出的整风是整党内的“三大主义”,党外人士自由参加,本着“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方针欢迎给党提意见。费孝通的《知识分子的早 春天》在报上表发,使得我们这些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傻小子,以为春天真的来 到了。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展开整风运动给党提意见。 一天早上第一节没课。我在宿舍中看书,当天的《光明日报》送来了,上面 有我系穆木天老师的一篇文章《我的呼吁》,大意是说师大的整风未能很好的开展,还有一堵玻璃墙在挡着。当时乙班也有几位同学在看,大家一商量,认为应 写一张大字报促进一下,动笔写成后,缺乏题目,我提出就写“迎风户半开”吧。 大家一致同意,就这样师大第一张大字报出炉了。接着大字报就铺天盖地地贴满了校园。本年级成立了“底层之声”与“苦药社”两个社团。我加入了“底层之声”。 都是希望能通过这次整风运动,将一些我们特别感觉到的一些不正常的现 象,能纠正过来,至少也让党知道存在一些什么问题,于是就本着“知无不言,言 无不尽”的写了,说了,运动也就展开了。这引起了社会上的一些人的注意,我 记得当时有画家郁风,京剧艺术家李少春,剧作家马彦祥等五、六位知名人士, 曾到宿舍来看望我们,对我们的行动大加赞赏,认为是又体验到“五四”时代的 气息。记得当时校党委书记X X X曾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说:“这一段时期 的整风运动,大字报是百花齐放,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得到党委的肯定与鼓舞,劲头更足了。在班级的讨论会上对党的发展新党员提了意见,认为班上四年来提出申请书的同学不少,但结果只发展了三个,并且都是党员的未婚妻,我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在班级的墙报上题目是“培养党员,还是培养老婆”。贴出后,得到班上绝大多数女同学的赞同,有的说:“你替我们出了一口气。”我 在班级讨论会上提出55年的肃反是扩大化,把一些无辜的同学拿来批斗,我也 是被斗者之一,结果证明都批错了。有一位香港来校的同学,被批后,趁假期放 假回了香港,下学期开学就没有再回校。我说这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对在运动中对被批斗的同学进行监视,我说这些是违犯了宪法。对储安平提出的 “党天下”,我有同感,故对班上的“党主乎?民主乎?”的论点是支持的。也就 是这些言行观点,在六月八号社论《这是为什么?》发表之后,马上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 一夜之间,我成了被批斗的对象。 从1949年后,在知识分子群体中搞的一系列政治思想运动,无一不在反反 复复、铺天盖地、无休止的检查、反省、交代、检举、揭发、批判、斗争、控制环境, 控制被批判者人身。这种运动利用人们的内疚和启惭,制造恐怖心理,制造孤 立的处境,紧张的情绪,加上持久的社会压力和反复的思想灌输,在摧毁一个人 内在个性的时候,使被批判者屈服于权威,至少是暂时接受“新”的思想和观念, 此外别无出路。 我便是处在这别无出路之中,经历无休无止的检查,反省交代,批判斗争。在人人自危的环境里,具有两面性格的人增多了,一面凭良知支配自己的言行, 一面却为促使自己去迎合极“左”需要而攻击他人,伤害他人。而我认为不论何 时何地何种环境中,做人说话都应有三条底线:一、力图说真话;二、不能说真 话,就应该保持沉默;三、无权保持沉默而不得不说假话时,不应该伤害他人。 我相信当时对我进行检举揭发批判斗争的同学,他们的发言,绝大多数是属于 第三类的是出于被迫和不得已。对我虽有所伤害但也不重。在批判我的场面中,许多场景都模糊了,惟有X X X的发言,至今记忆还清淅,他当时义愤填膺, 指手画脚,唾沫四溅,指着我的脸说:“你是吃着社会主义的饭,屙着资本主义的 屎。”直至今日,半个世纪了,我仍然参不透,怎样能分辨出大便的阶级性。不得 不佩服某君的政治嗅觉的灵敏,与阶级觉悟警惕性之高。此君惜已去世,在他 未去世前,我曾携我小女乘我弟的车,躯车百余公里,到他家访问,他也曾趁出 差之便,到我家回访,我俩是相逢一笑,举酒言欢,但他的“光辉”形象,却始终无 法在脑中消除,可能是正如普希金的诗句所说:“而那过去了的,就成为亲切的 怀念”吧。 从被批斗之日开始,我便成了另类,受到了孤立。往日的同窗挚友,现在视 若路人。白天被迫绞尽脑汁深挖犯罪思想根源,交代罪行,接受没完没了的批 判,写没完没了的检查、交代材料;晚上躺在床上,扪心自问,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弄得自己都否定了自己,怀疑自己真的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宣判几天之后便被押送到北京监狱服刑(清河袜厂),这是一个生产《金双 鸟》牌的袜厂。从原纱进厂到一煮炼一丝光一晾纱一拨纱—染色一导纱一织 袜—锁口—烫熨一检查一修补一叠配一整装。这些工序,除锁口是由女犯操作 外,其他工序,在这十年中,我几乎都尝遍了。所以对袜子来说,比起一般人来, 可称得上是专家。 狱中的生活,倒是平静的,因为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了,也知道日期了,就只有一天天的算还剩多少天了,真正体验到度日如年的滋味,那的确不好受。劳动强度不大,伙食也过得去,尤其是有外宾参观时,那天的伙食是特别丰富的。 最难受的不是身体上而是心灵上、思想上的。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人最 崇高的欢乐在于思想。人最大的耻辱,就莫过于思想的权力被剥夺,人最大的 痛苦也莫过于思想被压抑。而当你一进到监狱,管教人员首先就是要摧毁你的自尊心、自信心,你的人格,除了精神上的高度压抑外,还要伴随着每天的“改造 学习”。人人都必须神态严肃地表态说:要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的反动思想,立 场,观点,规规矩矩,不乱说乱动,真像自己犯了什么大罪似的,精神受到严重折 磨。这时,也只有这时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人生识字忧患始”的深刻含义,,才会衷心的羡慕白痴,精神病患者,因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 60年实行粮食定量,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吃的还是粮食。浮肿的,便秘 的大有人在。每日收工后最大的享受便是“精神会餐”。当年我被临时调到团 河农场种秋菜,因吃不惯高梁米,弄了个胃穿孔,疼得在菜地里打滚。随去的医 师拿碘酒给我吃来止痛。但我仍然是疼得满地打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 监狱长来团河视察,我得以坐他的轿车回到监狱。医生说,这是典型的胃穿孔, 再迟几十分钟就真的完蛋了。连夜全身麻醉动手术,作了修补,一个星期便下 床活动,前后十天便出院了。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病后连白砂糖都没 有一点,也真算是命大。 在监狱中曾给同班的汪敏同学写过明信片(因狱中不让写信),企图告诉她 我的行踪,并向她要一床被套,但却石沉大海,渺无回音。直到82年才知道我的明信片,被她校的党支部干事扣压了,并以此为凭证,认为她还与现行反革命 分子有往来,对她进行了种种歧视,刁难,迫害。她本来在包头一中工作,藉此将她调到中蒙边境最荒凉,条件最差,生活最苦的地点去受折磨。这对我来说, 是负上了永远无法赔偿的债务,内心的愧疚直到今天还无法消失。 文化大革命中,监狱成了保险箱,整天整夜听到戏曲学校的高音喇叭,今天 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生活也停顿了,我被抽出来弄 宣传,搞红色海洋,在监舍的墙上,用红油漆大写毛主席语录。一次我在墙上写 四平方一个字的语录,从早上到中午只写了半个字,被教员看见,说我在磨洋 工。我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一个字顶一万个字,我半天写了半个字, 不顶五千也顶四千字吧?这算磨洋工?”他只好瞪我一眼走开了。一直搞到67 年11月离刑满还有一个月,被调到了出监队。都是刑期将满的犯人,集中起 来,学习些出去后必须遵守的事情。我一到出监队,队长便对我说:“辛桂彬你 以后还敢闹事吗?”我说:“一失言成千古恨,今后再也不会闹事了。”他说:“这 就对了,今后就本本分分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总算熬到了刑满这一天,这十年中曾经绝望过,因为一想到自身的处境,社 会上的看法,对亲属的影响,以及今后的人生道路,会被永远压在阴山下,还要 被踏上一只脚,永远不得翻身。想到这些不寒而栗,失掉活下去的勇气。但一 想到那就是所谓“自绝于人民”,准则不能变,否则一切都将糟糕不堪,我就不相信这种人鬼颠倒的社会能长久下去,我就要活着看个究竟,我相信历史总会有还我清白的一天,正是这种信念,支持我熬了过来。 出监后被遣送到清河农场茶淀分场就业。该分场是种小稻的,劳动强度相 当大,举几个数字可见一般,拔秧一人一天定额一分地,插秧是一亩,割禾一亩。 