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1963年,我怀孕了。 古人说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1951年我家遭了覆巢之灾,是妈妈和婆婆拼了性命,保护了三支小鸟,保全了这个家。现在,经过了狂风暴雨、大灾大难之后,我们的家就要增添新的成员,婆婆和妈妈特别高兴。我给孩子取名为“晖”:黑夜后的光明,有晨曦的炫烂和活力,有朝阳升腾的必然。妈妈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她说:“这与你爹名字的意思相同,也算是一种传承吧。” 婆婆和妈妈说什么都要来重庆帮忙。婆婆开心地说:“我这是四代同堂了,真是福气呵。”她一定要早一点来守着我。听妈说,我小时候一步也不肯离开婆婆,只要看不见她就大哭大闹,上幼儿园也要婆婆站在窗外我看得见的地方。现在我二十五岁了,婆婆还要来照顾我,非守在我身边不可,我实在太幸运了。七十五年来,婆婆没有离开过成都半步,来重庆那天,从早上起,她就不吃不喝,因为独自一人上路,她那一双小脚在火车上站不稳,根本没有办法上厕所。她在车上直直地坐了一整夜,当我在火车站接到她时,她仍精神抖搂,满心欢喜。 妈妈准备了孩子的全部衣服和用品,在我临产时请了两个月假来重庆。学院正好有个货车去成都,我们请司机让妈搭车前来。这时,我已把弟弟转入西南师范学院附属小学,心里暗暗高兴,以我丈夫的名义把他从成都转来,他或许能“蒙混过关”,得到进一步深造的机会。弟弟非常聪明,又热爱学习,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各种奖状帖满屋子。当看见妈前来,我和弟弟高兴得又蹦又跳。妈笑着对我说:“你是要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象个小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呵?”妈妈哪里知道,在她面前,我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听那位司机告诉我们,他到成都后就和妈约好,回重庆那天早上六点钟,妈在约定的地方上车。早上他五点半去加油时,看见妈已带着一大包东西孤伶伶地站在路灯下,那时是一月初,正是严冬之际,妈妈提前那么多时间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候,她是怕万一错过了时间,搭不上车。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这么大了,没有能力照顾妈妈,还让妈妈为我受苦受累。 1964年1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女儿呱呱坠地。丈夫和妈妈从医院回到家,已近半夜,大家兴奋得无法入睡,一同举怀庆贺。妈妈多准备了一只酒杯,那是给父亲的。她深信父亲一定会来到我们中间,和大家共饮,和我们一起祝福下一代不再有灾难,不再有痛苦,祝愿孩子有幸福的生活和如锦的前程。 晖从小就表现出她特有的个性,爱哭爱闹。每天熄灯钟一响,她就开始哭,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好象她曾经受过多大苦难似的。每次给她洗澡的时候,婆婆就大声叫弟弟——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弟弟不管在外面玩得多痛快,都会丢下一切飞跑回家。他熟练地准备热水,把尿布从大到小一张张摆得整整齐齐,再灌好热水袋把它们捂热。又帮忙递洗澡用的东西,洗完后他立即洗尿布,井井有条地包揽了洗孩子的全部辅助工作。 晖在全家人的疼爱中一天天长大,她不再是个爱哭的孩子。这段时间我又有了久违的幸福感,除了在为孩子的忙碌中得到母爱的满足外,也因为弟弟在学校的出色表现。他几学期来一直是班上各门学科的第一名,弟弟会成材的想法在我心里潜滋暗长着,我决心不遗余力支持他。 1965年弟弟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和每学期三好生、五好生的荣誉小学毕业,但因为家庭的原因,他没有考上中学,他落榜了。我们中国有一类最令人厌恶的人,他们自己身上长满了虱子,却偏要想方设法去抓弱者身上的跳蚤,以表明对上级领导的忠心。弟弟的班主任就是这种人,在考中学前夕,她以《家史》为题,要孩子们写旧社会自己家人的苦难。其实这些学生都是建政后出生的,作文的内容多是从报章杂志上东抄西凑而来。我们这种家庭,叫弟弟怎么写?于是久久交不上作文。这老师立即意识到我家有问题,她在课堂上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对弟弟说:“你们家过去是怎样剥削穷人的也可以写嘛,这种’家史’写出来,会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样的话无异于把弟弟打入十八层地狱,从这天起弟弟再也抬不起头来。而这个老师却如获至宝,赶快屁颠屁颠地跑去向领导汇报她的重大发现,由此而造成了弟弟没有考上正规中学,他又一次被踢到民办学校。 想到党中央的有成分论,而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的政策;想到报纸上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的宣传;全家人的心粉碎了。我曾下过最大的决心,不管有多困难,不管需要我负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支持弟弟上大学。现在他却连读中学都受到限制,我除了伤心绝望,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再一次提醒我,要我牢牢记住我们姊妹永远都摆脱不掉的“贱民”身份,我们决不能有“非分之想”。 1965年下半年,四清运动开始,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厄运又来了,报上宣传:被打倒的阶级“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就象挂在屋檐下的大葱,叶干、根烂、心不死”,“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吓坏了,刚刚放松的心又收紧起来。四清运动中,学校要求婆婆回原藉,婆婆本想多帮我照顾女儿一段时间,也不能够了。 1966年初伤透了心的弟弟和婆婆一同回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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