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最初的院落有半个足球场大,由土夯的墙围绕,大门面北朝向大道。北面围墙的中间位置盖着门房,门房左边是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就是在两堵墙之间留一个门,用砖头和水泥砌成长方形门框,上面卷一弧形的门楼,门框的两边和门楼上面中间位置,留有过年时贴春联的地方。门房右边的土围墙外,是村东边常常干涸的池塘和庄稼地。 后院的园子种了许多树,有杏树,枣树,桃树,石榴树,花椒树,椿树,槐树,桑树,榆树和皂荚树。树下栽有钹花,向日葵,洋姜等季节性植物。钹花(我不知此花的学名,按照永济方言起的名)是一种开红色或白色,形状象民间的乐器“钹儿”一样的大花朵,花树有一人高,大圆形叶子,花开在叶子旁边,围绕着一株花茎可以开出好几朵花。有的品种,花开的一层一层的,我们称为“千层层”。果实由一片片薄薄的圆片状种子组成小烧饼形状,未成熟时,白色的可以吃。成熟后外皮被风吹落,片片种子随风飘散,第二年很容易发芽。种这样一棵树,几年后就可以蔓延开来,长成一丛。 由于围墙较低,经常有庄稼地里的野生动物越过围墙,在园子里找吃的。母亲刚嫁过来时,夜里有野生动物如獾的叫声,母亲很害怕,父亲和祖父就拿着铁锹去赶。 门房原本是祖父的祖父家喂牲口的房子,就是“马房”。呈“人”字形屋顶,一头高,一头低,高的一头窄,低的一头宽,墙是湿土夯成的,墙根是砖做的地基,屋内地面铺着方砖。至于什么原因盖成这样倾斜的形状,已无从说起。虽然结构形状不怎么样,但房顶极高,冬暖夏凉。 一家十几口人都住在这个有五间房的门房里。其中有一间是父母的婚房,也是我们兄妹五人的诞生地,我在此住到十二岁,直到文革后,家里拆掉它,原址盖新房。后来二叔,三叔结婚后,大院落一分为三,父亲三兄弟一家一座。父亲居中。祖父祖母三个儿子家轮流住。 我对五岁后发生的事,许多是清晰的。而这些清晰的记忆,多数又是不愉快的。 父亲年轻时脾气不好,我又很顽皮,性子急,经常和哥哥打架。常常被父亲打和骂。母亲有时会护着我,但也常常被我气得没有心思回护。后来才知道,父亲因为身体不好,心情烦躁才发火。 父亲白天生产队下地干活,晚上有时帮人家做木工,非常辛苦。有一次,在地里干活时,不知什么原因与贫下中农的子弟、副生产队长起了冲突。祖父知道后,紧着给队长道歉。回家打了父亲一顿。父亲委屈,气不过,没有吃晚饭就跑出家门。又淋了一场雨,从此生了一场大病。本已脆弱的家庭经济又陷入更加困窘的境遇。 父亲的病来得突然,全身无力,满脸蜡黄,身体虚弱到极点,几乎没法走路,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症状象是肝病,可对治肝病的药没有反应。村里的赤脚医生,公社医院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到永济县医院里也不行。母亲不放弃,听说当时的虞乡医院对治疗肝病有经验,就带着刚出生的弟弟与父亲来到虞乡医院。而我,哥哥和大妹妹由祖母照管。 虞乡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故里,古称“虞舜之乡”,故名虞乡,曾为虞乡县,现在属于永济。 无奈在虞乡医院治疗近一个月,仍未见起色,反而越来越重,而钱早已花完。亲戚朋友能借到的都已经借遍。没有办法,祖父晚上把家里的小麦扛出去粜,家里吃粗粮甚至挨饿才换来钱。因为那时是不允许私人公开进行粮食买卖。大夫实在无药可医,让母亲回家准备后事。 母亲当年才27岁,有四个未成年的儿女,自是不甘心,我真不敢想象母亲当时柔弱的身躯所承受的压力与绝望的心情。也是急病乱投医,四处打听各种偏方及名医。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村父亲的一个小学同学,姓刘,与母亲娘家是同一生产队,他老婆有重病,听亲戚朋友的话,被一位“南王老婆”医治好。已经与正常健康人无异。但“南王老婆”治病的方法与医院的医生不同,她不用看到病人,只要说清楚病人的生辰八字,及病情病症,她会用手指头掐算,懂类似风水方面的东西,治病时结合中草药与送神祭鬼的方法,又便宜又有效,许多患病的官员都偷偷地拜访她。 母亲知道后,赶忙把刘叔叔请来家里,祖母用白面烙饼招待。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有清晰的印象:煤油灯下,祖父请刘叔叔带着母亲去三、四十里地的南王村找“南王老婆”给父亲治病。