当地是盐咸地,需修排水沟,一天定额18方土。一到插田时,吃午饭都累得趴在地上吃,有一个教授给他儿子写信,叫他要继续学好外语,就被斗了,说仍然 崇洋媚外,要儿子学外语,就是想当里通外国的特务,被狠狠地批斗了两天。 另一个是谈话时说了林彪的名字,这也是罪状,林副统帅的名字,是不能乱叫的,更不是这些人有权叫的,这是对副统帅大不敬。当时我被指定为批判的发言人。并要求尽量上纲上线,我也只好加大帽子,毫无具体事实的胡说一通。我想当年整风时,班上的同学对我的批斗,恐怕有不少也是与我现在一样,不得 不为之。 69年战略疏散,又被押解回广西柳江县露圹农场。从北京押回的有二十余 人,都是刑满就业的。一到农场在检查行李时,见我有一大箱书籍,管教人员说 “现在只要有雄文四卷,就什么都有了。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影响你的改造,一起 没收了。”可这一箱书是我大学四年各学科的讲义,参考资料及听课的笔记,是 我大学四年学习心血的结晶,就这样眼睁睁地被拿走了,连一部辞海也没能留 下。接着将每人身上的全国粮票也收去了。这才让我们与服刑的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与犯人没有两样。该场有个糖厂,故以种甘蔗为主,到收割甘蔗时, 每人每天的定额是连砍带捆运到田头过秤是六千斤。挖土方定额四立方连挖带运到五十米外。我计算过,一方土要挑38担。 七十年代以后,农场逐步清理刑满人员遣送回家。一批的走了,而我却一 直未动。我从小就无母亲,在生我六十天后,母亲便因病去世了。我连母亲什 么样都不知道,我是由祖母与伯母带大的,继母是在我七岁多时到我家的。父 亲已七十高龄,弟妹也一大群。我离家二十余年,的确很想回家了。我知道要 需回家,需要家中与当地政府同意接纳才能回去,我便写信回家探探情况。果 然不出所料,当地派出所曾到家中征求意见。结果是家中不同意我回去,来信 说是弟妹们不同意我回去,继母也在信后写上,“我也不同意你回来”。这对我 的打击比宣判十年还重,因十年后还有个盼头,而这一下什么都没了,只能在劳改单位终其一生了。这下逼得我不得不最后表态了,我回信说不管你们接不接 受我,我都是辛家的子孙,今后死在农场,变成孤魂野鬼,仍然是辛家的鬼。这信发出后,经过当地派出所的工作,与邻居的劝说,在父亲的坚持下,我终于在 75年回到了桂林家中。 本来十年刑期早已服完,剥夺政治权利三年也应该在70年就恢复公民身 份,但现在回来却仍然戴上帽子,是黑五类,受群众专政,每日要扫街,见到熟人 亲友,只有旧帽遮颜,无脸见江东。 由于我的原因,继母的街主任职务被撤销了,弟妹们的升学、就业都过不了 政审关,对家庭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他们不欢迎我回来,我也能理解。现既 然能回家了,就只有处处小心,看脸色行事,回桂后靠做临工维持生活。干过扛包,卸煤,泥水小工,拉板车等等,反正都是粗活、重活。而计件、工资高的不让 黑五类干的,能干的就是计日的,每天工资一元三角六分,真是边干边想哭。 79年才获得平反,前后受了二十二年的专政磨难。一纸刑事再审判决书便 打发了。说是错判,现免予刑事处分,但却实实在在一天不少的蹲了十年牢房。 未得任何的补偿,连一分钱也未得到,还得从心里谢主宏恩,实在无法理解,这 “免予刑事处分”六个字的意义何在。真是“不冤枉一个好人”,要冤枉就是数 十万人。唯一得到的后果就是吃了整整十多年的玉米窝窝头,使得我的血压、血管、血糖、血脂都正常,从57年到今,60年胃穿孔住院,72年在露圹加夜班抬 石块,小腿骨砸断住院,93年因急性胃炎住院,这半个世纪只住三次院,平时连 伤风感冒都没有,这大概是苍天对我的回报,让我多活些岁月,多看些世态炎 凉,人情冷暖,也等是人生收获吧。 平反后由于我的申请,经母校分个名额到桂林,我才获得到中学校任教的 机会。在评职称时,因实际教龄不到十年,不能评高级,只能评一级。有的同事说:“不是你不服从分配,不教书,是不让你教书,这样评法你不是太吃亏了?”我说:“整个命运都赔进去了,还在乎这职称!”我仅干了十年,到89年初便退休了。 执鞭从教仅十春,不爱逢迎不慕名。 三尺讲台酬壮志,一支粉笔寄深情。 夜阑好阅案头卷,晨静惯闻读书声。 孺子成长便是足,哪管宠辱与浮沉。 退休后不少朋友邀请我去上课,都婉言谢绝了,我要补偿失掉的岁月与欢乐, 我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与国画。当然不准备成名成家。但看到学有所 获,自我欣赏,也是种享受,家里人说我退休了,比上班还忙,的确是这样。 老来偏为书画忙,离讲台,进课堂。抖擞精神分秒惜时光,翰墨丹青骋驰 乐。酬昔愿,此时偿。 莫道天际已斜阳,胆宜张,眉须扬。勤作书画晚节芳,自信勤劳能益寿。添 干劲,斗风霜。 我还参加了市老干局的“常青艺术团”。经常排练节目,到各地演出。96 年曾到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中老年健身舞比赛,获菊花奖。还到过长沙、南宁, 柳州等地去参加演出,退休后的生活还是很充实的。 日捧佳作研讨, 有时信笔抒怀。 任我知我老书呆, 人各行其所爱, 不嗜云烟茅酒, 最欢麻将扑克牌, 歌舞乐事自安排, 兴寄丹青墨海。 我直到81年才结婚,现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并都有小孩,我现已享有含饴弄孙之乐。在成就上,事业上,学业上比起班上的师兄弟,师姐妹来,是最没出 息的一个。谁之过欤抑谁之罪欤?连我也说不清了。 我所以想写这些东西,是想让大家了解一下,这半个世纪我是怎样过来的, 回忆有时是幸福的,有时却是痛苦的,但不能因为痛苦而割断回忆,每当我忆起 这充满灾难,充满屈辱,夹着尾巴当狗的日子,每当我揭开这血淋淋的心灵伤疤 的时候,并非是让痛苦成为压迫我沮丧的包袱,更不会整日地泪眼涟涟,而想说 明当一场反右浩劫来到,五十五万余人沦为右派,五十五万余家庭遭到不幸,牵 连更是铺天盖地,我倒霉入狱不到而立之年,刑满已是不惑之日,到恢复人的尊 严时已到知天命的时候,退休是耳顺之期,而现在却是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 夕阳黄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年到喜寿复何求,夕阳人生自运筹。 窗前书画怡情趣,灯下读史觅源头。 高歌一曲抒胸臆,翩翩起舞展风流。 不为名利去钻营,优哉游哉度春秋。 2005年10月30日于灯下 若葵(陈绍武之女):父亲的“戏剧”人生 完成这篇文字的时候,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但是,他生前的音容笑貌仍时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话语间或在耳畔回响,恍如昨日。如今回过头来 看他的一生,可谓曲曲折折、悲多于喜,其间遭受的许多非人的磨难、不公正的 待遇和人情冷暖,怎能用一个“坎坷”了得?然而,父亲身上最可贵的品质之一 就是他的善良和乐观,这使他能够用与众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遭遇,摆平痛 苦,以不变应万变、积极地生活,就像他常对我们说:“站在人生的高处俯视生 活,而不是站在人生的低处仰视生活,很多烦恼就能迎刃而解了。”用今天时髦 的话来说,他的“情商”很高,“逆境商”尤其高。 父亲朝气蓬勃、古道热肠。直到60多岁,他身上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活 力。他几十年一贯制地对国家的热爱和对党的执着,与当初“煽风点火、心怀叵 测地向党进攻”的右派罪名真是不搭界。然而,就在1957年那个非常的年月, 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却被不容分说地扣在了他的头上——彼时他是北师大中文 系的一名学生,年仅21岁。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右派大军中,成为其中 的一名“小字辈”。从21岁到42岁,这顶大帽子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21年。 其实,父亲当时也不是没有被从轻发落的可能,如果他能在组织的“开导” 下,知趣儿地“顺杆爬”,违心地“认识”上去、“深刻检讨”自己的过失并落实到 文字上,并非一个字的“检查”都不肯写,或许最终不会被认定是“负隅顽抗死不 认罪”,也不会受到“开除团籍、开除学籍、遣送劳动教养”的最重量级处分!可 他偏偏“不识相”,在当时的环境下,父亲的实话实说为他招致的遭遇,绝不亚于 灭顶之灾。 农场“坐科” 父亲儿时被爷爷奶奶带着,经常出入戏园子;上大学后课余时间也以光顾 剧场为乐,为了能欣赏到一流艺术家的表演,不惜饿肚子、省钱买票,可谓嗜戏 如命。巧的是,他被迫离开大学以后的经历,也富于戏剧色彩。 从高等学府到劳改农场,从脑力劳动到体力劳动,这种生活环境和生活方 式的巨大落差,带给父亲是体力上的透支、更是精神上的煎熬。—口200斤重的盐 包,挑战的不单单是他这样一个从没干过体力活儿的文弱书生的力量极限、更是他承受精神压力的心理极限。好在他总能自嘲地“阿Q”一把。我想,正是因 为父亲以积极的态度借鉴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非常时期支撑着自己,他才能 从潜意识里遇事尽往好处想,试图从暗淡的境遇中挖掘出一丝亮色,找到某种 “喜剧因素”,面对无望的生活却并不垂头丧气,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里尽可能地 学习、实践、充实和丰富着自己。