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燃烧的岁月
保卫紅色政权
1949年12月30日,刘邓大军开进成都。大军进城后,征用了我家前院的客楼,我们修了竹籬笆把前院和后院隔开。出于对“兵”一惯的印象,父母惴惴不安。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想出一個简单的办法:宴请驻军领导。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解放军的纪律,又不敢贸然行动,就由妈妈出面,绕著弯子讲话,看对方态度再做決定。谁知妈妈一开口,对方就热烈回应,毫不費力就请到了几位军官。席间欢声笑语,鸡鸭魚肉被客人一扫而空。晚宴后妈妈回來轻松地说:“我们以后可以放心了。”而驻军对我们确实秋毫无犯。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驻军营地,有时看到一個人在教大家唱歌,我远远站在大门边悄悄跟著他们唱,沒过多久我也学会了,歌词是: 嘹亮的钟声在天空中振荡, 东方出現黎明的曙光, 钟声喚起了年青的一群, 我们合著钟声一起歌唱。 这嘹亮的钟声响得更嘹亮, 叫四面八方發出回响, 全国的青年向我们走来, 我们团结一起, 奔向前方!
歌声让我这個十岁的小姑娘热血沸腾,也想飞奔向前去拥抱全新的美好生活。 父亲又开始忙起来,他被任命为川西行政公署委员,经常被请去开会或参加一些大型的庆祝活动。一次,他还带我坐在主席台上观看成都市人民庆祝解放的秧歌表演。 1950年初,人民政府政务院宣布发放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次公债——人民胜利折实工债。这次公债推销的主要对象是工商业界和殷实富戶。周恩来签署的政务院关于《发行第一期人民胜利折实公债的指示》明文规定:“必須貫徹民主精神,做到公平合理,反对強行摊派。”但成都市政府的办法是,先每家认购,如认购的数目與他們內定的不合,就由政府強行摊派。給我家下达的公债数目大得惊人,由于父亲已把全部动产转到香港,我们一時筹措不到那麽多钱,不能立即完成购买任务。 一天,來了几個警察,不由分說就把父亲抓到派出所关起來。 我在学校听老师讲发放公债的意义,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国家向人民借錢,借不出钱就要关人!一天下课后跟妈妈去“探监”,我自认为有政策撑腰,雄纠纠地走过去想和他们讲理。可面對警察凶狠的眼光,马上就矮了半截似的,想说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我们被带到一间反锁著的门前,打开房门,下几级石阶,看見父亲被关在用粗木柱做成的牢房里,心一下就冰涼了,所有的勇气不翼而飛。我扑过去抓住木栏杆把手臂伸过去拉父亲的手,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 父亲抓着我的手,说:“乖女兒,別哭,爹不用几天就会回去。” 我说:“爹,这是什么政府呀?为什么他们向老百姓借钱,还要把人关起来呀?” 妈妈赶快捂住我的嘴,拉著我走了出来。 当时因为买公债,大哥也一度被关押,后放了出来。他去探监时父亲提醒他:你老丈人(刘元瑄)一次就交了90多条黃金,是由你丈母娘在安仁镇交的。省上说:刘元瑄表现很好,起义立功,返回两条作为奖金。 大哥马上就去安仁找丈母娘要。说:“我家困难,买不起公债,把你们的两根金条給我,我交上去也減轻点我们的罪恶,減轻点压力。我爹关在牢里等著它救命呢。”他让丈母娘写了个条子,说這两条黃金是支援他的。他妻子刘巽谦有首饰30两,她也同意拿來买公债。 大哥在二爸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個人骑车回成都。走到溫江,城门处要检查,打开他的包,里面全是黃金和首饰,当场就把他扣留了。他说明情况,又折回大邑,找到区公所,全部交给了国家。 此后,父亲获释回家。全家人的心从此罩上一层厚厚的阴云。后来才知道,整個西南地区竟被摊派七百万两,为完成任务,乱抓人就不奇怪了。 1950年秋天,土地改革开始了。父亲在家的时候多了。 过去跟父亲经常接触的共产党员,成都一解放全都杳无纵影。父母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他们,他们卻再也沒有一个人来过我的家。