刘叔叔面有难色。这是文革时期,类似风水、装神弄鬼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与牛鬼蛇神,都是要被打倒的。在祖父和母亲再三央求下,刘叔叔答应带母亲去南王村,但不进村入户,只告诉母亲哪一条巷,第几道门。母亲自己去找“南王老婆”。因为如果被南王村的干部抓住后,要替人家耕田,劳动教养。 “南王老婆”是河南一带人,丈夫去世的早,当年家乡苦,带着女儿外地逃难,一路乞讨来到山西临猗县的南王村,又冷又饿,支撑不住昏倒在村外的烧瓦窑。昏睡了一天,清醒过来后,突然成了神医,会看许多种病,特别是医治疑难杂症。与当地人结婚后安家落户,在当地农村很有名气。当地人都说:是神灵看她苦命,托梦给她传授医术。文革时,不可以光明正大地为人医治,只有南王村附近的人才可以去她家里求医。 母亲找到“南王老婆”家后,她不在家,去邻村的女儿家,没有回来。“南王老婆”儿媳妇在家,因为我母亲不是当地人,儿媳妇有戒心,害怕受到牵连,不怎么欢迎。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一棵救父亲性命的稻草,自然不会放弃。殷勤地帮“南王老婆”的儿媳妇做家务,喂猪,做饭,蒸馒头。终于感动了儿媳妇,叫回了“南王老婆”。 “南王老婆”当时已有七十左右,坐在炕头上,详细询问父亲的病情及我们家的地理位置及形状。然后掐指来算,最后说父亲可能碰上了什么样的鬼神,染上“不干净病”。 所谓的“不干净病”就是碰上了鬼神,或被鬼魂附体。如果不搞清楚碰上的是什么样的鬼魂,就不能送走,病人就很难好。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某某晚上一个人从外村回家,在华西沟远远看见前边有人全身着白色的衣服在说话或打招呼。到跟前可又不认识,第二天就病倒。如果碰上的是自己的祖先,烧点纸钱就可避灾,否则就麻烦了。 “南王老婆”开始开药方。她说母亲写,药方中使用的都是普通的中药,公社的药房里都可买到。母亲有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因为“南王老婆”不识字。还有最重要的事,别忘了在什么时间,家里什么位置烧纸送神,撒白石灰。以后如何改变家里的地形,哪棵树一定不要移动,厨房要建在什么位置等。如果第一次的药方见效后,再来一次。 母亲从“南王老婆”家回来已是晚上,漆黑一团的路上,骑自行车摔了好几次,也忘记了疼痛和害怕。第二天就去公社的药房按方抓药。以前母亲买过多次药,药房的大夫认识母亲。他拿着母亲带来的药方,也将信将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父亲初中毕业,开始根本不相信这偏方与旁门左道能治好他的病。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谁知吃下头一次开的三副药后,父亲竟渐渐有起色,面色红润起来。 母亲又去见过“南王老婆”两次,按照新的药方再吃过几副后,就可以下床走路。他告诉母亲说:等他病好后,一定让母亲骑自行车带着他去谢谢“南王老婆”。父亲半年后就基本恢复正常。可以开始作木工活后,父亲首先做了小椅子、小板凳和蒸馒头用的蒸笼送给“南王老婆”表示谢意。母亲每年都带着礼物去看望她。直到几年后,再去时,“南王老婆”已经去世。 父亲前后共花了三年时间治好病。就如同鬼门关走过一回。父亲病好后,母亲生下小妹妹,一家人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地过了二十年。父亲把我们兄妹五人抚养长大,都培养至大学毕业。他才突然英年离世,没有享儿女一天福,留下无尽的遗憾!(回忆父亲去世的情景见“稻花香里听蛙声” 2010年7月29日的博客《祭父》)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村里有一人生重病,这个人的家庭成分也是富农,一生软弱受人欺侮,被人瞧不起。父亲去看望他,他突然对父亲说:“兴娃!(父亲的小名)你病好后,只能再活二十年!”父亲听后,很不高兴地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安慰他别当回事儿。这个人没几天就死了,但他死前预言了许多村里即将发生的事,后来都一一应验。 一语成谶!村里人都说:父亲是贵人,一生多灾难,是为了抚养我们,才又活了二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