用他的话说就是“只求耕耘、不问收获”。他总 是希望着、努力着,这绝对是他面对逆境的一种智慧,其自我解脱已经升华为一 种境界。 天底下有些纯属巧合或歪打正着却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父亲曾一心想学戏,未果;后来想由北师大转学至中央戏剧学院,亦未被获 准,所以才想出“暗渡陈仓”的办法——回津取学历证件、私下报考中戏。不想 成为某些人捏造罪名提供了可乘之机,招致了政治灾祸。眼看着这辈子与戏绝缘了,却意外地出现了“绝境逢生”般的奇迹。在劳改农场,他以京剧《铡美案》 和《姚期》中的“西皮”、“二黄”两段唱,临时被抽调到总场业余京剧团。闲时排 练、演出;忙时回分场劳动。那段时间,他粉墨登场,在《智擒惯匪座山雕》中扮演李勇奇,在《三打祝家庄》中扮演孙新;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团“人才济 济”,有叶盛长、黄元庆、万荣慈、郭世华等一些资历不浅的名演员。能和这些演员们朝夕相处,父亲当然不会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像海绵吸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吸吮着戏曲知识的“营养”,演配角、跑龙套他也愿意,还当过导演助理、场 记和司幕。因为和叶盛长先生属于“同类”,共同语言较多,在业务上也得到了他很大的帮助。剧团的工作因农事的忙闲而定,忙时劳动、闲时排戏。那几年, 父亲几进几出京剧团,算起来在剧团呆的时间不少,对京剧艺术和剧团里的事 儿,也算是个“半内行”了。 父亲是学文学的,有时也被指定编写一些配合时事或管理教育的小戏、小节目。巧的是著名电影剧本作家华而实也在剧团,父亲在创作上得到了他的诸 多指点,有了长足的进步。分场成立了一个文艺小组,所以回到分场也不必每 天下地劳动,他的工作是编写、排练文艺节目。那些日子,称得上是父亲的“幸 福时光”——在“组”里,他又结识了原电影局剧本创作所所长黄若海、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表演艺术家戴涯、原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系主任徐步等几位电影 界、戏剧界的名家,孜孜以求、耳濡目染,加上艺术前辈的无私传授,父亲学到了 不少“真经”。“文革”以后,父亲辗转几个盐场劳动,但一直没间断了编写、排练文艺节目。这种连续性的练笔和“艺术”实践,为他日后从事文艺工作,特别 是戏剧创作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应该说是他不幸中的大幸。 回“乡”务农 虽然努力使自己保持着“阳光心态”,但日复一日被歧视、被冷落、处于夹缝 一般的生活,也时时给“阳光”中投入“阴影”,郁闷是不会没有的;再加上大幅度的体力透支和极度的营养不良,父亲的胃病时常发作,轻时能忍,重时半个月 二十天卧床不起。有很多年,父亲的体重一直维持在90多斤! 1970年,在大城市里土生土长的父亲被“遣送”回三辈无人的祖籍务农。一切从零开始、从头学起。地无一垄、房无片瓦,瘦弱的他不得不学着打土坯, 盖起两间房,权做自己的栖身之地。没过过一天农村日子的父亲从此开始了土 里刨食的生活。那时,出一天工的满分是7分钱,他披星戴月也只能挣到5分钱!除了种田,他还在粉房里做粉丝;也为村上的手工作坊联系过“业务”,但无论做什么,最后都要折合成工分。几近不惑之年,百分之一百二地贡献了自己的体力,却不能自食其力,月月要靠妈妈接济。父亲是一个自尊心和责任感都非常强的人,无力养家让他感到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拮据,更是对妻儿、父母的愧疚之情。 经济上的贫困尚可忍受,精神上的贫瘠和孤独却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煎熬。 毕竟,在农场,他还没有彻底脱离知识分子和艺人的圈子;而在农村,他不得不 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农民。可以说,父亲当初是忧心忡忡、极度茫然地回“乡” 务农的,他担心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不过,父亲为人坦诚、平易,他真诚地接近农民。或许正是这段水乳交融的 生活,让父亲看到了农民身上的朴实、善良,看到了他们对待贫穷的平和与韧 性;也给了他心理上莫大的安慰,打消了他曾经的顾虑。那些不曾相识的“族 亲”对他关心、照顾,没有人把他视为“异类”,没有人向他投去歧视的目光,父亲 俨然成了他们中的普通一员。在经历了多年非常态的生活之后,居然能像一个 正常人那样过上“安生”日子,即使是物质生活再艰苦,心灵上的暂时自由和心 理上的暂时放松也让父亲“知足”。 还有一件比较幸运的事——在那么一个闭塞的穷乡僻壤,渴望能有一点文 化生活的村民们给他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施展才华的空间。穷则思变,对任何人 都是如此。爱戏如命的父亲很自然地在“穷欢乐”上和村民们达成了“共识”。他进村时,村民们正在排练《智取威虎山》选场。有人举荐父亲为他们排戏,身为“再教育”对象,他谨慎从命、极尽全力。经过一个月的细抠,他为村里排出了 不是原定的一折,而是这出戏的全部。他担任导演、还扮演李勇奇一角。这出戏从本村演到了外村,又从外村演到了县城。戏演“火”了,父亲在县城附近的 十里八乡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若干年后,在他的命运了有转机之后,县委 领导还几次三番诚邀父亲到县京剧团任团长,终被父亲婉言谢绝。 农村的演出是临时性的。在农闲又没有排练的那段时间,父亲就能回家住一阵儿,而不必如以前在劳教 农场时拘泥于有限的几天假期。他除了分担妈妈的家务、照顾体弱多病的奶奶与年幼的我和弟弟,不是辅导我们的功课,就是自己看书写东西。他梦想着靠自己的努 力或许能改变命运、绝境逢生,即便希望渺茫也不放弃。他写过小说,和朋友一起写过电影剧本。1975、1976年,还几次把作品亲自送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剧本创作室。尽管其作品的主题都是昂扬的、向上的,艺术水准与当时银幕上的电影比不能算低,但结果可想而知。剧本创作室的负责人委婉地回绝了他——凭他当 时的政治身份,即使写得再好,又有谁敢用他的作品?这可是原则性的立场问题! 创作之外,父亲也写一些申诉材料。那几年去北京,另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到中央的有关部门上访。几次三番,每次递交的材料都如石沉大海,但他锲而不舍,相信总能为自己讨个说法。 铁窗生涯 文革中,曾经殷实的家被抄得一贫如洗,生活人不敷出,经常是变卖爸爸妈妈稍好一点的衣服维持日常 的开销,就连他的结婚礼服也未能幸免。但最让爸爸心疼的不是那些珠宝玉器、房屋家具,而是他积累了十几年、被红卫兵装了几麻袋拉走的藏书。没有书看、不接受新的信息、不了解每天国内都发生了什么,比不吃、不喝、不睡更让他难受。在吃饭都是个问题的年月,父亲还是想办法买了一台收音机,保持着他几十年如一日 的清晨6点半和晚上8点收听中央电台新闻联播的习惯。虽然身处社会的最底层、一文不名,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但他还是努力保证自己每天必须在第一时间内听到 “党”的声音、关注着国家的走向。他相信,自己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的;国家好了,自己也就好了。 父亲绝不是一个适合从政的人,但对政治有着相当的敏感,且忧国忧民;加上他直率、“擅说”的性 格,所以难免给自己招致祸患。1976年初,当“四人帮”在台上春风得意时,他对其祸国殃民的行为骨哽在喉,与对此有着同感的朋友一吐为快。不成想,这位 朋友的妻子不久和他闹离婚,把他们的“反动言论”作为强有力的理由“离婚”。1976年5月19日晚父亲被传讯、20日清晨只身到派出所受审,当晚被转人 天津南开分局拘留所拘留。一个月后,下了正式逮捕令,被拘押在天津西监狱。 在狱中,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对于“反动消息来源”,父亲只说是“从公共汽车上听来 的、从火车上听来的”,都是些无从查找、一辈子可能只见一次面的路人。“进去”之前,他就做好了“可能会丢掉脑袋”的心理准备。对于“死”有了一份坦然, 身上自然平添了不少勇气,父亲索性“破罐破摔”,百分之百地敢作敢当,并不伟岸的身躯和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所有的罪名。后来他和我们说:“反正自己已经这样 了,最不济也就是个死,一个人死总比几个人遭殃损失要小,所以绝不能牵连别人。”他希望自己的朋友都能好好地活着。爸爸就是以这种方式保护了那些关心时 政、并和自己有共识的朋友们。 离家之前,爸爸预感到此去难回、凶多吉少。他劝说妈妈,如果境遇险恶,最好选择离婚。这是爸爸 当时能做到的、对我们最好的保护。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预见。在无数个深夜,妈妈被公安局的人一次次地苦口婆心规劝、时而也有威逼利诱,可谓软硬兼施, 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妈妈与爸爸划清界限。