父母越來越紧张,成天提心掉胆。 土改还沒有結束,“镇反”狂彪又拔地而起。成都也不例外,警車尖锐刺耳地鸣叫着到处抓人,对“反革命”的斗争会天天都有,枪毙“反革命”的公审会三天兩头地开,会前会后反革命分子被五花大綁著游街,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曾经是枪杀“反革命”的刑场之一,著名佛教胜地文殊院后院,到了晚上,一车车“反革命”拉进去。前一批人被枪毙后,尸体马上送走,铲几铲泥土盖住死者的鮮血,接著枪毙第二批。如此每天一批又一批,不知枪毙了多少人,直到那一大片土地被鮮血浸透,变成软软的。 我家对面,住著一对新婚夫妻。小伙子在街道办事处工作。前一天他还积极地跑上跑下干革命,第二天就被宣布为“反革命”。一批军警涌进家门把他抓走,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拼命抓著丈夫的衣服不肯放手。時至今日,此事已过去半個多世纪,我仍忘不了那青年被架出门时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和他妻子呼天抢地的哭声。 一次公审会后,几个即將被枪杀的“反革命”胸前挂著大牌子在车上游街示众。突然从一条小巷飞奔出一家老小,他們扶老携幼,不停地叫:“快!快!晚了就看不到了。”他们不顾一切沖向刑車,高喊著亲人的名字。我看不清刑車上那些人的面孔,只看见挂著大牌子被摁得很低的一个个人头,牌子上是很粗的紅色大叉划了的名字;还看见这群置生死于度外奔去见亲人最后一面、並为其“送行”的一家老小。 这段时间,老师曾带我们去乡下參加斗爭大会,我们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有人不断地上去哭、喊、踢、打,最后宣布枪决。几个人把他拖到离我们不远的田里跪下,枪声响处,脑浆混著血水飞溅。我吓得蒙住眼睛,蹲在地上,把头躲在腿弯里。此后几天,每到吃饭的时候,眼前便出現那白花花的脑浆,就恶心、嘔吐。 离成都不远的夾江县人口不到十七万,那时处理的反革命案件就有九百五十四件,有的一個案件牵连的还不止一兩个人,但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案件未经任何部门批准,即使是经过批准的,又有不少是毫无根据的冤案。 那时,宗教也划成了反动组织,天主教、基督教的外国传教士,全被驱逐出境。我们几个学校的一大群中学生由老师组织起来,每天下午轮番去对着附近教堂反复唱:
赫馬雷(音),滾出去! 馮道元(音),滾出去! 我们今天认得你, 认得你是老虎身上披羊皮, 你借著传教组织圣母军, 你一心和中国人民来为敌, 阴谋破坏样样你都干, 你是個凶恶的帝国主义!
大家越唱越气,觉得外国人都是无恶不作的坏蛋,把他们驱逐出境,简直是太便宜了他们。 这种陆续实施的有计划的大逮捕和枪决行动,造成极具震撼性的效果。毛泽东说:“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 在这狂热而血腥的气氛里,父母极度惶恐,只要有敲门声就心惊膽颤。父亲很多问题都想不明白了:自己既是国民党执政时期的政府官員员,又曾为共产党做过很多好事;既有田产收租,又是实业家、金融家;既跟随刘文辉起义,被任命为川西行政公署委员,政府又沒有安排他的具体工作。到底共产党会怎样给自己定位?风暴将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降临到自己身上?父母天天为此揪心。记得父亲曾说:“周鼎文现在当了大邑县的副县长,老二那边我就不擔心了,他要是能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也好问问他我该怎么办。”“鄒趣濤离开我们家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忘记我们,怎么现在就不来我们家了呢?他在哪里工作呵?哎,我这次如早去了香港,也就天下本无事了,现在才真正成了庸人自扰之。”母亲卻沉默不语。但父母仍抱有很大的期待,那些老地下党员总不致于人人撒谎吧,或许忙过了這一阵子,他们会来自己这里见面?父母多么希望是自己误会了他们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