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阳光照着宾馆的被褥,许望醒了。 他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伴随着不大明了的阳光,窗外是一阵嘈杂的轰轰隆隆。西边五百米内是一个建筑工地,南边过两个街,是另一个工地。挖掘机起重机像是些顺服的怪兽,前前后后地吞噬着,忙活着。当然了,还有很多像蚂蚁一样的带着黄帽子的工人们也在忙碌,使这个早春的早晨变得尘土飞扬,焦躁不安。 许望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建筑工地,他着迷地喜欢起重机。他总是呆呆地看着那庞大的机器,如果有一天能坐在那个大机器里操作那个长长的机械手臂,像是长了一只巨人的胳膊,多么威风!那时候,在辛勤园丁们的教导下,同学们都有高尚的未来梦想“我想要成为一名科学家,我想要成为一名文学家......”许望随大流,作文标题是“我想要成为一名物理学家。”里面列举了一系列伟大的物理学家的光辉事迹,什么李四光,牛顿...... 如今虽然没成为物理学家,幸好也没当什么起重机工人。要不然我就不是留美博士,而是工地上这群土森森累哈哈的家伙了。他望着窗外那群蚂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卫生间。周萌还在睡,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她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周萌觉轻,洗脸刷牙声一下就把她吵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怔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北京了。从宾馆窗户望出去,天空蒙了一层灰尘,好像是件穿旧了的蓝色大褂。 许望从卫生间出来,趴在床上抱着周萌热烈吻了几个来回。周萌故意耍赖说“太饿了,亲不动了......哎 ,今天什么计划啊?” 许望看看表,拍拍她屁股说“哎呀,要晚了。快起来快起来,小猫。” “到底去哪儿啊?”周萌赖在床上,不愿意下来。 “今天嘛,哈哈,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许望故作高深。 “有什么地方我没去过的,北京我也待了好几年了,比你熟得多。” “是这么回事。”许望坐在床沿上,“我有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同学,嗨,也是同屋。他回国这一两年了,听说我回来结婚,要见见咱们俩。” “好吧,在哪个饭馆啊。” “你真的变成了小馋猫啦,光想着吃。”许望高兴地拧了拧周萌的鼻子。“他要咱们去的地方有点儿怪,我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就答应了。看在他和我同学一场,您就劳驾和我同去吧,好不好?“ 周萌在枕头上支起胳膊“什么地方啊,搞得挺神秘的......嗯,监狱?他犯了事,被抓进去了。” “去去去,你同学才被抓进去了呢。“许望非常认真地解释”不是监狱,。。说是个教堂。” ...... 周萌和许望到达那个什么教堂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半了。这是一栋普通居民小院,有两三幢不高不矮的居民楼,灰扑扑地,不大有精神。楼上有些户没有封阳台,搭凉了些衣服被子,远看像一面面破落的旗子,迎风招展。周萌走近了,就有点儿埋怨许望,干嘛来这儿啊,这么难找,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待会儿还要去见谁谁谁,可别晚了啊。许望啊啊啊答应着。 俩人正在探头探脑地找地方,一个男人从旧楼里出来。没理周萌,先冲着许望背上就是一拳。许望回转身,两人哈哈大笑“卢岳阳!”“许望!” 卢岳阳更显老了,额头上的皱纹有向下蔓延的趋势。人比以前瘦了些。许望连忙介绍“这是卢岳阳,我同学加同屋,这是周萌。” 卢岳阳热情地握周萌的手。“我们俩是革命战友。哈,真的感谢你们能来啊。今天是主日崇拜,我想在这里见面比较好。地方是不是不好找?”伸手指着一幢楼说,“这里走这里走。” 许望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你也信教了啊?” 说着进了一间地下室,里头有点黑,空气也不好,潮湿中透着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味道。差不多四五十人密密实实地挤在一起,手和脚都能碰着。有一个人在弹着电子琴,剩下的都在唱,声音参差不齐。但看得出来,这些人都很投入地在唱着。有好几个人唱到动情处,还伸出手,高高举起来,或者把手按在自己心口。 许望和周萌有点儿手足无措,卢岳阳说:“从没去过教堂?这是唱赞美诗,感谢赞美上帝。” 然后有个女人过来,把卢岳阳叫走了。许望俩人也不知道是更自在了,还是更孤单了。周萌开始跟着哼哼。许望不太想唱,就研究他们手里的诗歌本,好像是哪里铅印的,质量不算太好。密密麻麻的,一小本起码有上百首歌。 唱诗结束,那个女人介绍说今天由卢弟兄讲道。然后许望看见卢岳阳走到众人面前,打开厚厚的一本圣经,开始讲什么弗书,好像是圣经上面的一章。