不善言辞的妈妈不卑不亢,但对自己何去何从心中有数。多亏了妈妈始终“执迷不悟”,才能在1976年那个多灾多 难的年月保住了我们这个家的完整。 “右派”之外,父亲又多了一顶帽子一“现行反革命”。在当时被打倒的 “地富反坏右”中,‘他一人身兼“二职”,理所应当成为被揪斗的重点对象。短短几个月中,他被拉出去批斗数十次。当初的批斗会与今天的巡回演出有类似之 处,出来一次就得游走几个地方,很像如今一些演员的“赶场”。所以,父亲胸前 挂着大牌子被“斗争”了多少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那年月,逢年过节之前都要开批斗会,目的当然是提醒人民群众提高警惕。 那时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和上一年级的弟弟一听说学校要开批斗会,心就哆嗦。 每次我们的头总是低低的,恨不能地上有个缝自己钻进去,那感觉与自己挨斗 没什么两样;我们最担心的是其中会有爸爸,尽管我们日思夜想、经常对着他的 照片发呆,却不愿意在这唯一能看到他的场合与之相逢。幸运的是我们稚嫩的心灵最终逃过了如此极度的摧残;而羸弱的奶奶却未能躲过此一劫:一天,她被 街道代表招呼去开会,到了现场才发现竟然是斗争自己的儿子! 事过近30年,而当初周围人的冷眼,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不寒而栗。它是我们此生心中永久的痛! 爸爸所在的牢房中,他是唯一的政治犯。那些因偷窃等种种原因被囚禁的刑事犯,文化水平多不高,经 常为一些小事面红耳赤、剑拔弩张。父亲每每以他的智慧化干戈为玉帛,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他开导大家“既来之则安之”。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波 及京津,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本能地逃生。但高高的围墙、还有围墙之上密密的铁丝网不说,单就牢房的铁门也是坚不可摧。跑,又能往哪里跑?于是,能藏身的牢 内的大通铺底下,就成了犯人们别无选择的希望。刹那间一片狼藉、惨叫声不断。危急关头,父亲显出了少有的镇定,他提醒人们“别慌”,并让他们一个一个地钻 进铺底下之后自己才藏。他后来和我们说:“藏和不藏没什么两样,该着死怎么也躲不过。”那时他的想法就是听天由命。 然而,他这一“消极”的想法却被犯人们看成是“壮举”,他们决定让爸爸每 天夜里睡“横板儿”,也就是允许他在通铺上平躺着睡,这可是很大的优惠!要 知道,那张大通铺不足以让所有的人一个挨一个地平躺下来,如果有几个人睡 “横板儿”,就得有相当一部分人睡“立板儿”,即侧身直着躺着,腿不能弯曲,这 样才能节省地方;而且,一旦你起夜回来,很可能连睡“立板儿”的地儿都没有了。如此待遇,在彼时彼地,应该说是“享受”。还有一件事也令他们对父亲肃 然起敬,那就是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他哭了,随即把自己的黑衬衣撕了,做 成一个个黑纱分给同室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明白,“现行反革命”不是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吗?他怎么会对毛主席的去世这么伤心? 父亲被关进西监狱之后,我和妈妈在每个月的某个星期二上午给爸爸送一 次生活必需晶,要什么爸爸都会在一张明信片上写清楚,如肥皂、香皂、牙刷、牙 粉。那时的牙膏是铝皮的,怕犯人以此为自杀的工具,监狱里只允许送牙粉并 且要从铁盒里倒出来、用纸包好。知道家里清苦,爸爸每每把自己的要求降到最低,不多要一点东西。大地震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接到父亲的明信片,我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提心吊胆,生怕得到不幸的消息。直到两三个月以后有了音信,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而爸爸实际上也是用这张明信片“投石问 路”——如果收不到东西,家里就肯定出事了。 为了让爸爸放心,妈妈在一张比糖纸还小的纸条上面写了“全家平安”四个 个,塞进衣服口袋的一角。这么做是绝对犯忌的,但又是仅有的给父亲报平安 的办法,所以铤而走险。警察检查东西的时候,我心里敲起了“小鼓”,生怕纸条被发现。那位女警察比较仔细地查看了每一样东西,但还没有仔细到去翻每一 个衣服口袋!终于蒙混过关了,我们确信这个消息能给爸爸一点精神上的支 持。小小的成功当时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喜悦,相反却是无尽的悲凉与无奈,那 感觉至今真真切切:高墙阻隔了我们,真的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1 1976年秋天,“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没对监狱封锁,爸爸听了广播后喜出望外,他又看到了自己的新生,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没事了,可以回家过年了!”犯人们不明白了:“你怎么有这么大的把握?”爸爸只说了几个字:“你们等着瞧吧!” 1977年1月20日上午,我和妈妈在监狱外面冻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之后,终于看到大铁门中的一扇小门开了,走出一个被剃成光头的瘦弱的身影,提着一个手提包。那就是父亲! 在被监禁了整整8个月之后,爸爸被无罪释放! 笔耕不辍 1978年,经历了21年坎坷际遇之后,随着政治形势的好转,父亲的冤案终 于得以昭雪,名正言顺地成为“人民队伍”中的一员,由农业人口转为国家干部, 被安排在河北省冀县文化馆从事创作。那时,写作任务并不多,加上独自编一 份报纸,对他来说工作量也不算大。但是,从恢复工作的那一天起,父亲就像上 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地运转着。毕竟,在逝去了青春年华、耽误了那么多 时间之后,他终于又能名正言顺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他非常珍惜这用泪 和血换来的工作机会,被压抑了20多年的的激情犹如火山爆发一样从内心深 处不可遏止地喷涌出来,一行行文字在他的笔下流淌。 写作是他的生命。两年的时间里,夜以继日地笔耕,先后写出了京剧剧本、 曲艺唱词、小说、诗歌等作品。有些作品,发表于中央和地方的报刊、杂志上;也 有的被搬上舞台,并被电台、电视台录音、录像后播出。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仅 仅用了20天的时间,写了一场曲艺晚会!囊括天津时调、河南坠子、山东快书、京韵大鼓、单弦、相声等多种曲艺样式。他的写作面之广、速度之快和较高的艺 术水准,引起了天津市文化局有关人士的兴趣。在严格地审视了他的一些作品之后,经过近两年的交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亲于1981年初被调回了天津 市。 回到天津,父亲主要从事戏曲、曲艺创作和京剧的研究工作,也写了不少评论等文章。这期间,他着手一项大“工程”,就是和叶盛长先生合作撰写《梨园一叶》。 父亲儿时于耳濡目染迷恋上了京剧,久而久之,欣赏京剧表演竟成了他生 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重要内容。青少年时代,他领略了难以胜数的各路京剧名 家的技艺,其中很多出自喜(富)连成社的艺术家们的精湛表演,给他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但是,父亲对京剧的热爱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欣赏、写戏和撰写 一般性的评论文章的层面上,他有计划地搜集、整理研究乃至抢救那些有价值 的东西,把它们形成文字保存下来留给后人;认为这是发展民族文化一项不可 忽视的文化积累工作。因为,始创于清末民初的喜(富)连成科班,乃是我国京剧史上历史最长、规模最大、培养人才最多、产生影响最广的一个卓有功绩的 “京剧艺术学校”。选择这样一个影响深远、颇具代表性的京剧科班作为研究对 象,把它的兴衰始末、成败得失做一番认真的记载与总结,目的是从中引出可借 鉴的经验教训来,以利于今天京剧事业的繁荣与发展,正所谓“温故而知新”、 “史为今用”。可以说,父亲是怀着这种自觉的历史责任感去写这本书的。 基于这样的动机,父亲把自己的设想透露给叶盛长先生。不仅因为他们是 共过患难的忘年交,更因为叶先生是富连成的毕业生、是喜(富)连成社创始人 叶春善社长的爱子。对于富连成,他保存着许多珍贵的感性记忆,而这正是研 究这个科班的绝好的原始活资料。二人一拍即合。但是,他们二人一个在北 京、一个在天津,何况还都有公务缠身,不可能集中拿出几个月的时间聚在一起 边说边写。于是,从1981年开始了叶先生在北京对着录音机说往事、父亲在天津铺上稿纸做文章的工作。当时,电话还没有普及,书信是主要的交流手段;而 父亲更是频繁地往来于京津之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很多想法、疑问与 叶 先生当面沟通。