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婆沒緣份,這是外婆說的。 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在南方大姨家,回來時我剛滿一歲。奶奶把我養得又白又胖,像個麵團,外婆見了很喜歡,抱着我親了又親。我卻不喜歡這個陌生人,拼命掙扎,可我越掙,外婆抱得越緊,我忍無可忍,在外婆肩上咬了一口。外婆只得放手,嘆道:這孩子和我沒緣份。 這場景我當然不會記得,但外婆常常提起,通常是和小妹做對比,因為小妹和外婆有緣份。小妹出生不久,奶奶去世了,父母被打成走資派,失去自由,無法照顧我們。我被送進全托幼兒園,小妹則被送到鄰居保姆家。可那保姆極不負責,小妹常常吃不飽,還被孤零零地鎖在家裡。那天外婆不放心,到保姆家探望,門鎖着,不滿一歲的小妹一個人躺在床上,外婆趴在窗上向里張望,小妹聽到動靜,抬起頭,對着窗外的外婆甜甜地笑了。這一笑一直笑到外婆心裡,外婆當即決定:這個孩子我來帶。 對外婆來說,這可不是個一般的決定,她從未帶過孩子,她的幾個孩子都是奶媽帶大的,小妹成了外婆帶的第一個孩子。緣份吶,外婆說。 我對外婆最初的記憶應該是三歲時的事。我去的幼兒園星期天關門,所有孩子要在星期六接回家,星期一一早再送進去。知道我是走資派的孩子,那些老師都不喜歡我,自然對我很不好,我恨透了那個幼兒園,每星期一我會大哭大鬧堅決不肯去。父母那時自身難保,每次都托親朋好友送我去,可人家送過一次堅決不肯再送,因為我哭得太兇,他們實在受不了。那次求外婆送我,她帶着我坐公共汽車,一路還算順利,可下了車我看見馬路對面的幼兒園大門,便大哭着坐在地上。外婆試了幾次都無法把我拖起來,急得用她那特有的南方口音大喊:警察!警察叔叔來幫忙啊!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嚇唬我,不想那個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真的跑了過來,還給外婆敬了個禮,問清情況,便把我抱起來,和外婆一起過了馬路。外婆謝過那警察,領着我走進幼兒園大門。我被警察嚇住了,哪裡還敢哭,只好眼淚汪汪地對外婆說:我要吃棍糖。 外婆馬上答應:好,你乖乖地跟我進去,我就給你買糖,買到了會給你送來。 記憶中的下一個鏡頭是午睡醒來,坐在我的小床上,聽見外婆的聲音,顯然老師不想讓她進來,她是硬闖進來的,一邊走進我們的房間,一邊對跟在身邊的老師說:小孩子騙不得的,你騙她一次,她以後再不會信你。 看見我,她遞上兩根像香煙一樣的棍糖:是這種糖吧?我跑了好幾個店都沒有,等急了嗎? 現在想來,從早晨進幼兒園,到午睡結束,中間好幾個小時,為了這兩根糖,不知道外婆找了多少家店,走了多少路。 我五歲那年,文革革到了所有人的頭上,幼兒園裡所有孩子都成了牛鬼蛇神子女,只好關門了事。那天媽媽心事重重把我帶到外婆家,外婆給媽媽講起小妹的情況: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不好好吃飯,騙天騙地吃一口,餵得好難。 吃晚飯時,外婆餵小妹,果然騙天騙地:大老虎來搶了,不給,小貓咪來要了,不給,都給我們寶寶吃,長大嘴,吃啊,吃啊。 媽媽給我盛了一碗飯,夾了些菜,我坐在外婆身邊,悶着頭,三口兩口就把那碗飯吃得乾乾淨淨。外婆回身看看我,贊道:這孩子吃飯真省事。 我沒說話,在幼兒園每頓飯都是這麼吃的,不好好吃會被老師罰到主席像前請罪,我被罰過一次,因為不小心灑了粥,從此吃飯更加專心。 小妹吃飽了,不肯再張嘴,外婆把剩下的小半碗飯遞給我,我默默地接過來,很快把剩飯全塞到嘴裡。 外婆點點頭:這孩子好帶,給我留下吧。 媽媽如釋重負。 後來我才知道:如果外婆不點頭,我只能跟着父母下放去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