卢岳阳的态度很严肃,说到上帝或者耶稣的时候,会抬头望一下天花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偶尔穿插一两个笑话,观众们也笑不起来。他还讲要圣洁,彼此相爱之类的,许望越看越觉得奇怪。他和周萌对看一眼,俩人都不由自主将五官稍微挪了挪,以传达此时此地说不出口的话。 周围坐着有一两位老太太,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大概知道他俩是新来的,他们时不时扭头冲他们微笑一下。许望和周萌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个天外来客,这种奇怪的热情的礼节,只是使他们更加坐卧不宁罢了。忽然听得卢岳阳说到“凡事謙虛、溫柔、忍耐,用愛心......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是啊,忍耐,忍耐,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忍耐着挨过这段别扭的时光。周萌开始数小窗子上的格栅。许望觉得有点儿滑稽,不知道卢岳阳是如何过“圣洁“生活的?他想起卓娜,还有周迅,一定还有其他女人。 聚会终于结束了。卢岳阳送他们出来。许望问“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啊?” “我现在没有工作,全时间在教会服侍。” 服侍......许望琢磨着,大概是帮忙的意思吧。“怎么回事儿啊。”许望开玩笑说“北京这么不好找工作?就在教会混着了?......这也不是个事啊。” 周萌赶紧冲他使个眼色,许望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卢岳阳笑了一下,“在教会里侍奉,不是因为找不着工作。”他好像还有话要说,在斟字酌句,还是没有说出来。 许望不甘心“你真的不找工作了?读了那么多年书,Ph.D 啊,就这么待在这......教会里?” “读了那么多年书......”卢岳阳略有感叹,不过他很快扬了扬眉毛,额头的皱纹又一片片翻卷起来“如果你把这也看作是一份工作的话,这份工作更有意义。” “噢,是吗。”许望觉得嗓子很干,只好咽了下唾沫。意义?这个词离他们的生活那么远。说起这个词的人似乎有那么些居高临下的味道,许望觉得浑身不自在,就算是居高临下,也不该是他卢岳阳吧。 他故意问:“这工作挣多少钱啊?” “很少,呵呵。”卢岳阳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也没在意,低着头用右手来回摸着自己的脖子梗“是神的呼召,收入就不考虑了......我一回来就信主了。很神奇的经过,回头我有机会慢慢跟你说说。” 许望看着卢子,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就是嘴里吐出来的词儿,全都怪怪的。许望觉得,还是那个誓言一年要挣五十万的卢子更让人舒服。和眼前的这个卢弟兄,好像怎么说话都不顺当。 “这跟我妻子关系很大。”卢岳阳冲着在前面收拾东西的一个人招手“韦静!” 韦静走过来,她个子矮小,戴着副黑框眼睛,脸圆圆的,穿着朴素。满脸笑眯眯的也是那种仿佛被下了迷药的神态。 “这是我夫人。”卢岳阳说,“我俩去年结的婚。” “恭喜恭喜啊。也不知会我们一声,哥们儿都不知道呢。”许望偷偷打量韦静,心想可不是卢岳阳的那类型。 卢岳阳介绍说:“韦静是小学老师。” “这职业好啊。”许望插嘴说:“听说现在小学老师很吃香啊。”周萌点头。 “她刚回北京,以前在西南农村支教。很边远的地方,待了七八年。” 韦静脸上似乎还有乡村生活的印记,两个脸蛋红扑扑地。她和他们握了握手说,“欢迎你们来啊。”又看着卢岳阳“中午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给你们洗洗尘,好吗?” 周萌赶紧摇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中午有饭局了。不麻烦你们了。”心想他们一定没什么钱。 许望也客气说“回头再聊吧。” “那明天怎么样?”卢岳阳又问。“一定要好好聊聊,下一次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许望和周萌对看了一眼,说“我们行程挺紧张的,明天下午还要飞回南京。” 告别了卢岳阳,许望和周萌如释重负。走在大街上,他们好像重回到人间,清风拂动着冬日的树木,有些摇摇摆摆。日头在清冷中越发刺眼。那些在小屋子里迷醉的人们,他们的赞美诗,他们的微笑,他们所说的话,都像是幻影,一时间被这个世界的真相所冲刷无痕了。不远处是地铁站,几幢高楼冷硬地俯视着街衢。有个老人蹒跚而行,一个女孩子蹬着滑轮鞋飞驰而过,街边蹲着个肮脏的乞丐。 这混乱的充满欲望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那些陶醉在另一个世界中,用着一套奇怪的话语彼此相连的人们,给他们带来这些小小的不安,必将被很快遗忘。 手拉着手,周萌靠在许望的肩膀上想,只要和许望在一起,别的我才不管呢。 许望想,宗教可真能使人变成头脑简单的傻瓜,就连卢岳阳这种自诩聪明的人,居然也着了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