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电扇,就连录音机也是最“原始”的砖 头式的!那段时间,父亲在正常的工作以外,几乎每天都于不足10平米的斗室 中挑灯夜战。三伏天,暑热难忍,他依然舍不得耽误一点时间,坚持伏案写作。背上搭一条湿毛巾、左手摇着大蒲扇、右手握笔爬格子;头上冒出了汗珠儿,顺着脸往下淌,他就停下来擦擦汗接着干。录音带越摞越高、原稿纸越积越厚 对于“白纸黑字”,父亲一向严谨,慎而又慎。他在叶先生口述往事的基础 上,又翻阅了大量的相关史料、典籍,兼以走访了如翁偶虹、潘侠风等诸先辈知 情者,询及或印证若干重要的事实,先后经历了一年的准备、两年的撰写、三年 的修改,终于完成了这本26万字的、带有艺术回忆录味道的史料书《梨园一 叶》,于1990年由中国戏剧出版社以“叶盛长叙事、陈绍武撰文”的名义出版。 1984年春天,在天津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搞研究的父亲被抽到正在筹建中 的天津市青年京剧团。当年的夏秋之交剧团正式成立,父亲成了其中唯一的编 剧。从那时起,他就没完没了地写作。创作的大戏有《英烈千秋》、《红梨花》、《漂母饭信》、《杨玉环》、《窃符救赵》、《律斩萧何》、《苟灌娘》、《岳飞与杨再 兴》、《大足石刻》等,其中《马嵬香销》,获得文化部“优秀剧目奖”,他本人获得编剧奖。而经过他亲手修改的传统剧目,近20年来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从恢复工作到去世,爸爸几乎没有一天不写东西:戏曲、曲艺、电视剧;电视 节目的解说词、晚会的串场词;楹联韵语;艺术论文、戏剧评论、人物专访、通讯 等各类文章。就连那些创作无关的文字也得由他动手,比如剧团的大型演出活 动前的所有文字宣传材料、新闻稿、演员介绍,演出后的总结;还有演员们个人 “十大杰出青年”、“新长征突击手”、“三八红旗手”等等荣誉的申报材料,以及 他们在颁奖典礼上的发言稿,无一不出自父亲的手笔。领导派给的“任务活 儿”、报刊杂志急约的“待发活儿”、同行盛情的“委托活儿”、趋时当令的“应节活儿”、和有求必应的“人情活儿”,加上他自己的写作计划,从年初到年底,什么元旦、春节、“五一”、“十一”、节假日、双休日,全是他的工作日。因为不知道怎 么拒绝别人,这些工作日之外,爸爸还要拿黑夜当白天使、熬通宵,他的工作绝 对是超负荷的,却并不在意透支着自己的健康。直到年逾花甲名义上退了休, 实际上还是“退”而无“休”!应该说,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性格中的弱点。在 人们做事大都要讲条件的今天,他的“只求耕耘、不问收获”,从不权衡“得到与付出不成正比”的行为确有点“傻”,但他能自得其乐、泰然处之。 细想想,如果他能圆滑一点、违心一点、世故一点、媚俗一点、识时务一点 ……他一生的际遇会比实际经历的要好得多。说到底,他是个文人,对错综复 杂的“关系学”一窍不通。对于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碍于情面不主动伸 手;至于如何“经营”自己,更是一头雾水、摸不着门也没兴趣。他满脑子都是 戏、是写作,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不甚了了;他不愿意相信某些人的心地 险恶,也绝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也从来没有。直到年逾花甲,他依然保持孩子般的天真,用他的善良、无私、真诚、热情、友爱和宽容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曾经有负于他的人。面对这个并不纯净的世界。 他是这个大染缸一样的社会中的一个“不和谐音”,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之 后,他最终没有被污染,真不知道这到底是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父亲的人生印证了一句名言:性格即命运。其刚直不阿的性格注定了他一 生的坎坷。 2005年7月1日 杨碧遐:追念海琛 一、 海琛同学和我相处最多,时间最长。在北师大整整四年半,后来到劳教农 场,又是六年。在校时,我们学习在一起,吃住在一起,节假日和学习之余,海 琛、我,还有李怀仁等常常在一起散步,聊天,探讨一些有意义的问题,言不及义的东西谈论甚少。 海琛和我是同时离开北师大的,那是1958年的3月5日。午后,学校用一 部车子交由一名警士把我们押送到海淀派出所。在那里按公安要求履行一些必要的手段。短暂停留后,派出所的吉普车又把我俩和另外两三人送到了北京 第一监狱,在那里又呆了10天。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汽车把我们两三百人送到前门车站。凌晨用专列押送到唐山附近的茶淀农场(又称清河农场)。人,很多 情况下纯是由客观环境支配的,主观意志根本没有什么作用。这是我对这段生活最大也是最深的体会。 海琛和我很有些相似的地方。除北师大有我们的老师和同学外,在北方我们 一无亲故。我是64年元月离场回乡的,海琛是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清河农场清理回湖南的。我在农场劳动了6年,海琛8年。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 看望过我们,我们也不曾离开农场一步。按规定,在有限条件下可以请假,但请假 到哪里去?到北京?同学不会见我们,老师不会见我们,也不敢见我们,更不用说 关心和同情了。怎么办?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听任命运对我们的安排,忍 受着残酷的命运给我们孤寂生活的安排,呆在农场,尽量排解内心的痛苦。 离校前一段时间,我在古典文学研究班接受监督改造。临行前,研究班党 支部派了一个党员同学监督“护送”我到校门口,他用关心而又有几分教训的语 气对我说:“希望你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将来你也有可能回到教育战线。你是有能力的,我看你很有组织才能。”谈话中他还向我提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话题。“好好改造”这一句我是听进去了的。至于改什么?那我就不大 弄得明白了。我始终也不大弄得明白,因为我自己确实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 相信“松树的风格”,所以在农场的6年我是比较安心的。我年年受奖,每个季 度起码是受表扬,曾一度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性格决定我积极热情的生活态 度,什么困难我都不怕,再严酷的磨难我也能顶得住。思想很简单,几乎没有什 么抵触情绪和反抗情绪。觉得有点委屈,但也并不觉得冤枉。整风反右和自己 的遭遇我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我相信共产党只有一个目的——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巩固人民政权。在新中国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下,在法制极不健全的情 况下,错判一些人,甚至一些绝对是好人的人都是可能的。我和海琛等都只不 过是历史的牺牲品,有何可怨恨的呢?这都是历史的必然,只不过这个打击面 太大了。这种想法是不是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呢?我看并不是。人,要求自己能生存下去,就不能不正视现实,否则就自寻苦恼,自己钻牛角尖,最终毁灭了 自己。虽然受尽了种种磨难,但我觉得我生活得还不错,因为我敢于正视现实, 敢于面对生活的挑战! 二、 海琛和我同在一个农场,不在一个分场,难得有见面的机会,但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似乎心息相通。64年元月初,我被批准遣送回四川家乡农村继续参 加农业劳动。通知下来后,我请了一天假去和海琛话别。那时我们都已是农场的就业职工了,大自由没有,小自由还有一点。在漆黑的夜里,我们漫步在茫茫 的田野上,交谈数年来对生活的感受和对人生的体验。对于展望未来那完全是个未知数,他茫然,我茫然,大家都茫然。没有希望,但对生活仍充满信心。经 过农村苦难生活磨炼出来的人,悲观和绝望似乎跟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缘分。他用欣慰和自豪的语气对我说:“几年来我学的东西真不少,不仅看了许多文艺作品,文学理论书籍也读了不少。”他的好学精神使我深为感动。他学习的动力是什么呢?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很显然,海琛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有理想 而又能执着追求的人。他善于拨开思想外沿的云雾,勇往直前地去追求未来的 理想;他善于排解内心深处的苦闷,去发掘自身智慧和勇气的潜能。他热爱学 习,热爱真理,坚持不懈地用知识来充实自己,用真理来照亮自己。他作风淳 朴,富有求实向上的精神,也许,他还执着地相信总有一天,学得的知识仍有用 武之地。 海琛性格敦厚,对人诚挚。见面后的第三天早晨,风霜大,气温低。我离开 原住地,搬着行李去总场办离场手续。待我去派出所办完户口回来,海琛已经 赶到总场场部专程来为我送别。总场的一名工作人员盯着海琛用十分严厉的 语气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来干什么?哪个分场哪个队的人?请假了吗?海琛说明来意及其和我的关系后,工作人员冷峻地说道:你有必要到这儿 来为他送行吗?马上回去!海琛和我都未作任何辩解,只是相互唏嘘,我俩各 自靠拢一步紧紧地握着手,一秒、两秒、三秒……千言万语都堵塞在喉头……这 是一次凄惨的握别! 30多年过去了,哪知这就是我和海琛最后的告别! 三、 海琛和我们这样一些人,确实能经得起历史的考验。革命时期有不少义士, 他们在历史上虽然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甚至错误处理,但对党对人民他们始终是 忠贞不二的。当然我们不能同那些革命义士相比拟,但其身上所具有的某种特质,应该说是相通或相近的。海琛离开我们已九年了,今天可以说,这个久经磨难 的同志,他的一生无隗于党和国家的培养,无愧于母校北师大的崇高荣誉。 海琛跟我一样,57年至79年间的22个金色年华,完全被白白地浪费掉了, 这是我们一生中无法挽回的损失!落实政策的时候,海琛的机遇比我较好,步 子也迈得比我要大。他在心底蕴藏了20多年的热情,埋没了20多年的才智, 一下子进发出来,像滔滔江水不可遏制地奔流。在衡阳师专任教并兼任了三年 的图书馆长,成绩卓著。工作三年被评为讲师,不到8年被评为副教授,进步之 快,令人叹服。90年春办理离休,因工作需要离休未离岗,享受地区县级待遇。 办理离休后仍壮心不已,决心再在学术上奋斗十至十五年,计划写出论文几十 篇,专著两三部,这样才了却他一生的心愿,照他的话说,“这才不枉在人间走一 遭”。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卒! 91年夏,海琛因脑溢血突然离开人世。斯人已 矣,岂不哀哉! 四、 79年,因落实政策海琛曾不远千里赶回北师大。来信中说:“到师大时落实 办和校党委对我很好。当年在师大工作和学习的同志都闻讯赶来,对我慰勉有 加。”信中特别提到黄药眠先生对他的深切关爱。黄先生学术渊博,师德高尚, 诲人不倦,爱生如子的精神感人至深。现将有关文字原文录下,以供砚友们共 飨,并以此缅怀敬爱的黄先生对我们的雨露之恩: “79年到北师大,我拜会了几位老教授,其中对我最关心的,当然仍推黄药眠先生。我在黄先生家呆了三个小时。黄先生当时正病重,遵医嘱每天只能工作一小时,但却把我留下,垂询甚详。当我谈及我们的活动时,师生们多次哭 了。回来后,我给他写过两次信,并把我在蒙冤20多年中口头偷偷吟成的一些 旧体诗词的一部分抄寄给他过目。没想到他老人家却抱病一首不漏地给我作了字斟句酌的修改,眉批、行批、尾批,麻麻满纸。另外,还花了五天时间,给我 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在信中,从平仄,音韵,格律,到做学问和为人都作非常详 细的指数。末尾,他给我题了词:‘赤足锄田亩,铁手写文章’。我接到这些修改 过的诗稿,信和题词,捧读之下,几次唏嘘涕垂,不能自己。最后,我按捺不住感情,给黄先生写下一封信和一首诗。诗曰:‘先生训诲一何说,语重千钧意更长。 受益浑同花饮露,捧函不禁泪盈眶。依稀桃李春风里,仿佛弦歌晓日旁。未绍 师承惭我拙,遥瞻北斗祝痊康。’我写给黄 先生的信,后来被一位写黄先生报导 的作者所摘引,发表在《西江月》杂志上,其中也有你的一封。黄先生给我的题词,我已拍成照片,永远珍存。” 五、 一个人无论寿命长短,只要是有头脑的人,尤其是有理想的人,最终总是带着各自的遗憾无可挽回地离开人世。海琛是一位传统思想较强的有志之士,根 据他去世的年龄(刚过60),经历和理想目标,肯定是带着种种遗憾离开的。其中,他想到一次四川,这是他晚年的一个强烈愿望。但先后两次因无法筹足路费未能成行,因而造成他终生遗憾。 87年4月来信写到:四川是天府之国,又是古代文化灿烂的地方,那里的许 多文物古迹,早巳使我神往,至今没有机会涉足。今年暑假全国元、明、清文学研讨会在成都召开,已给我发来通知。我本想参加这个会,借以游览天府风光, 凭吊司马相如、诸葛武侯、李白、杜甫、苏东坡、郭沫若……的故乡(故居),问题 是路途太远,耗资较巨,……只能望洋兴叹。但我仍将竭力争取,如能成行,我 将先期通知你。最好你能来成都,同时约集俞安国等,共叙离衷。这是我们阔 别后的第一次聚会,也许是最后一次聚会。如能实现,弥足珍惜。 90年8月来信说:最后还有一个希望,但愿在有生之年,我们能再度执手言 欢。前年曾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全国《三国演义》讨论会在成都召开,向 我发出了邀请。可惜学校经费紧缩,自己又无力拿出这笔巨款,只好忍痛牺牲, 假如那次能赴成都,一定会绕道去看你和俞安国等老同学,而且路线都规划好 了,只因财力绵薄,无法成行,也许造成终生遗憾! 未了,他用了一个“也许”,这个“也许”今天却变成了事实。在写这句话的 时候,难道在他的心灵上已经产生什么预感吗?后来在北京的两次同学聚会他 都没有参加,实在太遗憾!他的遗憾也就是我的遗憾,是我班同学的遗憾!这 里,我还有一个遗憾:海琛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没有得到我的回信。我曾两次提 笔,因心绪烦乱,信总是写不下去,……那封未写完的信,至今还放在我的抽屉里。没等我的信写完,后来听说海琛已经匆匆地走了;即使当时写完寄出去,恐 怕他已是看不见了。 海琛啊!你好好安息吧! 2000年1月16日 徐美英:红色陷阱 所谓陷阱,那是“为捉野兽或敌人而挖的坑,上面浮盖着伪装的东西,踩在 上面就掉到坑里”(其义出自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它的可 怕性在于“伪装”,使目标物在毫无警觉的状态下向陷阱走去;其次,为了使捕捉 物不能逃遁,往往又会在坑内设上一些机关如铁枷或绳索之类的东西,这样一 来,掉将下去,任凭你怎样挣扎,再也不能逃脱了。都说人生道路多荆棘,其实 荆棘并不可怕,我们常说“披荆斩棘”正说明荆棘是可征服的。 而人生道路上可怕的是人为布设的陷阱,那些深不可测的陷阱,让人防不 胜防,虽步步小心也逃避不了。落人者往往是那些前进心切之人。因为他们往往单纯稚嫩,不谙世事,不会瞻前顾后,不知左顾右盼,还有一些存心险恶,落井下石之人在,他们的苦难就更深了。 我的青春命运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陷阱…… 第一步 心向北京 父亲的政治生涯我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他是海南岛琼县人(现文昌市), 早年跟随孙中山参加革命,二十年代曾任国民革命军海军党代表,是个老国民 党员。96年我寻根回海南省时,看到有一本《海南志》上面就有父亲徐天琛的 名字,看来大小也算是知名人士了。我的记忆中父亲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就 退出官场在家(上海)闲居,解放前夕,没去台湾而是自己去了香港、澳门,在49 年时还参加以李济琛为首的蔡廷锴、邵力子、龙云、黄绍宏、卢汉等几十位民主人士,通电起义发表的《和平宣言》(《宣言》可查当时《解放日报》),表示拥护中 国共产党,之后,向人民政府提出回国的要求,随后上面发给他回国证,后因疾 病缠身,56年病死在澳门镜湖医院。这时,正是我就读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三年级。有关父亲与我的来往信件,当时,我如数一并交给组织,自己未留片纸 只字。 解放初,我家的经济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无房无产,八个姐妹兄弟的生活 靠变卖家当维持生计,要说这个情况,与“城市贫民”相差无几。可是我却自填写家庭成分为“官僚资产阶级”,以此表明我自觉地把家庭当作革命对象,认为 自己这是以革命的态度对待家庭,积极要求进步。殊不知,这个自划的“成分” 后来终于成了我的黑根之据,实际上是自己把自己推向了陷阱的边缘。 上海解放时,我上初三,十三岁。这时我遇到了一位可敬可亲的老师—— 张蕴实,也是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位共产党人。 张老师是东北汉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一口流利悦耳的普通话,一 手潇洒流畅的板书,尤其他平易近人的态度,与学生一起打乒乓球等平和作风 让我打心眼里喜欢他、敬佩他。他以上海市复旦中学第一任党支书的身份介绍 我入团,时在五一年(我十五岁)。他又是我高中三年(十四岁到十七岁)的班 主任,在他亲切的关怀下,我积极投身于庆祝解放,宣传新中国的一切活动中。 他是政治老师,从他那儿接受了最初的革命道理,他把我培养成校学生会干部 和团的干部。在我人生关键的一步他又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五三年,周总理提 出北师大需要大量优秀应届毕业生报考,改变调干生过多的状况,我就在他的 推荐下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高中毕业时,我十七岁,在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我和其他青年人一样, 开始编织着人生的梦。梦的中心就是北京,梦中的圣地就是祖国的首都,我渴 望着走出上海,盼望着到北京上学,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身边学习。能到祖国的 心脏上大学,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与上海告别的那天晚上情景终生难忘。我的好朋友与我在霞飞路上话别。 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叶似乎在沙沙作响,柔和的路灯照出两个少女的身影,路边 高楼下的咖啡馆飘出幽扬的音乐声,我兴奋地望着未来,憧憬着到北京的新生 活,快乐的心情压抑不住,好朋友羡慕我祝贺我,他们为自己不能进京上学而遗 憾。 第二天,我抱着割舍家庭割舍上海的心情踏上了去北京的路程。这就是我的第一步。 第二步 上北师大 终于如愿以偿,五三年的秋天,十七岁的我怀着美好的理想迈进了北京师范大学了。一切都甜密得令我陶醉,在下车当天午睡休息时,宿舍走廊上两个清洁工用清脆的北京话在交谈,竟然让我有如梦中看电影的感觉(因为在上海只有到电影院才能听到北京话),那种朦胧的幸福感至今挥之不去。 北京师范大学前三年一直是踏着紧张而愉快的节奏,全身心地积极投入学 校生活。我热爱北师大,我热爱人民教师工作,当时,毛主席的“三好”成了我大 学阶段的奋斗目标,为了做到“三好”,我认真学习,门门功课都力争五分。我积极参加集体活动,踊跃担任社会工作。我努力锻炼身体,那一方面都不落后。我要求上进,因为我要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五三年到五七年大学的生活多姿多采,每年的五一、十一更是我们接受毛 主席检阅的宝贵机会。我在那几年中(十七岁到二十岁)没有虚度青春年华,充满青春活力,热情似火。 生活也并没欺骗我,我几乎年年都评为三好生,还评选为校体育积极分子, 连劳卫制二级证书也拿到了,还参加了校蓝球队,当过队长,还参加校舞蹈团, 当过团长。为了做好一介光荣的人民教师,培养自己广泛的业余兴趣与爱好。 直到五六年我当选为北京市的团代表,有幸在会上见到了周总理,还与总理跳 舞共欢,这大概是对我大学生活积极努力的最高奖赏吧。在欢快的舞曲声中, 总理还亲切地问我是哪所学校叫什么名字等等,并鼓励我将来做一个优秀的人 民教师。这件事没想到第二天轰动了北师大,学校广播站播出这个消息时,好 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地来与我握手,向我祝贺,与我共享这份荣誉。 这份荣誉鼓舞我不能辜负毛主席、周总理的期望,要更加要求进步,更加听 党的话,然而“陷阱”的危险已在不远…… 第三步 整风运动 北京的红五月是和煦宜人的,但五七年的五月却有一场出人意料的狂风骤 雨,改变了我的命运。 眼看七月份就大学毕业了,我们毕业班同学都忙于认真复习功课准备迎接 大学中最后一次考试,同学们三三两两自愿结合,分散在学校各个角落复习。 就在这时,毛主席和党中央在全国发起了整风运动。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信 誓旦旦地保证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原则。 党中央一声号令,全国知识分子都行动起来,北京——祖国的心脏当然得 天独厚,北京的高校自然行动迅速。我记得当时学校领导召开动员会,记不清 楚是那位或那级领导是如此“诚恳”动员的:你们快离开母校了,你们在学校呆 了四年,对学校的情况也了解很多,所以,你们应该带头帮党整风,把宝贵的意见写下来,是否积极帮党整风也是热爱党,靠拢党的检验。于是,毕业班的爱国 爱党的热血的学生果然个个放下手中的书本,幼稚地认为学习只是个人的事, 而帮党整风才是摆在面前的国家大事。无私无畏的同学走到了运动最前列,当 然我也是这天真幼稚中的一个。 五七届中文系大都是各地区、各学校的好学生,四年来又受到一批名师(黄 药眠、钟敬文、李长之、穆木天、启功、文怀沙等)的熏陶与教育,很快就进人整风 运动的状态。有供民主发言的《自由论坛》,有的社团出了一大批高质量的大字报如《底层之声》、《苦药》的好些文章,一时间活跃了全校的整风。 我也和一些同学一样,关心运动中出现的话题与言论,毫无顾忌地讨论,毫 不掩饰地发言,以青年人的真诚、坦率投入帮党整风。 谁知这种积极帮党整风的表现已使我离陷阱只差一步之远了。 第四步 反右斗争 人民日报六月八日《这是为什么?》社论是发动全国反右斗争的信号,可是 我班范亦毫同学却贴出《这会造成什么?》这张批评人民日报社论大字报,我毅 然地在大字报上签下我的名字,我认为范的观点是正确的,整风运动不应该草 率匆匆收场。 这时,整风运动失去了往日的活跃,变得死气沉沉,给人一种危险降临的感 觉。似乎一切在按某种规则在进行,可以说整风运动来了180度的大转弯,我 茫然了。好多同学也一下沉默了,都在朝一种思想观点、一张嘴巴、一个声音发 展。同一宿舍的成了互不相识的陌路人,见了我像避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什么“畅所欲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烟消云散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突然销声匿迹了。 一些“聪明”的同学纷纷放弃自己昨日的观点,人人自保,个个自危。而我 这类执着地坚信党的政策的青年学生,依然天真地以为仅仅是不同意见的争 论,至于有人利用整风来反党与我无关,我仍然是四年级的学生,一切都会按毕 业日程进行…… 其实,这时已阴云密布、剑拔驽张,同学之间已“阵线分明”,一时间,共同生活四年的同学竟然谁也不敢跟谁讲话了,对认为“有问题的人”,路上相遇,也不 搭理。当然,那时我们班是怎样确定右派,是按什么原则确定,又怎样在众多积 极鸣放的同学中“挽救”那些人,“推下”那些人,我是一概不知的。沉默的态度 形成沉闷的空气,沉闷的空气中暗藏着不是整风而是整人的“天机”。 此时,我已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了,可悲的是我竟全然不知! 最终 失足落阱 以我的右派档案材料为准。 五十年后,公布这份“红色档案”于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当时给一个二十出 头的我贴上一张怎样的画皮。 无独有偶,看到同系同年级不同班,毕业后分配到青海的雷一宁同学的材料居然与我一个套路。其丑化的手段,夸大其词的上纲上线的可怕作法,令人不寒而栗,有如陷阱中的铁夹与绳套,使我一生伤痕累累,一动就血流汩汨。 材料详详细细四、五千字,现只抄出第二部分:结论及处理意见。 一、整风前一般情况 解放前家庭培养她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自大狂,解放后通过政治上要求进 步来达到个人野心。徐美英出身于官僚资产阶级家庭,留恋剥削阶级家庭生 活,在长期的团的教育下,始终不放弃其反动阶级立场。肃反中很消极,对党对 干部不满,56年听到反革命父亲死在国外时痛哭流涕,要为反革命父亲调查伸 冤,并认为党没发给他父亲回国证,因而对党怀恨在心,对组织不满,甚至对立, 回避立场问题,抗拒思想改造,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道德败坏。 以上文字可提炼几个要害之处: (1)出身官僚资产阶级。上文说过,这是我自找的,而我的姐姐都没这么 写,堂堂的组织竞以自划为准,对待政治问题是如此轻率儿戏! 有个反革命的父亲。上文说过父亲的政治表现,究竟能否定为反革命呢? 现在是十分清楚的。 父亲去世时痛哭流涕。这是人之常情,但绝不会公然痛哭,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回国证中央已寄出,只是父亲重病缠身,抱憾病逝。材料说仇恨组织不发回国证纯属编造,肯定是会有“亲近”同学当时在我身边见我流过泪,后因需 要就无中生有捏造成“痛哭流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当时哪个人敢不跟右派划清界限呢? 师大中文系党总支利用“自报成分”“自交父信”“自悲父亡”的单纯,挖出我对党仇恨这个黑根。果然,过后的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开出臭花恶果了,在青海湟沅畜牧学校,对我这个“充满仇恨”的右派再次打成了双料现行反革命,尽 管后来都纠正与赔礼道歉了,可精神上的伤害与刺激,政治上的冤屈与迫害又 怎样能抚平与补偿得了呢? 这份材料可怕的“威力”给我带来的灾难是一个接一个,真是“永世不得翻身”。 (2)家庭培养我自大狂。究竟有些什么根据?全部材料也无一具体事例证明,是空洞的概念,我在家庭中只生活到十三岁。“通过政治上要求进步达到个 人野心”。更是荒谬可笑,昔日肯定与鼓励我政治上要求进步,今日为了某种需 要,无限上纲上线,居然把我歪曲为野心家。 (3)“留恋剥削家庭生活,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扣上帽子是“道德败 坏”具体事例呢?没有。 同样也是毫无依据扣大帽子,为了搞臭我,千方百计拼凑,材料上没有实 例。只有这样才证明右派从政治直到生活上是全面反动的,是一群既无耻又穷凶极恶的坏蛋。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以往你的可爱成了可恶,平日你的不足成了你的政治问题,你的枝节成了你的主流,这样的手法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更是赤裸裸地表现,可见五七与文革同出一辙,是有深厚的渊源关系的。 二、整风中猖狂向党进攻 整风中站在反革命父亲的立场上,否定肃反成绩,向党反扑。在她把持和操纵下的群众论坛三次组织肃反问题论坛,假借讨论肃反成绩为名来否定党的 肃反政策,搜索肃反中被斗对象和假积极分子,向党进攻,使党委在学校的地位 “摇摇欲堕”,使大家仇恨党,要搞垮党委,搞垮党。追逐海德公园式的民主,反 对党委的报告,企图与党分庭抗礼,与党展开面对面斗争,跟党争夺群众,争夺 整风领导权。佩服林希翎的意见,同意以“新五四精神”对待党的整风运动。徐美英认为三害的根源是制度,她认为“党变质了”“党三害严重不整不行”,党委 委员一个个都没有党性,不如胡风(反革命分子),恶毒地把党分为抽象的和具体的两种。徐美英四处点火,还与右派分子联系,想开四、五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论坛。同意“民主乎?党主乎?”的反动观点。 , 以上的文字可以看到真是“高抬了”二十岁出头的徐美英了,把我描绘成一 个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大右派。可结论上最终为什么又定为一般右派呢?可 能正如当时“教育’’我们所说:对自己的问题要从性质上去认识。原来搞的也是 抽象与具体关系的玩艺儿,不看具体事实,只分析性质。政治上的高压与诱导 迫使我们只好对自己重新再认识,那就是按材料的定论去套自己一切表现,甚 至要以材料为论点在自己一生中哪怕幼年时一个生活现象去找论据,要承认自己的“原罪”,是娘胎里就带来的。用这种无形的枷锁逼供你,还美其名曰“重新 做人,脱胎换骨”。 三、反右派的斗争 徐美英反对6月8日的人民日报社论,认为党中央小气,心胸狭窄,认为中央在“收”。同意呵欠伯的“反党不是反革命”的反动言论,为呵欠伯受批判而 抱屈,同意雷鸣(即雷一宁)的反动文章的观点,反对彭真同志报告,污蔑反右派 斗争是“争权夺利”的斗争,污蔑党中央对阶级斗争的分析,认为民主办校不是 右派言论。对积极分子不满,污蔑进步社团,为反动社团“底层”辩护,不安心学 习文件,经常出去看话剧、看电影,消极抗拒。 所说的几个“反对”,几个“污蔑”也是毫无半点事实。几个“认为”也是划 成右派后,成天检查交心、认罪而逼出来的话语。先确定你是右派然后再从你自己写的材料找出“有价值”的内容去证明,去完善。这就是当时整人的手法。 毕业班的右派同学是每人只用一个半天就终审宣判了,不让你有任何自我 辩解的机会。两个小时的批斗会是早已作了充分准备的。发言人与发言内容都有规定分工,会毕就让你去认识去批判自己;之后整整让我们写了近两个月的交心材料,交代罪行,揭发他人,其实就是众所周知五月下旬那些天的那点事 情,已经再没什么可写的了。但却要你按着结论诱导着写,于是只能展开想象 写,否则就警告你:顽抗,没有出路。当时我们的命运自己都不知到怎样,感到 害怕、紧张,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对待与处分我们,没人找你谈话,没人和你接· 触,只是自己埋头苦思冥想,挖空心思地丑化自己,简直把自己写成马上可以执 行枪决的反革命了,单纯地认为只有这样才有出路。 四、交代的态度 “当组织上让徐荚英检查交代时,徐荚英不老实,不敢暴露,消极对抗,还向王X X老师摸底,企图蒙混过关。跟组织跟同志对立,和‘底层’右派分子却说 说笑笑,臭味相投。她写了许多交代的材料,暴露了一些问题,但她并不能把交 代过程当作转变立场的过程,在交代中写了许多大家对她的批判,扣了一些帽 子,有些材料是重复的,躲躲闪闪地不敢给自己扣右派分子的帽子。这实际上并不是低头认罪,缴械投降的表现。” 实在写不出什么了,叫“态度不老实,不敢暴露,消极对抗。” 打了你左脸,再把右脸转过来让人抽耳光,这才是同组织不对立。 立场问题更说不清了,哪个右派在写材料中就转变立场改造好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右派在写材料中肯定是转变了立场。 材料的最后,终于露出整人的狰狞面目,你没有低头认罪,你没有缴械投 降。 究竟把青年学生变成“敌人”是为了什么?要让“低头认罪”重压背负一辈子。尤其在文革中,这种“右派是敌人”的理论恶性膨胀,使我在文革中遭受打 击迫害简直令人想像不到,甚至伤害到我的下一代,如今既然平反改正,那之前造成的恶果又有谁关心过呢?当初执笔整理书写材料的同学听到我几十年的 灾难与迫害时又会有何感想呢? 这份红色档案就像“护身符”一样永不离开我的一生,幸好在一次偶然机会 我把它抄录下来,否则付之一炬。即使在七九年平反后,右派的阴影也会始终 笼罩着你。而在一九七九年只用千篇一律的一页小纸通知你:错划予以改正。形同儿戏,与当年整人时的情况一比,相差何其鲜明。 我61年摘帽后工资定为行政23级,青海领65.52元,因为我不是本科毕业生,只算本科肄业生,所以不能享有本科毕业生22级的待遇。直到七九年平反 改正时,才给我定本科生22级工资,而那时我已经毕业22年了,才拿到22年前 应拿的工资,当我向省教育厅反映毕业22年的本科生工资已提到21级或20级了,某领导的答复是:“你现在拿这点工资已经很不错了,你不应和大学生比,应 和农民比。”这就是五七反右斗争后对右派学生从政治、经济、生活上的全面专政与改造措施之一。拿到这份改正通知时,我的精神几乎崩溃,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思维规律,该用什么思想感情来看待改正,大哭?痛哭无泪。大笑?苦笑 无声。无帽轻松了?不!更沉重了。二十多年的苦难就这么一纸交代了,而且 师大发出的每封信内容一样,只是填写上不同人名而已,毕业后至七九年,我已经四十三岁了。 材料上的“考查一年”那也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当我发配到青海西宁X 中时,才真正体验到考查的含义。 北京的十一月应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肖敦煌、雷一宁和我三个右派灰溜溜地背着一个破箱、和一个装茶叶箱的书箱离开了北 师大,当我们回首再望师大校门的校牌时,我们竟以敌人、罪人的身份无言地离 开母校,当年欢呼雀跃地进了师大,而如今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之差别。如 此反差,内心的难受滋味,可想而知了。没想到离校前夕,组织上谈话时宣布 “考查一年”,“好好改造都可重头做起”等等其实只是成了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奔赴高原的诱饵、谎言。实际上后来几十年的所谓改造路程证明:早已有一个 无边无涯的苦海正在等待我们去扑腾了。 在所谓考查的骗人鬼话下,实际上是接受群众监督改造,继续低头认罪,我 和雷一宁、肖敦煌三人在五七年十一月分到西宁,然后我再分到西宁二中,每月 只发30元的生活费,还规定每周每月要汇报思想,汇报的场合大小根据斗争的 需要来定,每次汇报等于再接受一次大小不一的批斗会。如果工作上疏忽出现差错,那就要审视你是否继续在反党反社会主义。语文课是没资格教的,幸好我还有一点业余特长,就让我搞学生的文娱、体育活动,同时在教务处干活,排 课表、打钟。当时是一个挂在旗杆上的铜钟,为了学会用长绳去敲响它,我还真 着实练了一阵子,每次敲起悠扬钟声时,可看到老师和学生匆匆从我身边走过, 因为这口钟要放在多通道的必经处才能使钟声传播全校。有了右派,原打钟的 工友就让位了,每天十几遍敲钟故意向大家展示右派还继续存在,同时也用这 方法不让你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刚开始我觉得很丢人似的,后来脸皮厚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敲钟的时间不准,敲钟的声音不宏亮这也都反映你改 造态度的问题。全校的讲义都由我来刻腊板,才开始学刻腊板,刻错也要批判, 课表排得不好或调错也要审视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除此之外,还兼做女生 宿舍管理,负责每天起床的铃声和检查宿舍的纪律,原来由几个人的繁杂事务 都堆在我一人身上,这还是对右派的照顾,否则下牧区劳动。 最有意思的是,业余时间没人会和我聊天没人会找我闲玩,我刚去时仅二十一岁,有时内心的孤寂实在撑不住了,只有逗逗学校教工家属的孩子玩,这该 不会有问题吧,不!错了,如果你逗的是校长的孩子,思想汇报会上就要质问你 是否别有用心,交代你的企图。跟学生接近,态度和蔼是拉拢学生,态度严厉是 仇恨学生,不满情绪。汇报会上不挖思想,或提出问题没改进,那就用“抵触情绪”来归纳。总之,改造得每天低头认罪,埋头工作,独来独往,见人态度卑下, 说话唯唯诺诺,这样才让群众满意。帽子是在群众手中,让你摘才能摘。警告 你摘了以后还会给你带上,即便工作中做对了做好了的时候也会在批斗会上敲打你不许翘尾巴,继续挖掉剥削阶级的根子。 这就是考查的含义,这样,苦了一年又一年,我整整被考查了四年,直到六 一年底才“同意”给我摘帽,那时我已二十五岁了。在刚毕业后最好的年月里, 那些非右派的同学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又提了一级工资,有的已成家,而我 却是一个摘帽右派,属于内控的右派,一切正当的待遇正常的要求想都别想,有 个风吹草动,马上对你严加看管。六四年,西宁二中改为省实验学校,是省教育 厅直属重点中学,我这个摘帽右派就不能留下了,尽管我怀中抱着吃奶的孩子 (才半岁)突然通知我调到县城畜牧学校,没有商量的余地,硬是让夫妻分居两 地,直到七二年文革后期才又与丈夫,三个孩子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